第五十二章

而後幾日,沈寧陪着沈夫人去了各大寺院還願。當年沈夫人病急亂投醫,不管是哪一路神仙都捐了豐厚的香油錢,只求有朝一日再見女兒。如今沈寧在側,她自是欣喜地拉着她去拜神還願。沈寧跪時心虛不已,卻依舊帶了一絲自私奢望,希望有神仙大慈大悲將她送了回去。趁沒被這世界徹底綁住。

睜開眼卻仍是古色無香,高坐大佛並不理會她這抹異世遊魂的小小願望。

臘月二十九,沈府由沈年領着官職在身的兒孫輩連同誥命夫人,浩浩蕩蕩地進皇城拜歲。皇帝東聿衡服袞冕在開明殿開明門外接受衆臣三跪九叩大禮。傳制畢,百官與誥命者俯伏,隨贊禮郎贊唱,高呼“萬歲”“萬歲”“萬萬歲”,樂工、軍校齊聲應呼。沈寧只聽得廣場內“萬歲”聲徹四陛,如雷貫耳,連綿不絕。一種情不自禁地臣服之心油然升起。這便是皇帝的威儀。

又四拜,樂止。儀禮司奏禮畢,奏中和韶樂,鳴鞭,皇帝退朝。她在人羣中擡頭,只看到遠遠高處那一抹明黃背影。

非正旦之日,不需去後宮朝賀,沈寧扶着沈夫人正要回府,一內庭太監在承天門久候,見她出來立刻迎了上去,說是奉了花婕妤娘娘的令來請雁夫人。沈寧沉默片刻,竟是託病婉拒。

待那太監走後,沈夫人略爲擔憂道:“寧兒,娘聽說婕妤娘娘曾與你情同姐妹,你怎地見也不見?你即將入宮,與她交好也是好的。”

沈寧垂了垂眸,而後笑道:“我如今身份特殊,着實不好進後宮。”她自那日在安陽宮醉酒被輕薄後,就再沒見過花弄影。花弄影因一己之私棄她於不顧,着實令她寒了心。

雖是推脫之辭,沈夫人卻也是覺着有理。於是笑一笑不再多說。

回了馬車,沈夫人與她說了會話,猶豫片刻,而後道:“寧兒,老爺與我,有一件事要與你商議商議。”

見她說得認真,沈寧自知有要事,便直了直身子,道:“母親請講。”

沈夫人想了一想,才握了她的手,直視她道:“明年又是宮中選秀之年,湄兒今年十五還未定人家,本就是打算着來年選秀進宮。可如今你認祖歸宗,不日又將入宮爲妃,你爹爹倒是拿不準主意,爲娘問你一句,你可要湄兒與靈兒進宮陪你?”

這事兒着實難倒了沈寧。照她的意思,最好一個都別進宮,可是這選爲秀女一事,關乎的不止是一個女孩兒的未來,怕是一個大家族的未來,她一個來外人,又怎麼能幫他們做決定?況且明年……她還不知道她在哪呢。

“孩兒一切聽爹爹的意思。”沈寧只得道。

沈夫人聞言,笑着拍拍她,“好孩子,我去跟你爹爹說。孃的意思靈兒也就罷了,讓湄兒進宮,也好讓她在宮中伺候你。”沈湄雖爲庶女,卻自小養在她的身邊,並且沈湄平日裡孝順,她也是真心疼她,只不過沈寧回來,也立刻分了親疏。親生骨肉畢竟是不同的。

沈寧笑笑,不置可否。

到了沈府門前,沈寧先跳下去扶沈夫人下車,忽而聽得後頭傳來一聲熟悉的叫喚:“嫂嫂。”

沈寧猛地轉頭,不是李子軒又是哪個!而此時的他一臉病容站在大門之下,少了些許貴公子風流。

沈寧先是猛地一喜,旋即想起如今驟變,神情頓時複雜,笑容也緩緩隱去,“子軒!”

李子軒見狀,眼神更爲黯淡,跨步走至面前。

“寧兒,這是……”下了馬車的沈夫人疑惑地打量着眼前俊俏郎君,她若是沒聽錯,剛纔他叫了寧兒“嫂嫂”,莫非是……

沈寧這纔回過神來,爲沈夫人引見,李子軒深深一躬,“草民李子軒見過沈二夫人。”

沈張氏叫了免禮,暗自打量一番,心想此人雖是商人禮數卻不差,且身無銅臭,見了自己不卑不亢,想來他的哥哥也是好的,只可惜是個短命的……

沈寧清醒過來,來不及細問他爲何一臉病狀,首先想到的是他又回了長陽,豈不是抗旨不遵?她眉頭一蹙,轉頭道:“娘,子軒既來了,我與他回李府一趟。”

沈夫人想阻止,卻又礙於禮數,如今沈寧還未入宮,依舊是李家的夫人,李府來接,豈有不回之禮?“莫急莫急,你好歹先將朝服換下。”唉,這朝服還是李家的誥命哪。

李子軒道:“二夫人言之有理,嫂嫂,我也將白芷帶來了,便依舊叫她服侍當你的貼身丫鬟罷。”說罷,他朝着李府的馬車招了招手,白芷連忙從馬車中下來,跑到了沈寧身邊,笑着喚道:“夫人!”

