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入更了, 王沂坐在家中的書房裡用功。沒出仕的時候,總覺得自己學富五車,有治國□□之才。真的做了官, 有了責任, 才知道自己的學問是遠遠不夠的。書到用時方恨少, 他把公務之餘的時間都用在如何提高自己。
自己不幸地遇上了犬戎之亂, 祖父殉國, 家族人口凋零,家業盡毀。但自己又幸運地趕上了這個大時代,燕王平定燕地後, 很少用原燕國的官員,而是不拘一格地選拔人才, 大膽使用年青人。
一時間, 燕地風雲際會, 出現了弱冠之齡的郡守、縣令、將軍,自己也年輕輕的就成了燕地的學政, 在禮部謝侍郎致仕後,更是以在學政時的優秀表現成了禮部侍郎。
想當年,祖父與自己差不多大的時候從科舉出身,從六品小官做起,年過六旬才登上丞相之位。自己不到而立之年, 就已經是三品大員。從小就以祖父爲目標的自己, 決不能鬆懈, 也要象祖父一樣, 在朝堂和家譜中都留下濃重的一筆。
“夫君, 用點宵夜吧。”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王沂微微一笑,他的妻子正把一碗燕窩粥放在一邊的桌子, 回頭招呼他。
他眼睛落在妻子微微凸起的小腹上,溫和地說:“讓下人來送就行了,夫人又何必跑一趟呢?小心身子,別累着。”
“就送一碗粥,哪裡就累着了。夫君過來吃吧,一會兒涼了。”
王沂從善如流地放下了手中的書本,喝了妻子送來的燕窩粥。甜甜熱熱的粥正對自己的胃口,妻子在一旁笑靨如花,自己應當是幸福而滿足的。
可是,王沂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她如今在做什麼呢?
王沂從小就是天之驕子,他幾歲時就顯露了與衆不同的聰慧,讓祖父對自己另眼相看。在朝中無論多忙碌,祖父也從不忘記查看自己的功課。
自己也知道要努力上進,十多歲時,在燕都已經頗有才名了。與自己的才名同時爲人傳頌的,就是自己的相貌。貌似潘安,才如子建,是那時燕都人對自己的風評,那時的他真以爲自己就是天之驕子了。
王沂繼承了母親的容顏,俊秀無雙,多少人見到自己時都會失神,就是那個人也不例外。
可那時的自己,並沒有把她放在眼裡,面對着那驚豔的神色,自己甚至還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得意。無論是公主還是公府裡最尊貴的小姐也同別人是一樣的。
等自己知道她的不一樣時,一切都已經晚了。
那一年,自己中瞭解元,又正是說親的年齡。姑母所出的安寧公主一直對自己有意,但自己卻沒有一點尚公主的想法,祖父也是一樣。
安寧公主身份是夠了,可是她那不通世事的性子,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擔起王家的重任,而自己也不想在駙馬的光環下渡過一生,自己想要的是如同祖父一樣高居廟堂之上。
王沂剛過十五歲,就知道了男女之間的事情。家裡的長輩們爲自己挑選了漂亮的丫環,在最初的情迷意亂後,他很快就淡然了。
好色而沒有任何建樹的父親早就成了反面的例子,王沂知道自己不會沉溺於女色中,他明白自己將來要娶的妻子最重要的不是容貌,而是能擔起王家宗婦責任的女子。
娶妻娶德,娶妾娶貌,妻和妾完全不同。出身高貴、賢慧能幹是娶妻的最基本條件,這時,那個人悄悄地進入了自己的視線。妹妹的讚譽更讓王沂動心,要知道妹妹輕易不會對哪個人這樣的認同。
祖父的想法也是一樣,爲此,老人家還專門對他說了一番話,開國公家的長女已經確定不進宮了,開國公世子面對衆多求親的人,已經放出了話,要在春闈後爲長女選婿。老人家激勵自己用功,春闈時一舉成名,再喜上加喜,自己也覺得理所當然會這樣。
