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做官有三等重要。
第三等是爲進士出身,學而優則仕,進士出身自然很重要,不過列於第三等,又是因爲沒那麼重要。
譬如嚴世蕃,區區一個監生出身,卻能做到六部侍郎。
亦或者如今的羅鳳翔,只是舉人出身,靠着楊博的路子,也能與一甲出身的探花郎陳棟,同爲大理寺少卿。
所以這第二等重要,則是爲黨朋提攜。
當然,仕途上有貴人提攜,是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一般人頭上可沒有嚴嵩、楊博這等關係,人家畢竟有自己的子侄女婿。
出身是努力不來的。
所以,還有所謂的第一等重要,能夠靠自己。
那就是,名望!
大明朝雖然沒有舉孝廉舉茂才的說法了,但如今名望的作用,卻是有新的表現形式。
正因爲王世貞在文壇極具名望,所以先帝纔會給已經做了七年庶人的王世貞一個面子,赦免了他爹罪行。
同樣地,陸樹聲屢屢辭官,清名越來越盛,如今才能佔着吏部尚書這個位置,即便根本不來赴任,也沒朝臣多說一句不是。
歷史上其人還因“登第六十四年,其官兩都不及一紀”,深爲士論所重。
當然,也有正面的例子,那便是海瑞。
動輒得罪上官,諫言君父,幾乎成了道德化身,在朝堂上無人能攖其鋒芒。
這些人都是以不同方式,不同途徑,或有意或無意地累積了不俗的名望,進而在官場獲得了遠超官位的影響力。
這些有名望之人,哪怕消寂一時,也總會有朝官記住,在推薦遺賢的時候,出現在皇帝的案臺之上。
所以,這也是如今大多爲求更進一步的官員,所努力的方向。
譬如,同樣舉辦文會熱愛結社的視閱侍郎汪道昆。
或者是“官可一日便棄,學不可一日不講”的鴻臚寺卿屠羲英。
當然,這些太捲了,一般人玩不來。
所以,更普遍的方式,還是迎合同僚,拿皇帝和大臣刷聲望。
王世貞當初譏諷嚴嵩,海瑞當年直言犯上,能獲得聲望,自然是有土壤在的。
廷杖削籍,聲震天下,幾乎是這個時代朝官配套的流水線。
能犯上的,纔是真英雄好漢!
有小本事的,犯廷臣,什麼譚綸、王國光、趙貞吉。
皇帝生病竟敢吃席,廷議上竟敢因肺病咳嗽,坐班不認真打瞌睡,先別管事多小,罵了再說。
有大本事的,犯內閣,什麼嚴嵩、高拱、張居正。
貪污、攬權、專擅,也別管有沒有這些事,風聞奏事!且不論專權是不是皇帝故意放的權,查漏補缺!
噴的就是你內閣!什麼七大罪,十大罪,羅列出來就是名望。
而個種翹楚,本事頂天的,自然是犯皇帝。
那能說的事就多了。
世宗是個狠的,爲了避免這種事情,直接給人打死,耳根子多少清淨些。
先帝就不一樣了,性子軟。
所以,當初朝官爲了吃穆宗皇帝一頓廷杖,罵得是極爲難聽,就差說一句你小子小心別死女人肚皮上。
路徑依賴,一時半會是改不了的。
只要犯上之後能得到同僚們的肯定與認可,那就永遠有人不停地做這種事。
萬曆朝自然也免不了有人來試水。
今日跪在文華殿外的趙用賢、吳中行,就到了要爲聲望努力一把的時候了。
正因爲朱翊鈞很清楚其中的彎繞。
所以他並沒有憑血脈之力驅使廷杖,反而很是貼心地給人添了件衣裳。
不僅如此,當朱翊鈞出現在文華殿外的時候,他比殿外的人,入戲更快。
十餘名庶吉士一字排開,趙用賢、吳中行領頭在前,跪在文華殿階下,俯首請奏。
終於聽到皇帝出面,紛紛蠢蠢欲動,有鼓譟起來的架勢。
朱翊鈞拾級而下。
“陛下。”
“陛下。”
有悲憤,有哽咽,有真摯,紛紛行禮。
朱翊鈞掃過一衆庶吉士。
忍不住感慨,衆正盈朝,衆正盈朝啊!
