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琰聽着這悲慘的故事, 忍不住輕輕地拍了拍燕王拉住自己的手,卻被他反手握住了,緊緊地攥着, 讓滕琰覺得自己的手都快折了。滕琰忍着疼痛, 一聲不吭, 坐在燕王身邊。燕王現在需要傾訴, 那就讓他全都說出來, 自然就無事了。
“安側妃是父王最喜歡的人,她的兒子趙祺,比我小兩歲, 長得很漂亮,書讀得也好, 父親愛若珍寶, 已經準備爲他請封王了。”
“安側妃會討好父王, 她親自爲父王尋找美人,對父王低聲下氣, 溫柔體貼。而母妃善妒,脾氣剛硬,總是與父王爭吵。父王對我越來越疏遠,而母妃越來越急躁,最後, 母妃就打了這個主意。”
“那天, 東宮大殿的門被從外面堵上了, 裡面的二百多人沒一個出來, 都燒得屍骨不全, 就連父王和母妃的遺體也無法區分出來。”
“祖父遷怒於舅舅家,外祖父的畫像被從功臣閣中扔了出來, 大舅父和二舅父被賜死,三舅父和林家的女眷流放。”
“那段時間我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會做噩夢,天天只是呆坐在榻上,不哭也不說話,宗室的人都說我嚇傻了,請皇祖父把我遷出文華殿。”
“參加完葬禮後,我回了燕王府,大病一場後,我把自己關在屋子裡,每天什麼事情也不做,什麼也不想。過了半年多,我終於走了出來,重新開始練功、讀書。”
“皇祖父爲了我沒有定母妃的罪,將東宮的事壓了下來,只說是東宮的人失職,但怎麼可能瞞過所有的人?有人在我面前說些不三不四的話,我只要聽到了,就不會客氣。第二年祭祀時,也是因爲這個,我打傷了兩個叔叔和幾名勳貴,被皇祖父叱責,關在府裡閉門讀書。”
“我滿十六歲那年,皇祖父爲我指了郭貴妃的侄孫女爲正妃,還有幾名貴女。我與皇祖父大吵一架,不想娶親,如果非要娶,那就娶林家表妹。林家是無辜的,我想幫幫舅父一家,讓他們從流放地回來。”
“皇祖父最後也沒同意我娶林家表妹,恰好此時,犬戎人打進了燕地,皇祖父決定出兵。我上書請求領兵出征,帶兵到黃河邊,後來你都知道了。”
“林公公是母妃給我的人,當時皇祖父一怒之下,將東宮的下人全部殺的殺,罰的罰,只留下了林公公一人。鄭先生,在聽到父王薨了後,幾欲瘋狂,後來日日飲酒大醉,直到我出征前把他找回來。”
燕王斷斷續續說,只是簡單地敘事,沒有一點地感情,但滕琰的心就在驚濤駭浪上起伏不定,那場血雨腥風的餘韻到現在也沒有完全結束。
滕琰也明白了自從到了京城後的困惑,除了皇上,沒有人對燕王很友善,而燕王一直讓自己強勢應對接觸的人。這應該就是燕王到燕地前的一貫狀態,他正是靠着這種強勢,才維持了自己的驕傲和體面。
而燕王小小的年紀就遭受這些苦難,最終還能走出困境,心性之強大堅韌,令人嘆息之餘,只能是敬佩不已。
滕琰看燕王平靜的面容,現在又無法肯定他是否真醉了,她的手一直被燕王握着,現在也無法抽離,只好低聲說着“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想了,閉上眼睛,好好睡上一覺吧。”
燕王並沒有聽話睡覺,他掙扎着坐起來,滕琰抽出被握住的手,扶住他,任他把頭靠在自己的肩上,還不等她活動一下被抓痛了的手,就又被燕王握住了。好象這隻手是他的救命稻草一樣。
滕琰並不掙脫,現在的燕王雖然還神志清醒,但也只是靠着毅力在硬撐着罷了,估計他根本就沒注意他做了平時認爲是非常出格的舉動,其實這種出格的舉動滕琰並不介意。
“你是不是想吐?我讓林公公拿個盆子來。”滕琰見燕王一定要坐起來,以爲他很難受,就問。
“不,”燕王口中的熱氣都呼到滕琰的側臉上了,他在滕琰耳邊用極輕的聲音說:“你知道我母妃爲什麼一定要放火置父王和自己於死地嗎?”