姚達的出現讓王沂第一次有了擔心,燕地除了自己,還有這樣的才俊,讓人有瑜亮之嘆。不過,聽妹妹說,那人根本就把姚達當成親兄弟。不過,自己還沒來得及高興,妹妹也告訴自己,她同樣不願嫁給自己。而開國公世子,對這個元配所出的女兒,愛若珍寶,不經女兒同意,一定不會允婚的。
那人所說出的原因還非常令人不解,說是因爲自己身邊的鶯鶯燕燕太多了,王沂覺得好笑。就是有些女人善妒些,也從沒聽過誰這樣直言不悔的。自己一再表態,會尊重妻子,在那人面前就是一場笑話。而且後來,自己也知道了,就是身份如此顯赫的人做了她的丈夫,她的丈夫也只是她一個人的。
就像後來從妹妹那裡知道的,善妒,她也那樣的理直氣壯,而且還讓她的丈夫認爲這是情深意重。
王沂不得不承認,大約是自己從小就在一個姬妾成羣的人家中長大,又早早地通曉男女之事,對於女人,自己早就看淡了,更不用說有什麼太深的情誼,就是與未來的妻子間,他覺得一定會舉案齊眉,而不是情意綿綿。
所謂妻者,齊也,他們夫妻倆會一個出入廟堂,一個管理後院,共同努力,讓王家興旺發達。這樣的打算在那種奇女子的眼中根本就是不屑一顧。
可笑的是自己,爲了拉攏滕家表弟幫自己說話,將他接到王家一同備考;頻頻去拜訪姑母,在她的面前展現自己的才貌;讓已經確定入宮的妹妹爲自己美言……
當傳出開國公世子將長女許配給新科狀元陸伯甫後,自己一時間無法接受,陸伯甫除了幸運地因爲皇上賞識他的一筆好字而成爲狀元外,別的哪一點能趕上自己?
京中的人都說開國公世子在爲女兒許親時過於輕忽了,犯了糊塗,可自己卻明白,這裡面一定有她的推手,真不知她看上姓陸的什麼了。
命運是令人無法捉摸的。
犬戎南下,打破了燕都上百年的繁華,一時間,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跟着皇上逃難的路上,開國公府的車隊還是引起了祖父和自己的注意。
準備完善、秩序井然,要知道出發前的晚上,開國公世子自家聽說邊關的噩耗時當時昏了過去,表弟也舉止失措,還是自己讓人送他們回了開國公府。
沒想到,夜間,皇上傳了旨意,放棄燕都,御林軍、京郊大營護着皇上一起移駕平陽。祖父進了宮,自己幫着父親將自家安排妥當,幾處親屬那裡也派了人去通知,包括嫁到開國公府的姑母。
祖父特別囑咐自己,如果開國公府的人有事來求助,自家一定要熱情幫忙,自己心領神會,不僅是因爲姑母這一層的關係,還是因爲那個人。祖父也同自己一樣,知道的越多,對她越感興趣。
沒想到,開國公府並沒有求助於自家,他們的準備比自家還要全面,這不可能是昏了過去的世子爺的功勞,也不可能是差不多嚇傻了的表弟的所爲,更與身懷六甲的姑母無關,只能是大小姐的手筆。
皇上在蕭家人的挑撥下,要對開國公府的人開刀的時候,祖父讓自己去找開國公世子提親,自家對開國公府大小姐的婚事進程一清二楚,時間太短,還沒來得及下聘,又趕上如此兵荒馬亂的時候,重訂婚約也沒什麼不行的。
這一次王沂有十足的把握,就是爲了整個開國公府的人,他們的親事也會成的。祖父是丞相,雖然不可能對抗眼下炙手可熱的蕭家,但只憑他老人家的面子,保下開國公府人的性命還是有把握的。就是將來,局勢平穩了,再替開國公平反也可緩緩圖之,自己的誠意足以感動開國公府了。
果然開國公府現在當家的是大小姐,她也沒有避諱地聽了自己的話,不過,對於局勢,她還是有不同的看法。在禮貌地感謝了祖父的好意後,她告訴了自己他們已經覺察出朝廷的惡意了,並且即將離開。那時的自己並沒有認識到她的判斷有多正確,如果王家也能同時離開,那麼祖父不會有事,一百多族人也不會無端送命。
滕琰,這個女人所能想到的,所能做到的,從來就超出了自己的見識和能力。
再聽到她的消息就是零零散散的,她替生母祈福,住進了道觀,她給妹妹寫信,透露了燕王的一些情況。開國公府所有的人都逃過了犬戎人的劫難,而且還認回了早年進入道觀的滕瑾,這顆燕地最耀眼的新星。自己不知爲什麼,總覺得與她還是有關的。後來自己知道了,那就她本人。