沈寧回到自己的院中,沿途白芷已說明了情況。原來不僅李子軒回來了,他竟說服李家二老,將他們一同接來了。他的本意是打算一家暫居長陽,既堵得悠悠衆口,又能保得沈寧安全。誰知馬不停蹄地來回奔波,卻在途中就聽到流言匪語,說什麼貞節寡婦雁夫人是三公太傅嫡孫女,又是神女凡胎等等,李子軒直覺不妙,趕到長陽李府主人早已不在,他從毛大的口中得知了變故,夜裡因積勞成疾發了高燒,好容易服了藥好了些,今個兒一大早掙扎起來,又守在了沈府門口,至剛纔才見到了她。

沈寧默默地聽她說完,發出了一聲幽幽嘆息。

沈夫人讓洪公公與自己的大丫鬟小柳領着四五個丫頭婆子駕了沈府的馬車陪着沈寧回了李府,李家二老聽得傳報,進了前廳上房,候在那兒的沈寧立刻上前一步,直直地跪在二老面前,“兒媳不孝。”

兩個長輩連忙將她扶了起來,沈寧卻不肯,執意向他們磕了三個響頭。

李老爺與夫人對視一眼,長嘆一聲,說道:“天意如此,大媳婦也不必內疚,我兒子祺能得你相伴,已是他的大幸了。我與你娘沒有那個福氣。”事以至此,多說也是無益。

“你自被子祺帶回來,娘就知道你不是平常女子,不想竟是那神女下凡,我李家也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才得你朝夕相伴。”李夫人抹着淚道。

沈寧愧疚得幾乎擡不起頭來。兩位長輩不辭辛苦,千里迢迢在春節前夕趕到長陽,只因憐她孤單!而她,卻是讓他們大失所望,進退兩難!

李子軒勉強支撐着坐在椅上,小蓮捧了剛煨好的藥湯來,他無力地接過,眼前卻是一黑,大手無力撒下,身子往一邊歪去。

“二少爺!”小蓮驚叫。

“快叫大夫!”

一陣慌亂,請來的大夫爲昏睡的李子軒拿了脈,開了藥方,又囑咐幾句隨即離去。沈寧聽得大夫說並無大礙,這才放心下來。她看向一旁擔憂的李家二老,心裡有了決定,叫了洪公公走至一旁,說道:“我要留在這兒過除夕,勞煩您向聖上與沈家去說一聲。”

這輕飄飄一句卻是讓洪公公都吃驚不小,他的祖宗哩,去向天家說一聲?這事兒豈是她說定就定了的?

“夫人……”洪公公想勸,卻被沈寧打斷。

“這是我,惟一的請求。”

東聿衡得知李府衆人趕來了長陽,就知道沈寧必有所求。只是聽太監稟告,臉色還是沉了一沉,半晌才吐出一個“準”字。

便由她跟李家告了別,斷了瓜葛。

沈寧得到准許,又去了一趟沈府向沈年與沈泰夫婦告罪,沈張氏抓着她,“娘從未與你團團圓圓地吃頓年飯,便是這點心願也不能滿足麼?”

沈寧安撫道:“我初一便回來。”

回了李府,沈寧去了主院陪午休起身的二老聊天。許多事不能對他們講,沈寧關心着他們的身體,細細詢問一路奔波,又問了中州親人安好,與平日伺候無異。

李老夫人卻是看着她,暗暗抹淚幾次。

一時聽得李子軒醒了,三人連忙過去探視,李子軒由着丫鬟喂着藥,虛弱地靠在牀頭,對爹孃的關心一一應了,對上沈寧關切的眸子,道:“爹,娘,我有話,想跟嫂嫂說。”

二老相視一眼,輕嘆一聲,點了點頭,帶着閒雜人等離開了。

沈寧坐到牀邊的繡墩上,輕聲問道:“現在可是好些了?”

李子軒虛弱地點點頭,注視着她苦笑一聲,“還是晚了。”

“嗯。”沈寧拿起案邊喝了一半的藥湯,端起來舀了一勺喂他。

李子軒喝下,竟不覺得苦,“陛下定是極喜愛你的。”

“嗯。”

“想脫身麼?”

沈寧搖了搖頭,“做什麼還想脫身,我是進宮當娘娘的。”

蒼白的嘴脣上揚,“是啊,當娘娘,總比當寡婦好多了。”

沈寧輕笑,“是哩。”

李子軒笑着震出兩聲渾濁的咳嗽,咳嗽漸止,笑容不再,他注視着她緩緩道:“我……對不住。”他分明是答應了哥哥要好好照顧她,如今卻是這般無可奈何。

沈寧一愣,“我也對不住。”她苦澀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