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讓戚繼光不必着甲,親自來京城領餉,自然是有原因的。
不這樣做,二十萬兩,到了戚繼光手裡,恐怕一半都沒有。
關於軍餉,大明朝民間有個笑話。
卻說邊疆告急,紫禁城中得了上天眷顧,降下千萬白銀。
於是皇帝分文不留,大手一揮將一千萬兩全作充軍餉。
內閣連夜佈置,勒令戶部將五百萬兩餉銀火速押解邊疆。
總督接到二百萬兩餉銀後,招來各鎮總兵,高呼吾皇恩典,下撥五十萬兩酬軍。
總兵感激涕零,唯有盡心殺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將領來的十萬兩白銀髮給了下屬將領。
十萬大軍從將領手中,各領賞銀二百文,士氣大振,遂連夜逃亡。
聽聞笑話的人紛紛駁斥荒謬——皇帝怎麼可能分文不留!?
而編造這個笑話的人,已經因泄露機密被順天府逮捕了。
這就是大明朝深入人心的層層盤剝。
朱翊鈞對此,更是親身體會過了。
當初先帝死的時候,內外官軍鬧了起來,中樞爲了安撫,撥了一百八十萬兩,給內外官兵凡六十六萬四千三百一十九人,銀各二兩有奇。
那麼大頭兵到手有多少呢?
事後朱翊鈞讓顧寰去打聽了,各軍自然不一樣,哪怕部隊內部都有差異——多的領到一兩,少的領到六百文。
顯然行情價還有所不同。
那又是誰盤剝了呢?
不好意思,銀子出了庫,就別想知道誰下手了。
朱翊鈞既然知道,那肯定是讓自己私房錢打水漂的,這二十萬兩私房錢要是都被吞了,心裡別提得有多膈應了——從來都是他抄別人家的,還沒有說自家被打了秋風。
所以在澄清吏治之前,這些軍需與其讓人層層盤剝,不如直接交到邊軍手裡,省得中間商賺差價。
而且。
他並不需要解釋爲什麼獨獨青睞戚繼光,就如同自己去年給戚繼光升職一樣,都覺得理所應當。
因爲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譚綸是先帝潛邸嫡系,戚繼光是譚綸嫡系,所以戚繼光是裕王府潛邸大將,就這麼簡單。
穆宗對嫡系向來很不錯。
甫一登基,就將戚繼光調入京營。
戚繼光疏請往外,不僅立刻批了,還升作一方總兵。
哪怕戚繼光得寸進尺,請求要調浙江的三千舊部一起去薊鎮,先帝仍然二話沒說就同意了。
即便戚繼光沒有戰功的年份,也是年年升階封賞。
這就是潛邸大將的含金量,優容先帝嫡系,還需要理由?
同時也方便皇帝對潛邸大將施恩,可謂順理成章。
此時,王崇古還在遲疑,一旁的石茂華終於按捺不住開口:“陛下,薊鎮尚需大將坐鎮,豈能輕離?”
“再者,邊將入京,恐怕泄露軍情啊。”
朱翊鈞擺了擺手:“石卿莫要誑朕,這寒冬臘月的,韃靼不要命了才這時候趕着送死。”
“泄露軍情更是無稽之談了,新年入京述職的邊將,不知何其多。”
石茂華段位太低,一點沒有朱衡說到自己份內事,讓外人啞口無言的專業感。
眼見石茂華還要再說。
朱翊鈞直接開門見山:“石卿,正是因爲各級將領層層盤剝,朕不得已纔多此一舉。”
“朕好心掏的私房錢,石卿總不至於想刮一道吧?”
石茂華臉色一變。
皇帝總是輕巧說出這些虎狼之語,到底懂不懂什麼叫人君體面啊!
他心中憋屈,連忙請罪:“臣不敢。”
朱翊鈞也沒心思針對石茂華,輕輕揭過了此事,繼續往下追問道:“兵部擬幾月出兵?”
顯然是不準備繼續討論錢怎麼發的事了。
王崇古只好跟上皇帝的思路,回道:“陛下,要等到探明朵顏衛放牧的範圍,董狐狸等首領的駐地等情況的虛實後,纔可出兵。”
“如今有義商王崇義,挺身而出,假借商隊販鹽之名義,已經去往了朵顏衛。”
“還請陛下稍待數日。”
朱翊鈞一怔。
王崇義,這不是你兄麼?真就有什麼好處都得往家裡摟點是吧?