趙用賢、吳中行這兩人就不必說了,歷史上可是拿自家坐師張居正刷聲望的角色。
以學生的身份,直斥張居正違背倫理綱常——不守孝是違背倫理綱常,學生罵老師,自然是權變。
二人也被稱爲“批鱗敢諫之士”。
他方纔在經筵上,也未嘗不是在給張居正打預防針。
君父都不好用的,什麼舉主老師的身份,您老人家也別太看重,免得氣壞了。
後面的黃洪憲也是老熟人了,不過養望的手段也比前二人經典多了。
去年彗星劃過,這廝上了一本《慎交修以答天意疏》,讓自己反思警悟,痛改前非。
雖然不知道自己那時候才十一歲,有什麼前非,但反正是被這廝刷了好大一筆聲望。
聽說前陣子還把奏疏刊印出來,四處發行。
除了這位,還有跪在黃洪憲旁邊的李盛春,也是英雄好漢。
如今雖然沒什麼苗頭,但可惜沒通過歷史的考驗。
歷史上萬曆想收商稅,時任保定巡撫的李盛春上奏,請皇帝不要與民爭利。
後來被御史發現,這廝自己在設卡攔截,在地方上偷偷收商稅。
這些人如今跪在文華殿外,朱翊鈞越看越是喜感。
恐怕是一拍即合,跑來刷聲望了。
朱翊鈞大致掃了一眼,目不斜視,由衷感慨道:“剛直好義,凡事關君國,持議必依於正。意所不可,雖貴顯,力諍無所避。”
“這纔是我朝進士當有的風骨啊。”
衆人連道不敢。
申時行看了皇帝一眼,不會由着給自己彈劾了吧?
朱翊鈞說完這句話,又伸出雙手,一左一右,親自將趙用賢、吳中行扶起。
“趙卿、吳卿,快起來罷,熊敦樸的事,朕稍後定會給他一個公道。”
“二卿犯顏直諫,錚錚鐵骨,朕心甚慰。”
“明日來西苑,授中書舍人。”
這話一出口,衆人紛紛露出喜色,趙吳二人對視一眼,眼中滿是振奮。
這個結果也不錯,直言犯上,君上虛心受教,也能刷到聲望。
而且,如今的中書舍人跟之前可不一樣了。
之前都是監生、恩蔭官、舉人來擔任,做做枯燥的文書工作,地位不高,完全不符合進士出身的身份。
但自從今上搬去西苑,以中書舍人值萬壽宮、文華殿,地位就大不相同!
不論其餘,單單是“視同翰林院進修”的待遇,立馬就讓中書舍人水漲船高。
能侍奉皇帝左右,掌握一定的權柄,還不會耽擱翰林院堪磨資歷,哪裡去找這麼好的事?
而且升擢速度明顯加快。
一甲第三的鄧以贊,值了一年後,已經升兼左春坊左中允了。
三甲一百零五名的鄭宗學,如今則是授兼了翰林院檢討。
中書舍人一職,莫名其妙地水漲船高了起來。
如今竟然授到自己頭上!
賭對了啊!
趙、吳二人喜上眉梢,連忙謝恩,正要說些什麼。
只見皇帝已經放開了自己,又走向李盛春、黃洪憲。
走到李、黃二人的跟前時,朱翊鈞方纔還笑着的臉色,突然拉了下來,極其難看。
“趙卿與吳卿等翰林編修,一片赤誠忠心,上奏無門,朕還能心領神會。”
“你李盛春、黃洪憲,分別官授吏、刑二科給事中,竟然也在此伏闕!”
“怎麼,是通政司關門了,奏疏遞不上來?”
