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州府,岳陽王府。
自從牽扯上暗害欽差的謀逆大案後,王府之中,便陷入了一片愁雲慘淡。
一整個百戶,晝夜輪換,盯着王府上下。
府內的宗室們,更是整日提心吊膽,生怕遭受株連。
尤其是那些連封號也沒有的宗室,平日裡好處沒享,祿銀拖欠,衣食都沒個保障,如今攤上這種事,卻要受牽連,心中滋味,更是一言難盡。
今日宗正鄔景和,前來處置岳陽王府。
將王府屬官,宗親直系,喚去宗堂後,一談就是兩個時辰,也不知道是個什麼結果。
旁系宗親們,倍感煎熬。
隨後又見到平日裡耀武揚威的直系們,哭喊掙扎着被拖着逮進了囚車,在場煎熬等待之人,更是膽戰心驚。
“鄔駙馬!你就知道欺凌我等弱小!有本事去找那些親王郡王的麻煩!”
“我不服!我要見陛下!”
又是一名宗室從宗堂裡被拖出來,臉上惶恐不安,口中疾呼不斷,顯然結果對他而言並不太好。
朱蘊樺在人羣中探頭看看了,有些不安地捏了捏破了洞的衣角。
那人他自然認識,是一位有封號的叔伯,平日裡可沒少耀武揚威。
雖說忍不住有些暗爽,但這氣氛,整個王府上下,都未必能逃過一劫,也沒這個心情心災樂禍。
正想着,就見奉祀從宗堂裡走出來,在幾人身上點了點,開口道:“天使讓你們進去。”
朱蘊樺赫然就是被指到的人。
他微微一怔,見數道目光落到他身上,連忙按捺住心中不安,低下頭跟了上去。
走進宗堂之時,只見鄔景和坐在主位,太監模樣的人站在左右。
因爲已經處置過一批人的緣故,宗堂內只剩下幾名奉國中尉、鄉君。
但出乎他的意料,這些人,臉上竟然並非侷促不安的模樣,反而是一臉如蒙大赦。
這是,劫後餘生了?
朱蘊樺心中一喜,若真是如此,那他們這些未入流的宗室,就更沒有追究的道理了。
他正想着,就見鄔景和身旁的太監上前一步,開口道:“朱英琰豢養盜匪,攻打縣衙,殺害欽差,謀逆造反,罪在不赦!”
“欽差皇命在身,便宜行事,本該按律將王府上下盡數株連!”
孫隆聲色俱厲,呵斥衆人,一應奉國中尉、鄉君、未得封宗室、屬官,紛紛下跪認罪。
朱蘊樺也在人羣中隨波逐流,跪了下去。
面上作出惶恐的樣子,心中卻鬆了一口氣。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總該轉折。
果不其然,孫隆話鋒一轉,繼續說道:“但我等隨侍陛下左右,沐浴德風,觀摩懿行。”
“體悟陛下忠恕之道萬一,當不敢大加株連。”
“今岳陽王府上下謀逆之罪,只誅首惡,餘者免死!”
話音剛落,衆人紛紛拜倒:“陛下仁德,天使高節!”
孫隆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含蓄地看了一眼鄔景和,再度擡起頭,居高臨下:“然,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岳陽王府上下,一應宗室封號,悉數褫奪!”
“田莊、茶園、商鋪,盡收歸內廷。”
說罷,他便退回了鄔景和身邊,顯然是說完了。
堂下的宗室們除了謝恩,哪裡敢有二話。
朱蘊樺低着頭,盯着自己的破衣裳,又偷偷左右看了看。
聲音放得極低,大着膽子問了一句:“天使,祿銀可要停發?”
不是他不要命,非要這個時候逞能。
而是祿銀,纔是實打實關乎性命!