朱翊鈞心中無語,面上還是大方承諾道:“好義商,屆時一併論功行賞!”
王崇古滿意點了點頭。
他也不求別的,給侄子弄個監生就行了。
王崇古再度開口道:“陛下,還有一事。”
朱翊鈞示意他繼續說。
王崇古斟酌了片刻,緩緩道:“陛下,自從順義王歸附我朝後,便與忠順夫人着手修建與我朝互市的漢城。”
“今日接到忠順夫人上疏,向陛下求請幾名有德高僧,前往土默特部,爲所修城池開光。”
俺答汗歸附後,朝廷賜封號順義王,其夫人三娘子,在部中地位不凡,特賜封號忠順夫人。
朱翊鈞不僅知道這些常識。
他還對這位三娘子極其瞭解。
其人幾乎可稱之爲蒙古武曌。
九歲時,爲俺答汗所納。
俺答汗死後,嫁給了兒子黃臺吉,兒子死後,又嫁給孫子扯力克,孫子死了,又嫁給五世孫卜失兔。
外人都說她是地下室傳家寶。
但實際上,三娘子一直擁騎上萬,嫡系青壯部衆六萬餘。
無論是汗位,還是王印和兵符,都要她點頭,才能決定傳人。
幾乎是一直靠着首領妻子的合法政治身份,牢牢把持着部落的大權。
就像如今,理當向朝廷上奏的人,應該是俺答汗纔對,卻偏偏是這位三娘子,其部中局勢,就可管中窺豹。
三娘子這等人物,當然不是來要高僧開光的。
蒙古人篤信佛教,此舉更多的,恐怕是爲了自己在部落的聲望考量。
同時也是在試探大明朝支不支持她罷了。
朱翊鈞思索片刻,看向王崇古:“王閣老以爲當給不當給?”
專業事問專業人嘛。
王崇古猶豫了片刻,還是咬牙表態:“陛下,即便是順義王,當初也數度劫掠我朝,反覆無常,而三娘子卻是一直與我朝親善,從無仇怨。”
“臣以爲當給!”
話一說完,王崇古就看到皇帝莫名其妙上下打量自己。
他不由懷疑自己是不是說錯話了。
王崇古自然是不知道皇帝想的事有多離譜。
實際上,朱翊鈞盯着王崇古看,是突然想起隆慶五年的一則故事。
彼時北虜效順,各鎮議馬市講款,韃靼出面的人,便是三娘子。
當二十一歲的三娘子到了宣大後,路上見得三十六歲的山西按察司副使蔡可賢。
事後一個勁誇讚蔡可賢面如冠玉,丰姿白皙如神仙。
而後在談判席上,更是公然以此作爲條件,宣稱“願得兵道蔡太師至吾營中,一申盟誓,以結永好。”
然後王崇古就給蔡可賢賣了,後者毫不知情被叫來,剛到營外,就“忽以精騎數十,擁蔡北去塞上”。
幾天之後,小蔡才神色不振被放了回來。
可見這位三娘子是個性開放的女子。
既然如此,坊間傳聞,其人到了宣大之後,經常享用王崇古,恐怕不是空穴來風啊。
王崇古雖然五十八了,但看起來線條流暢,挺拔壯碩,還是有點姿色的——三十六的面如冠玉好吃,五十八的挺拔帥臣未必沒有一番風味。
朱翊鈞突然明白爲什麼王崇古跟蒙古右翼關係這麼鐵了,哪怕從宣大離開之後,還能遙遙操控。
事出有因啊!
