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中,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言語爽利、身姿矯健、胸有溝壑、殺伐決斷的謀士,就是在高高在上的燕王身邊,滕琰也是令人不能忽視的存在。昔日家中的小鳥,早就變成了翱翔九天的蒼鷹,對於這樣的滕琰,他們已經無法再幫她什麼了。
因爲二堂伯和三堂叔傳述祖父的遺言,祖父的願望是將他葬在邊關的山上,他要留在這裡看着邊關回到燕人的手中。
死者爲大,父親和代表族裡來的五堂叔以及二堂伯、三堂叔、滕琰一同商議決定,在邊關後面的山上重新爲祖父修建了墳墓,還建了一座高大的石碑,上面刻着祖父的平生和祭文。祭文是由寧北公鄭先生所寫,遷墳時燕王獻祭,慷慨激昂,衆軍陪祭,氣壯山河。祖父一生終於在尊榮敬穆中落幕了。
滕琰還有一件非常高興的事,那就是父親帶來了陸伯甫的消息。來送信的是一個過路的行商,嚀宓那榭鏊膊磺宄皇鞘莧慫寫擰4吹男乓彩怯鎇剎幌輳辛降閌強隙ǖ模皇鍬講夠鈄牛撬鍆磧諉髂昴甑濁襖從㈦
父親走前叮囑滕琰:“本來以爲你到了燕都就不會再往北走了,沒想到又到了九原,現在還到了邊關。聽鄭先生說你還瞞着大家你的身份,這樣也不是長久之計,將來陸伯甫要是知道了,也不好。”
滕琰卻不太在意,“我也是身不由已,不過明年年底前,我是一定要回家的。陸伯甫,我會告訴他的,我想他不會介意。”
看滕琰有主意的樣子,父親也不再勸,只是反覆告訴她要注意保護好自己,依依不捨地離開了邊關。
陸伯甫的信件滕琰反覆看了,只有簡單的兩句話,但字是陸伯甫寫的肯定沒錯。但滕琰也不明白陸伯甫爲什麼沒有詳細地說明一下自己的情況,猜測了幾回,也得不出結果。不過這一點也沒影響她的好心情,陸伯甫恐怕也是有苦衷的,但只要能回來就好。
沒幾天,九原陸家村也傳來差不多的消息,看來陸伯甫一定是同時給這兩處帶的信,這樣就更證明消息的可靠。
明年,再過兩個時辰就是今年了,滕琰坐在火堆旁,在心中想着。今天是三十的晚上,行軍半天就停了下來,搭帳篷,準備豐盛的晚餐,大家還可以喝點酒。
滕琰今天也吃了不少,每天只有早晚兩餐,中間大強度的行軍,間或有小規模的交戰,每天沒到晚餐時她就餓了,飲食單調得要命,主食是水煮的麥粒,副食是水煮的羊肉,更常見的是兩樣煮在一起,這樣做飯的人要省事得多。
身旁的燕王還在大口地吃着,滕琰也不得不佩服,怎麼說也是錦衣玉食養大的天潢貴胄,一路上同所有士兵一樣沒滋沒味的飯食倒還吃得下去,又冷又硬的帳篷也睡得挺安穩,能做到這一點並不容易。
祭奠過祖父,大軍再次出發,他們到了雲中境內。路上的艱苦不必多說,滕琰時常在心裡激勵自己,燕王一個王子皇孫能做到,她也沒問題。
據她看燕王也有幾分與她攀比的意思。很明顯,軍中只有他們二人是世家子弟,即使滕琰介紹自己是在道觀長大,但這時的人非常注重出身,更不用說她身上怎麼也掩蓋不了的氣質風度總讓大家想起她出身前朝的勳貴家,而燕王,吳皇在得天下前正是出身江南的世家。就連一向能與他們說得上話的鄧鋒也說過,他們無論是言談舉止、衣着打扮還是生活習慣,不經意間總是流露出與軍中其他人的不同。鄧鋒本人,也算得上是軍中世家出身,但也與他們二人有着巨大的差異。
說實話,鄧鋒的話讓滕琰心裡想的更多的是害怕暴露自己的秘密,督促她注意掩飾。但燕王,自從上一次去陸伯甫家的路上滕琰對他關心,讓他誤解爲不相信他能吃苦耐勞後,似乎在給滕琰看,讓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
錯誤滕琰是早就認識到了,燕王不用說一天騎四個時辰的馬,就是再加一倍時間也能堅持得挺好,從小就練武不是白練的。
做爲一個統帥,每天與士兵同吃同住,白天作戰,晚間巡營,只能算是細支末節,但就從這細支末節裡,滕琰也明白了燕王這大半年一個接一個的勝仗是怎麼打下來的,對他們下一步襲擊犬戎的老家也有了更強的信心。現在她需要想下面應該怎樣去做。