宗室的規矩千千萬,什麼禁從四業、禁離城郭等等。
但往往上面的視若無睹,到了他們這些沒有封號的底層宗室身上,卻被嚴格執行。
選擇性執法,在他們身上得到最好體現。
換句說話,朱蘊樺除了總是被拖欠的祿銀,再無別的進項了。
若是祿銀一停……跟讓他死有什麼區別?
他話一說完,衆人的視線紛紛朝他看來。
那位宗正,也向來投注了目光。
沉寂半晌。
鄔景和終於開口道:“祿銀也會停止發放。”
朱蘊樺一顆心沉進了谷底。
若是如此,皇帝這不就是讓人等死?
還說什麼仁德!?
只可惜離北邊太遠了——這年頭,吃不起飯的底層宗室,投身韃靼,可不在少數。
朱蘊樺正想着,卻聽那位宗正語調突然上揚:“不過……”
“陛下德隆仁厚,卻是有別的安排。”
鄔景和目光掃過方纔喚進來的沒有封號的各輩各房宗室,緩緩開口道:“汝等,可自行經商謀生。”
話音一落。
宗堂內一片譁然!
各位宗室各自對視,欲言又止。
紛紛看向鄔景和,想要分辨他是否玩笑之語。
方纔還裝死不敢說話的奉國中尉,愕然道:“陛下要放開宗室商禁!?”
朱蘊樺也錯愣無語。
無怪乎他們這般驚訝。
宗室禁從四民之業,可是比其餘什麼禁止離開城郭,禁止殺害百姓,還要嚴苛的禁令!
本朝可不似前朝,前唐那種宣麻拜相、出鎮一方的宗室,只能在夢裡!
士、農、工、商,一樣都不能沾染。
其中商業雖然沒有前三者管得那麼嚴苛,但也少有宗室敢碰。
此前有宗室實在揭不開鍋了,想去擺攤賣鞋,都不被允許——皇帝一邊表示同情,一邊勒令地方嚴加看管。
不安好心的禮部官吏,還會陰惻惻說一句,想學劉皇叔,是不是覺得大明朝快不行了?
乃至於各縣君、鄉君學了女工,想織繡變賣,都只能偷偷摸摸假託府上下人。
各藩數次陳情,都過不了禮部那一關,什麼“祖宗之法不可變”,三歲細娃都耳熟能詳了。
就這種情況下,皇帝說要開放商禁!?
他們老朱家還有這種好聖君!?
朱蘊樺難以置信。
鄔景和將衆人的表現掃在眼裡,不緊不慢點了點頭,再度確認了方纔所言。
但,他卻又補充道:“不過……只能從事實業!”
岳陽王府宗親面面相覷。
朱蘊樺急不可耐,連忙追問道:“宗正,何爲實業?”
鄔景和回憶了一番皇帝的囑託,耐心解釋道:“棉布加工、絲織、成衣、碾米、榨油、紙張、印刷、草編、磚瓦石灰等等,有實物產出的,都算實業。”
“至於什麼當鋪、錢莊、販鹽、漕運,統統不許染指。”
“具體,孫公公會有個詳細名目,給到你們。”
不少人露出喜色。
他們無心管此事什麼影響,或者有哪些人反對,哪些人彈劾,反正,總算能夠織鞋販履了!
也有人愁眉苦臉。
畢竟,不是誰都有份手藝在身上的。
倒是朱蘊樺看得稍遠些,忍不住問道:“宗正,是隻能自爲之,還是可以盤個作坊,羣策羣力?”
鄔景和意外地看了這小輩一眼,天賦還挺不錯。
這一句句問的,他都險些以爲是自己的託了。
他終於露出一絲笑意:“自然是都可以。”
“除此之外,還有……”
鄔景和環顧衆人一圈,又看向孫隆,點頭示意他來說。
孫隆連忙出列,接過話頭:“如駙馬爺所言,汝等還有兩個選擇。”
“王府的田莊產業收歸內廷,也不是將其變賣,或是放着任其荒蕪了去。”
“內廷接手後,也會取之於王府,用之於王府——成立王府商行,興辦些實業。”
“諸位要麼受僱於商行,受些差遣,領份祿銀。”
“要麼,府上前期支持些,讓諸位自個兒出去打拼,虧損全部自負,盈利上交三分。”
話音一落,一干沒封號的宗室當即再度叩首:“陛下聖德!陛下聖德!”