眼見皇帝的眼神越來越古怪,王崇古輕咳一聲。
朱翊鈞這纔回過神,不動聲色說回正事:“既然如此,王閣老去挑幾名賣相好看的高僧吧。”
有弱點好啊。
雙方博弈,就應該集中攻克這種有弱點的人。
君不見趙姬遇到嫪毐,連親兒子都能殺。
沙俄歷史上有個妖僧叫拉斯普京,幾乎把貴族的女人幾乎開光了個遍,連沙皇家裡的皇后、公主都沒有放過,全身都洗禮了一番。
事發後,貴婦百姓都聲稱其人會催眠術。
結果其人死後,時人切下他的法器測量,發現有25.8釐米。
這就叫針對弱點的法器,以物理的本質,打出玄學的效果。
高僧也一樣。
三娘子既然要高僧,那就得發點俊美的和尚——制服加成嘛。
王崇古不知道皇帝所想,卻直覺受不了皇帝的打量,說完正事後,默默用高儀的身子,擋住皇帝的視線。
這時候輪到禮部,馬自強很是自覺清了清嗓子。
“禮部正有一事要啓稟陛下。”
衆人紛紛朝他看來。
馬自強翻開奏疏,有些背誦式地念道:“陛下,湖廣宗藩改制,今年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進行。”
“各藩宗產,多用於開設營造廠、作坊,棉布加工、絲織、成衣、碾米、榨油、紙張、印刷、草編、磚瓦、石灰不一而全。”
“不過各藩各府,擅長營商的宗室,着實不多。”
“目前還是併購商行,掌櫃老帶新的學徒形式進行,出師後,才能安排到崗。”
“實在笨拙不合適的,便安排了些輕巧的體力活。”
“也存在一些突出的問題,譬如宗藩營商,百姓反而不敢與之交易。”
“又或者收購的某些商行、廠坊,技術落後,恐怕有勾結變現的嫌疑。”
“這些具體事由,正在由戶部跟內廷處理。”
朱翊鈞點了點頭。
這事他倒不急,慢慢來。
馬自強頓了頓,朝皇帝開口道:“陛下,其中一處妨礙,宗人府與戶部也拿不定主意,還要陛下聖裁。”
朱翊鈞好奇朝馬自強看去,等着他的下文。
馬自強斟酌片刻,開口道:“各大王府先前與士紳勾結,暗中經營了不少鑄鐵廠,用以冶煉鐵礦,鑄造兵器。”
“如今大部分都收歸湖廣佈政司了。”
“但岳陽王府的朱蘊樺,此前向宗人府陳情,問能不能由岳陽王府經營鑄鐵廠。”
朱翊鈞一怔:“朱蘊樺?”
馬自強解釋道:“岳陽王府,一衆封號宗室,多受牽連,朱蘊樺在商事上頗受信賴,被岳陽王府公推了出來,雖無封號,卻是個能做主的人。”
朱翊鈞點了點頭,沒有深究。
鍊鐵,也難怪下面做不了主。
哪怕是民用,但哪天心情不好想爆兵了,爐子裡一樣能長出兵器來。
不過……
朱翊鈞大手一揮:“給他罷!”
各處的鐵冶所,生產積極性有些太低了。
看看張四維家裡搞的冶鐵廠,年產近十萬斤,聽說質量還好,廣受韃靼和女真人好評。
是時候搞點聽皇帝指揮,又參與市場競爭的鍊鐵廠了。
馬自強默默將其記了下來。
然後又說起另外一件事:“陛下,東安王與武岡王案三法司審結了,不日就要祭告太廟。”
“武岡王想跟求見陛下,說當初楚王之死有內情,他要稟報。”
說罷,他小心翼翼觀察着皇帝的神色。
這種理由,真假都無所謂,主要看皇帝想不想見。
朱翊鈞失笑,擺了擺手:“說說科舉的事罷。”
這模樣,顯然懶得見了。
馬自強連忙低下頭應聲。
“節後,也就二十日的時間就會試了,準備的時間不多了,科場、試題如何了?”
馬自強沒回話,一旁的朱衡開口了:“陛下,禮科都給事中朱南雍上奏稱考場狹窄,應該加以擴建。”
“本部主事楊松、胡緒、張大器會同巡城御史黃家棟親自到貢院測量號房的規制與尺寸,確實需要重新建造。”
“工部擬定後日便動工,用錢糧照事例,本部六分,順天府四分支給,爭取元宵左右修繕完畢。”
考前一個月修考場是吧?早幹什麼去了?