出邊關後,燕王兵分兩路,燕王與鄧鋒各率五萬人分別進了雲中和北寧兩郡,這兩郡,不在燕國的版圖已經多年了,因爲土地荒蕪、人丁稀少,犬戎人也沒有用心經營,上百年前設置的城廓在無盡地荒原中只剩下了殘垣斷壁,現存的居民多數是漢人和犬戎人的混血,過着半耕半牧的生活,對於來自燕地的軍隊,他們不象九原的百姓那樣歡迎,但也沒有屬於犬戎人的反感,只有無限的好奇,燕地的軍隊已經有上百年沒有踏上這片土地了。
對這裡的居民,燕王進行了安撫,只要不造反,就可以算燕國的百姓,暫時沒有時間設置郡縣,施政教化,他們留下駐守的軍隊就繼續北上。
他們這邊一路上有過幾場不是太大的戰鬥,很快就接近雲中的最北邊。然後就是等待鄧鋒那路到達北寧北境的消息,再約定時間合擊犬戎狼主的金帳。
滕琰有些習慣性地拿出了陸伯甫留給她的髮簪,輕輕地用手指摩索,木簪表面早就光滑無比,就是那雕出來的幾道雲紋,也沒了最初時的棱角。
“那位狀元郎,是怎樣的人才,讓公子如此的思念。”燕王不知什麼時候也吃完了,過來打趣她。
不管怎麼樣,大年三十,在這一片荒涼無比的草原上度過,每一個人的心裡都會有些悽楚,但大家都努力掩飾着,反倒想表現出來些歡樂。燕王很少這樣開玩笑,不用說,覺得她與陸狀元有着不一般的關係只是藉口,還是想讓氣氛好些纔是真。
滕琰笑了笑說:“我這位故交,才學出衆,人品非常,都不用說了。我們間的友誼非同尋常,是因爲他是我在這個世上遇到的第一個能夠懂我,和我能在心靈上溝通的朋友。我們在一起的時間不長,但說什麼都能彼些理解,心心相通。”
“陸公子也喜歡修道嗎?”燕王問。
“不,他不喜歡,他是紅塵中人。白天耕田,夜裡苦讀詩書,爲的就是金榜題名,出將入相。”滕琰笑着說。
“男兒生於世間,自當如是。可滕公子總是想功成名就後入山修道,你對出將入相就這樣的不感興趣?”燕王一直在勸誘滕琰帶兵打仗,目的自然是想讓滕琰封侯拜相,輔佐他建功立業。
滕琰側了側頭,燕王的臉在隨着火苗的搖曳時明時暗,更顯得他臉上的輪廓剛毅沉着
一種豪情從心中升起,滕琰真不是那種喜歡避世而居的人,出將入相,手握權勢,自然是幾乎所有人的追求,她也不例外,如果她願意,可能很快就會實現。
實現了又會怎樣?她可以想見,在燕地,她位於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毫無疑問,燕王會信任她,把燕地的政務交給她負責。但那樣,她一定會失去很多,無法承認自己真實的身份,永遠帶着假面。
比起這些,她更想要的是生活在陽光下,和陸伯甫組成一個美滿的家庭,有幾個可愛的孩子,如果同時再有一份屬於自己的事業就更好了。陸伯甫不是迂腐的人,他應該能同意滕琰在背後參與燕地的政務吧,退而求其次也能同意自己做些生意。
滕琰算不上完美主義者,但她絕對是理想主義者,對於自己的追求,她永遠也不會放棄。她深思一下說:“人的本性,就是希望能夠實現自身的價值和潛能,我自然不例外。”
“不過在不同的時期,我的想法是不一樣的。我經歷過吃不飽、穿不暖、連性命也不能保障的時候,那個時候,我想的就是怎麼滿足這些最簡單的需要。”
燕王看着她,眼睛裡有着探究,自從滕琰說過自己有隱秘後,燕王從未問過她過去的事。在出身皇族的他看來,應該是把滕琰說的這個隱秘自動想象得無法見光,所以他現在並不問滕琰如何有這樣的經歷,而是在探究她的思想。
而在滕琰看來,燕王是一個天才,他有着極高戰略眼光、極強的用兵之道,但在人性上卻有着很多的迷茫和缺陷,隨着他們越來越多的交流,就產生了越來越多的衝突。
但好在,這並沒有讓他們生成嫌隙,反倒在兩人共同的努力下,通過增加溝通,互相進一步理解。
很多時候,滕琰起着主導的作用,她的經歷和見識畢竟是超時代的。
燕王也很願意這樣,這種心靈間的交流,想來不存在於皇宮中。
“但滿足了這些,新的追求又開始了,親情、愛情、金錢,我也都有了,接着就是出將入相,然後呢?”
滕琰看了燕王一眼,輕笑着說:“王爺不要想偏了,我沒有什麼不臣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