進士之中的年輕者,一般二三十歲的,精選爲庶吉士。
而後在翰林院學習兩到三年。
表現最好的,留在翰林院繼續堪磨,二甲授編修,三甲授檢討。
表現略好的,則爲給事中、御史。
特別一般的庶吉士,纔會外放爲州縣官。
所以李盛春、黃洪憲作爲給事中,與吳、趙二人,是不一樣的。
不過,這話實在太重,當面直呼名諱跟罵人沒區別。
皇帝方纔還對趙吳二人以禮相待,授了中書舍人,這時候突然就翻了臉。
李盛春、黃洪憲受此區別對待,當場就懵了。
黃洪憲下意識辯解道:“陛下明鑑!臣此前的奏疏,兩宮無視,內閣駁回,臣不得已纔出此下策!”
這也是廢話。
單純給熊敦樸伸冤,沒誰攔着他。
但這廝藉機說吏部處事不公,彈劾申時行跟吏部,要暫緩考成法,內閣不駁回纔是咄咄怪事。
黃洪憲此舉,就是故意藉着申時行刷聲望,順便迎合對考成法不滿的朝臣。
朱翊鈞拉着臉,冷聲道:“那更應當去西苑,在幹光殿,或是元熙延年殿外,找兩宮伏闕。”
拋開事實不談,他不是還沒親政嘛。
上奏都找的兩宮,伏闕也應該找兩宮纔對。
在文華殿外聒噪作甚?
說完這句,他又看向李盛春,面色嫌惡道:“吳卿與趙卿爲熊敦樸伸冤也就罷了,你李盛春身爲吏科給事中,哪來的臉?”
“吏部升貶之事有爭論,你在事發之時沒有查漏補缺,一昧默然無聲,如今卻厚着臉皮跑來伏闕!”
“還彈劾吏部申卿!”
“你李盛春但凡知道羞恥,就應該先罷免了自己的吏科給事中之職!”
“吳卿與趙卿的拳拳之心,豈能容你借來沽名釣譽,邀直賣名!?”
朱翊鈞越說,言辭越是激烈,神色也越是激動。
說道最後,也不等李盛春自辯,冷哼一聲,拂袖轉身。
李盛春與黃洪憲受了這頓教訓。
面帶惶然,驚懼不已。
不是,一起來伏闕的,憑什麼領頭的人是拳拳之心,加官中書舍人,他們就是沽名釣譽,要被呵斥一頓!?
話還說得這麼重,官位是別想保住了!
官位沒了就沒了吧,問題是沒刷到聲望啊!
犯上刷聲望的基本條件,是有反派。
無論是專權的首輔也好,昏庸的皇帝也罷,都能做這個反派。
眼下他們是怎麼回事?
是皇帝聽進了諫言,賞賜了吳、趙二人,一副君臣相得的景象之後,反身責罵了他二人!
這跟皇帝聽不進諫言,一同廷杖罷官全然不同!
被剛愎自用的皇帝廷杖,纔有直名。
被虛心納諫的皇帝責罵,那就只有惡名了。
要有人說皇帝剛愎?吳中行、趙用賢恐怕第一個不同意!
犯顏直諫,還君臣相得的聲望,不比受廷杖差啊!
好名聲全落到吳中行、趙用賢身上去了,自己倒變成利用他們的小人了!
朱翊鈞可不管這些人怎麼想。
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他走到神情不太自然吳中行,趙用賢身前時,似乎已然平復心情。
溫聲道:“吳卿,趙卿,諸位翰林,熊敦樸的事,隨朕進殿再說罷。”
“諸位先與宋儒對峙一番,讓朕明辨是非,再論其餘。”
說罷,他虛虛一扶,讓衆人起身。
神情和善,使人如沐春風。
申時行在一旁看着皇帝的作爲,臉色古怪。
他趁着轉身跟在皇帝身後,沒人看見的功夫,看着皇帝的背影撇了撇嘴。
連消帶打,小皇帝學壞了。
而後申時行才快步跟上皇帝。
趙用賢與吳中行好歹也是三十多歲的人了,城府多少是不差的。
雖然皇帝的行徑,有些出乎意料,但二人自然不會立刻表現出來。
吳中行想法更深些,甚至還走到李、黃二人面前,略作安撫後,纔跟上趙永賢,跟在皇帝身後。
李盛春與黃洪憲看着一同前來的庶吉士,紛紛越過自己,進了文華殿。
面如死灰。
厚着臉皮想跟進去是不可能的,皇帝貶謫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這一趟,當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想到這裡,黃洪憲突然腰身一軟,直接躺在地上。
李盛春則是看着皇帝領着一衆庶吉士進了文華殿,背影徹底消失不見,喃喃自語着什麼聽不清的話。
……
“陛下詰問李、黃兩名給事中,誠所宜然,不過二人雖有私心,卻也其情可憫。”
趙用賢跟在皇帝身後,開口爲二人求情。
邀名嘛,能不踩着同行之人上位最好,否則容易被指責機心太重,有礙好名聲。
朱翊鈞回頭看了趙用賢一眼。
這廝是真沒自知之明啊。
你跟吳中行爲什麼被推到領頭的位置上?不就是因爲張居正是你二人座師,學生攻訐老師更有力度!?