這都考了多少年了。
朱翊鈞只好委婉提醒一句:“下次儘量不要在年關加班。”
馬自強不動聲色將本部的事情接回來,開口道:“陛下,今科會試報名舉子有八千三百二十四人。”
“其中經過本部、本科覈查,有二千七百人年歲造假。”
“如何處置,還請陛下示下。”
不讓人考試肯定是不可能的,畢竟這麼多人呢。
哪怕一成跑去給韃靼女真出謀劃策,那也是潑天大禍啊。
所以這事,還是得讓皇帝開口。
但朱翊鈞這時候也沒輕易接過這個燙手山芋,反而神色莫名道:“此事乃是吳中行、趙用賢、李得佑等人所揭發。”
“朕若是處置重了,有失仁德。”
“而若是處置輕了,又唯恐他們不忿。”
“這樣罷,以後每屆會試提前申明,僞作年歲者不予會試。至於今科……禮部就不要問朕了,還是尊重那幾位直臣的意見吧。”
馬自強一噎,皇帝比自己還會踢蹴鞠啊。
他默默拱手,應承了下來。
朱翊鈞看了一眼申時行,吏部應當沒什麼事了。
考成法的事情作爲重點,先前已經商討過了,明年推行到哪幾個布政司,也已經定下來了。
似乎也沒什麼工作需要部署。
朱翊鈞直接略過了申時行,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站起身來,朝十三名重臣笑道:“諸卿,一同行個午膳如何?”
開了一上午會,皇帝也餓了。
正在這時,整場沒說話的呂調陽突然起身行禮,開口道:“陛下邀臣參食分膳,臣等自然喜不自勝。”
“不過臣這裡,還有一事。”
朱翊鈞剛剛站起來,要走下御階活動筋骨,聞言不由停下腳步,朝呂調陽看去。
“呂卿但說無妨。”
呂調陽看了首輔、次輔一眼。
而後面色柔和地看向皇帝:“陛下,年關將近,何時正位幹清宮,是不是當給一個日子了?”
朱翊鈞一滯。
面色爲難,吞吞吐吐道:“先前不是說年後嗎?”
呂調陽看向班首的兩人。
高儀輕咳一聲:“陛下,那便正月二十四日前,何如?”
朝臣二十四日上班,皇帝正好搬回來做個表率。
朱翊鈞面有窘色,支支吾吾:“這個……正月,雪尚未化開……”
這時候張居正終於看不下去了,神色竟然帶上些許嚴厲,喚道:“陛下!”
突如其來開口,弄得朱翊鈞身子一抖。
他嘆了一口氣,無奈妥協道:“過完年就搬,過完年就搬。”
三名輔臣對視一眼,滿意點了點頭,朝皇帝齊齊行禮。
而後幾名輔臣這纔開始說起漂亮話,皇帝睿智英明,這一年成績斐然,國朝中興有望雲雲。
皇帝勉強地笑了笑。
馬自強湊了過去,也跟着誇耀起皇帝來。
內臣見狀,這才就着兩張長桌,收拾起來。
衆人都起身之際,只有朱衡還大馬金刀坐在椅子上,嘴裡唸唸有詞。
張瀚與陳吾德,折節替內臣收拾起桌案來,不時回望皇帝,悄悄湊近討論着什麼。
石茂華格格不入,盯着王崇古的背影。
葛守禮跟王國光不約而同走到殿門口,並肩站立,看起外間的雪景。
今天還沒說過話,宛如湊數的吏科都給事中嚴用和百無聊賴,將一切都看入眼中。
不由摸了摸自己腹部,思緒翻飛,自己雖然有湊數的嫌疑,不過要是作幅畫,未嘗不能混個名聲。
名字都想到了,就叫,聖父跟他的十三大臣。
申時行見被幾名輔臣圍在中間的皇帝鑽了出來,正要行禮。
只聽皇帝路過他後背時,悄悄說道:“聽聞你看中的小輩顧憲成興辦報紙要諫朕,都去孔家請人了。”
申時行一驚,就要回話。
但皇帝聲如蚊訥,又留下一句話,便走開了。
申時行回憶了片刻,纔想起皇帝說的什麼——做長輩的豈能不幫襯一二,拿出你吏部侍郎的跋扈,給孔家去信幫小輩站站臺。
申時行欲言又止,最後凝神沉思。
大臣們先後落座,內臣們終於開始上菜。
殿外的紫禁城被大雪覆蓋,天寒地凍,銀裝素裹。
殿內皇帝與羣臣參食分膳,同舟共濟,其樂融融。
萬曆元年,就這樣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