陸伯甫尚了公主的消息,猶如春風一樣在燕都迅速地傳開,滕家拒絕了陸伯甫雙妻並嫡的要求,然後,幾乎所有家裡有適齡男子的人家都在暗自琢磨,想與滕家聯姻。
自己也是一樣,現在風雨飄搖的王家更需要成爲燕王最賞識的滕真人的姻親。自己去見了她,當然那時自己並不知道。
後來知情的父母非常疑惑自己爲什麼沒有認出她來,畢竟是認識多年的表妹。自己面對這樣的質疑,只有苦笑。在燕王府接待自己的少年,一身道袍,氣度超卓,談及政務,見識過人,還帶着經過殺伐決斷形成的堅毅,誰能想到這會是個女兒身呢。聽說就是燕王也被瞞了很久。
這樣能出將入相的女人,自己確實是有些怕的。在燕王妃要將妹妹嫁給燕王的庶弟時,自己堅決反對。可是對上燕王妃的目光,自己沒來由地心虛了害怕了。世俗對女子的要求,家族的重任,無一不是讓自己無法心痛妹妹的原因,可是這樣的理由,在燕王妃那裡,並不成立。在斥責了自己後,燕王妃讓自己以仁心去爲別人想,以仁心去教育學子。
回到家中,王沂反覆地思考,慢慢明白了這個女子之所以被稱爲奇女子的原因,她是有大智慧的人,心懷的是天下蒼生,無論男女老幼,都在她的善意中受到恩惠。
自己的婚事,妹妹的幸福,也都是如此。
王沂擡眼看到關切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把剛剛飛揚出去的心思收了回來。自己實現了與滕家聯姻的願望,也娶到了一直心儀自己的妻子,一切都很圓滿。他笑着說:“天晚了,我送你回房吧。”
妻子正在孕期,自己住到了書房,與後院有一小段路,送妻子回去,也順便活動一下。
妻子笑着由着自己扶住她的手臂,與自己唸叨了一些家裡的瑣事,信步走回內院。
“有一事我差點忘了說,”妻子微微一笑說:“前幾天,我讓人去莊子裡接回了侍書和入畫兩個人,已經放在書房侍侯了,夫夫君覺得如何?”
王沂也微微一笑,“家裡的事,都憑夫人做主。”
侍書和入畫都是他以前的通房丫頭,後來在祖父的孝期裡送到了莊子裡,現在接回來,自然是妻子因爲有了身孕給自己的人。
王沂還是笑語晏晏地與妻子說着話,一點也沒露出心裡的想法。
侍書和入畫原來就比自己大幾歲,又經過這幾年逃難和在莊子裡艱難的生活,早不復當年的美貌了,自己在書房中剛見到時甚至都沒有認出來。讓這兩個過去的舊婢來侍候自己,既能堵住了母親的嘴,又得了大度的美名,也不至於礙眼,自己還說不出什麼來。
妻子的小心眼在自己面前真不值得一提,不過,王沂是不會說穿的,自己要是真想要美貌的侍女,妻子是攔不住的,不過,眼下他還真沒有那個心思,朝堂上的事自然是最重要的。再說,王沂也不願意妻子不高興,畢竟她懷着身孕。
“我想她們倆原來就是夫君的屋裡人,現在侍候着也能比別人經心些,我也能放下心來。”妻子還在笑着解釋。
“是這樣的,夫人真是有心了。”王沂隨聲應付着,心思就飄到了別處。
要是那個人,一定是不會這樣做的,她會是什麼樣呢?
不過,自己真不能再這樣想下去了。妻子很好,身份高貴,承平侯府的二小姐,燕王妃的親妹,由燕王妃親自教導過,自從到了王家,母親就將家事交到了她的手中,幾個月的工夫,家裡上上下下,莫不賓服。
就是自己看來,她常常喜歡用些小手段來達到她的目的,也是因爲她對自己非常在意。其實妻子若是直說,自己也不會駁她的面子,有時王沂真想告訴妻子,做什麼都不用轉這麼多的彎子,就像她的嫡姐那樣光風霽月的多好,可每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就這樣吧,自己求娶到了符合要求的妻子,還有什麼不滿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