大家都是朱家人,誰不想生來就做人上人?
再不濟,做個紈絝子弟也心滿意足了。
如今混得衣不蔽體,食不果腹,上個冬日還在哀嘆,狐裘不暖錦衾薄,前些天方入夏,又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這種境況下,能有個混吃等死的盼頭,就是天大的恩典了。
更何況還是涉嫌謀逆大案的節骨眼上!
竟然是收歸王府產業、懲戒直系宗室,最後施恩落到他們頭上了!
朱英琰死得好啊!
往日就是這些直系們耀武揚威,將王府一應好處都霸佔了去,一口湯都不分出來。
如今收歸皇帝,好歹能聞聞味兒了。
好歹是一視同仁了不是。
幾位有封號的宗室慢上半拍,也趕緊下拜。
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朱蘊樺則埋頭沉思,這王府,不就成王商了?
不過……難怪這些欽差要找各大王府的麻煩。
不如此,又如何名正言順將王府產業充公,收買他們這些底層宗室?
只有將那些直系宗親們收拾得服服帖帖,各大王府,才能改制成皇有商行啊!
好聖君啊!
朱蘊樺默默想到,這樣的話,他出去單幹,是不是也算個掌櫃?
應該能賺不少吧……他已經好久沒換新衣服了。
……
有人唱紅臉,自然就要有人唱白臉。
無論是將王府產業收歸皇有,還是對底層宗室施恩,總要讓上面的親王、郡王們聽話才行。
可惜,東安王並不是一個聽話的角色。
朱顯梡畢竟郡王身份,被領到巡撫衙門後,也沒人故意爲難他,只將他帶到一處乾淨敞亮的側廳。
他一身養氣功夫到位,只老神在在坐在椅子上,受下明裡暗裡的目光。
直到海瑞拿着卷宗,從外走了進來,朱顯梡才緩緩睜開眼睛。
後者鎮定自若:“天使親喚,本王二話不說,便隨海御史來了巡撫衙門,卻是還未問過天使,本王究竟所犯何事?”
自己事情做得乾淨,這些欽差至多也就捕風捉影一番。
沒什麼好急的。
再者說……
等荊王府一出事,他不信這些欽差還敢這樣肆無忌憚地凌辱他們這些郡王。
就不怕挑起天下震盪嗎?
海瑞坐在朱顯梡對面,翻開卷宗,轉了個面,放在了朱顯梡面前。
自顧自開口說道:“此前索查走商私販兵甲與夷人,楚藩亦有參與,東安王知否?”
審訊自然從有證據的地方開始說起,慢慢與對方周旋。
朱顯梡愣了愣,他還以爲立馬就要跟他那侄子對峙,沒想到說起這事。
他稍微頓了頓,才搖搖頭:“楚藩上下,王府十餘,宗室上千,我亦不盡知。”
海瑞貼心將卷宗翻到其中一頁,指了指:“東安王府,亦牽扯其中。”
“東安王的庶子朱英燧,親自操辦過此事。”
朱顯梡突然笑道:“那海御史應當讓朱英燧來纔是,如何將我喚來了?”
海瑞點了點頭:“方纔已經將他喚到了巡撫衙門,我正從他那處過來。”
朱顯梡一滯。
沉默不語地別過頭去。
海瑞略過方纔的話,再度開口道:“去年,湖廣大水,朝廷賑災,岳陽王府找上了彼時的布政使孫一正,讓其將銀兩換成了銅錢。”
他說着,便從袖中掏出一枚銅錢。
形制上,一眼私鑄。
海瑞將其推了過去:“我來湖廣後,過問了此事,這些私鑄的銅錢,東安王名下的田莊,都在與百姓流通這一類銅錢,與孫一正用銀錢換的,一模一樣。”
朱顯梡皺眉:“沒想到本王治下,也深受私鑄之害,本王回去一定徹查!”