如果不是怕影響張居正,朱翊鈞就算是分化瓦解,也輪不到這兩人得好處。
等這事過了,少不得找個由頭打發去福建釣魚。
自己都想着秋後算賬的事了,趙用賢還在這裡替人求情。
心是真大啊。
朱翊鈞想到這裡,忍不住搖了搖頭。
熟知歷史的優勢就在這裡。
孰優孰劣,一目瞭然。
升擢誰,貶謫誰,敲打誰,乃至於分化瓦解,統統能有的放矢。
世宗也就是少了這個金手指,才只能一塊杖殺了,失了精妙。
自己前世沒這能耐,也少不得被上下算計。
如今他有這個優勢,自然要用手術刀來抽絲剝繭。
他沒理會趙用賢,反而看向申時行,吩咐道:“將黃洪憲跟李盛春外放調任,再從此次伏闕的庶吉士中舉薦補任。”
申時行欲言又止,最後還是行禮應聲。
皇帝說的是調任,不是升任,那就得平級調度了。
從七品的地方官,貶得不可謂不狠。
老申頭還在惋惜,身後的幾名庶吉士,各自對視一眼,露出笑意。
反倒吳中行頻頻看向皇帝。
他們本身就是藉着熊敦樸的事,彈劾申時行的。
如今皇帝一面施恩,一面貶謫,還當着衆人的面,讓申時行事後舉薦給事中。
這不是明說,申時行可能就是在場諸位的舉主嗎?
在場庶吉士,不可能全都無動於衷——像他吳中行一樣,能夠視座師舉主爲糞土晉升之階的人,還不夠多。
小皇帝這一套組合拳下來,這場聯合起來給皇帝施壓的伏闕,轉眼就乖順了起來。
好心機的皇帝啊!
吳中行一路上都在揣摩皇帝的想法。
不知不覺,衆人就到了偏殿。
殿內只一人躬身靜立等候。
這時候見皇帝領着烏泱泱一羣人從殿外進來,殿內之人,連忙上前見禮:“臣禮部精膳司主事宋儒,拜見陛下。”
恩?
朱翊鈞看到宋儒的面貌,當場就愣住了。
不是……
他看着這位庶吉士,遲疑道:“你就是宋醇夫宋儒?庶吉士?”
宋儒正行着禮,聽到小皇帝的問題,不由覺得莫名其妙。
想了想,還是躬身回道:“陛下,臣便是區區宋儒,隆慶五年第三甲第二百一十二,同進士出身,隆慶五年六月廿四選的庶吉士。”
朱翊鈞點了點頭,突然看向申時行:“申卿,你彼時是左春坊左諭德兼翰林院侍讀,掌翰林院事,對吧?”
申時行不明就裡,回道:“陛下,彼時是臣掌的翰林院。”
話音一落,朱翊鈞突然勃然大怒。
他對着申時行不顧儀態,破口大罵:“申時行!睜大你的眼睛看看,你來告訴朕,這廝多少歲了!?”
“到底是哪個狗日的給他通的路子!?”
“三甲二百開外!要入土的年紀!憑甚選的庶吉士!?”
“宋儒到底給你賄選了多少!”
朱翊鈞手指發顫地指着面貌年近七旬,精神矍鑠的瘦矮老頭,臉色漲紅,唾沫橫飛,顯然是怒不可遏。
他還是頭一次見七十歲的三甲庶吉士!
賄選能明目張膽到這個地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