滕琰無法看到燕王的表情,他的頭就靠在自己的肩上,燕王恐怕是醉得厲害了,剛剛他已經說過,太子妃是怕安側妃奪嫡纔出此下策的。
燕王的聲音又在她的耳邊響起,“我母妃與男人私會。”
滕琰猛地回過頭去看燕王,他現在說的是真是假?不料她的動作太大,燕王失去了平衡,一下子倒在榻上,把一直被拉着手的滕琰也帶着倒了。
不等滕琰起來,燕王已經按住她,兩人並排躺着,燕王的聲音就在她的耳邊響起,“我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師傅講《孫子兵法》,皇祖父考我後很高興,賞了我一盒夜明珠,還給我放假讓我回去看母妃。”
這樣的距離,這樣的聲音,肯定只能出燕王之口,入滕琰之耳,再沒有人能聽到,滕琰一動不動地聽着。
“母妃不象平時那樣高興,吃了飯,讓宮人打發我睡午覺。我睡不着,就趁着宮人們睡着了,偷偷地溜到母妃起居的正殿,結果就看見母妃和一個男人在一起。”
“母妃見了我,連衣服也沒來得及穿,就上前緊緊捂住我的嘴,告訴我千萬不能說出去,否則她和我都沒命了。我當時也嚇傻了,趕緊跑了回去。沒多久,東宮就發生了火災。”
滕琰轉過臉,就看見燕王閉着眼睛,兩行眼淚無聲地流了下來,“這件事,誰也不知道,母妃把她身邊的人都帶去了,帶到下面去了。”
滕琰拿出帕子來,坐起來爲燕王擦拭着眼淚,看着燕王絕望的表情,她的心裡升出了無限的憐愛。
“都是我的錯,如果我當時不是悶聲不響,父王就不會……可是,如果我要是說出來了,母妃就會沒命的,我不知道該怎樣做,都是我的錯。”
“我知道,你愛你的母妃,你不想她出事,就什麼也沒說。”
“父王幾年都不到母妃的屋子裡,就連節日都不過來。我爲了母妃還殺過父王的侍妾,可是沒有用,父王還是不來。原本父王最喜歡我,後來也不怎麼喜歡了,他只喜歡趙祺。只剩下我和母妃相依爲命,我到了文華殿後,母妃一人太寂寞了。可是她也不該……”
“父不言子之德,子不言父之過,長一輩的事情,你無法去評述。現在你的父母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你只要爲他們祭祀祈福就行了。”
“王妃,你天縱奇才,見解尤高,如果是你,你會如何?”
燕王的眼睛佈滿紅絲,目光是那樣的迷茫,從沒有看到過燕王如此軟弱的時候,滕琰知道他還在被幾年前的那場火災折磨着,這應該是燕王心中久遠的痛。她想了想說:“如果是我,我也不知道該怎樣做。”
說出來,就會害了母親,不說,覺得對不起父親。從感情上傾向母親,從道德上傾向父親。心智成熟的滕琰也不見得能處理好,對於當年十二歲的燕王,絕對是一個無解的難題。
而最終的結果,竟然是這樣的悲慘!
“不管怎麼樣,這些都是你父王和母妃的選擇,不是下一輩和外人可以置喙的。也許在天上,他們回首再看,會做出一個了斷?”滕琰只能這樣勸解燕王。
“都是我的錯。”燕王喃喃道。
“不要把錯誤都攬到自己身上,盲目地承擔錯誤,並不是負責的態度。要知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責任,就象你現在是燕王,燕地就是你的責任。當年東宮發生的事,那不是你的錯。那時候的你還是孩子,沒有能力承擔這些,也不必承擔這些。”
“可是隻要一想起那場大火,我就心如刀絞。我不願意去祭祀父王母妃。那年在陵墓,我和人打了一架,那以後,我能躲就躲,一直沒有給父王和母妃親手上香。從燕地回來時,我特地晚些想躲過臘月二十九的祭祀。”
燕王把頭埋在她的身側,大概是不想讓自己再看到他的眼淚吧,
“你是你父王和母妃的長子,你不能躲。”滕琰在燕王的後背輕輕地拍着, “你的父王和母后間有很多問題,但對你,只有關愛和祝福。你不要辜負他們的希望,放下不愉快的往事,幸福地生活。”滕琰撫着燕王的後背,這麼多沉重的包袱就背在這少年的身上,他是怎樣歷經千難才堅持下來的。
但願自己能夠開導他,讓他破繭而出!
燕王挪了挪,把頭枕在滕琰的腿上,臉背向她,“我今天喝了酒,你說,他們會不會怪我?”
燕王年少成名,殺伐決斷,而遇到這些往事,當局者迷,反倒茫然無措了。“不,他們不會怪你的。”滕琰肯定地說:“雖然不應該喝酒,但事出有因,你的父王和母妃會明白的。現在最重要的是,你要真正地想通了,明天好好地拜祭你的父王和母后,希望他們來生能福壽雙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