海瑞認真看着東安王,搖了搖頭道:“有人證說,這些銅錢,是東安王府流出,也是王府指定百姓交換之用。”
朱顯梡再度沉默了一會,嘆了口氣:“下人管不住啊!”
海瑞突然冷聲打斷他:“那當初張楚城去府上申飭東安王,也是下人的事了!?”
他身子前傾,看着朱顯梡,一字一頓:“東安王盜掘礦山、私鑄錢幣、熔造兵甲、裡通外夷。”
“爲張楚城所申飭後,懼怕其人上奏聖聽,壞了伱藩主之位,便支使岳陽王府,勾結此次張楚城得罪的宗室官吏,痛下殺手,謀害欽差!”
“事發之後,惶恐不安,東安王便暗害了朱英琰,藐視律法,對抗調查!”
一番話聲色俱厲,宛如親眼所見。
朱顯梡突然一拍桌案!
霍然起身:“海瑞!本王給的是欽差面子,拜的是你身後的陛下!不是讓你在這裡狐假虎威的!”
“朝廷不是什麼下九流的幫派,行事要講證據,守律法!”
“本王更沒工夫聽你講故事!若是沒別的事,本王便回去了。”
他正要轉身離去,門口錦衣衛立刻上前一步,將他攔住。
朱顯梡回過頭,看着海瑞:“怎麼,要將本王收監?”
海瑞也跟着起身,放緩語氣:“方纔只是本官其中一種推測,說的不對,東安王指正便是,何必這般激動?”
朱顯梡也突然笑道,似乎方纔的不快都是假的:“海御史早說便是,還以爲本王已經被定罪了。”
兩人淺淺過了兩招,半點底細都沒透露。
屏風後的兩人倒是看得嘖嘖稱奇。
馮時雨看向身側的慄在庭,有些好奇道:“只是這樣,恐怕也留不下這位東安王吧?”
慄在庭目不轉睛,隨口回道:“沒指望現在辦了他。”
“只不過,無論是大冶縣搜查礦賊,還是隔絕他在楚藩的影響,都得請他在此處做客幾日才行。”
馮時雨點了點頭。
有些感慨:“這位東安王,還真是有恃無恐,不知哪裡來的依憑。”
按理來說,被欽差查到頭上了,哪怕不是自己做的,心中也難免慌亂,
更別說如此冷靜應對了。
尤其看到這位東安王都施施然坐下,更是讓人嘖嘖稱奇。
堂上兩人試探了一番,再度坐下。
氣氛又是另外一副情狀。
海瑞看着朱顯梡,將卷宗撥到一邊:“方纔東安王說,下人難管,看來,楚藩事務繁忙,讓東安王勞累了。”
朱顯梡得遇知音一般,頻頻點頭:“沒辦法,楚王三十一歲便英年早逝,我這做叔叔的,不替他撐着,他九泉之下,又怎麼看我呢?”
海瑞意有所指:“話雖如此,但這失察之罪,東安王恐怕也難辭其咎。”
朱顯梡理所當然道:“我自會上奏陛下,削祿罰銀。”
海瑞搖了搖頭:“陛下賜本官便宜行事之權,便不等這來往兩個月了。”
“既然東安王管束不力,這楚藩事,還是交還武岡王來掌罷。”
朱顯梡一頓,終於收起和藹的神色。
神情難看地冷冷道:“天使,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最早發明俑來陪葬的人,恐怕不會有好下場吧。
海瑞並不答話,起身結束了這場交談。
離開房門的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這位東安王的反應,與他意料中的大不相同。
究竟是有什麼依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