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京城東郊。
碧遊居。
李末帶着九千道人剛回來，唐三百就跟聞到味似地，從院子裡衝了出來。
“師傅……我就知道你沒死……”
唐三百一把抱住了九千道人，數日闊別，讓他情緒有些失控，眼中卻有晶瑩閃爍。
他從小便跟着九千道人，一路見證了他從三千晉級到九千……兩人相依爲命，情同父子。
這些日子的擔憂和愁緒的確不是常人可以想象。
九千道人見證，心頭一暖，先前對於這個不爭氣弟子的種種嫌棄也瞬間消散了不少。
“笨蛋，你既知道師傅神通蓋世，當然不會死。”九千道人嘴上依舊嚴厲。
“師傅是老不死……所以肯定不會死。”唐三百開心道。
“你給我滾！”
九千道人狠狠瞪了唐三百一眼，沒好氣地走進了碧遊居。
“李大哥，謝謝你，你果然沒有騙我。”
唐三百看着九千道人怒氣衝衝的背影，心中卻是歡喜，向着李末連連道謝。
“不用客氣。”
李末笑着將唐三百扶了起來，對於這個木訥少年的純樸，他還是頗爲喜歡的。
天色漸黑，一縷炊煙裊裊升起。
唐三百一個人在竈臺上忙碌起來，這些年，他跟着九千道人，修爲進步緩慢，可是一手廚藝卻不亞於京城裡叫得出名號的飯莊子。
“早知道，將他逐出師門，讓他去當個廚子。”
院子裡，九千道人手裡架着旱菸，吧嗒了兩下，吐出一道道暈白的菸圈，不禁唏噓感嘆。
李末看出他的煩憂，就憑唐三百如今的修爲和表現，又怎能與第三天師的弟子相爭！？
“前輩，既然如今京城已是是非之地，還是走爲上策吧。”李末建議道。
“你當我不想嗎？”九千道人斜睨了一眼。
好漢不吃眼前虧，奈何雄關橫在前。
“林孽龍……此人身行異道，近乎於妖，被他盯上，肯定走不了。”九千道人眼睛微微眯起，如寒星般的眸子裡透着深深的忌憚。
林孽龍，也就是天師府第三天師。
“傳聞，他年少得意，在京城之中便有驚才之名……當年僧王項凡塵剛剛走出天禪山，初入京城，還有此人打過交道，結果平風秋色，從此結下恩怨。”九千道人沉聲道。
“玄天七絕！？”李末眉頭微挑。
年少爭驚名，博來後世之氣運……第三天師能夠在少年時代與僧王爭雄，足見其天資之高，不啻於穹天大星，夜空雖黯，難掩光明。
“此人年少輕狂，在你這般年歲的時候卻已步入靈息之上，修爲高深，不可測度……”
九千道人深深看了李末一眼，在他眼中，身爲黑劍傳人，李末的表現已經足夠驚豔，靈息四重，成苗之境，足以傲然天下同輩。
可是相比於第三天師的過往，他還是稍遜一籌。
“他可真能練。”李末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說實話，他能夠有今時今日的境界，已經是足夠勤勉的緣故了，天道酬勤，誠不欺我。
可即便如此，第三天師在這個年歲，居然能夠躋身靈息之上的境界……如此反常，若是沒有天大的機緣，說給鬼聽，鬼都不信。
“或許是他成名太早，心氣太傲，終於在他三十歲的時候惹出了亂子……”
九千道人對於第三天師的過往似乎頗爲熟悉。
“什麼亂子？”
“靈息之上，可稱宗師，三十歲的他已經收了不少弟子……只不過……”
“他的弟子中出了妖鬼！”九千道人的眼睛微微眯起。
“還有這種事？”
李末若有所思，天師府本就是降魔衛道，誅殺妖邪之地，若是連衛道者都出了邪魔外道，又何談萬世之太平，正道之信仰？
凡俗如果對權威的信任產生動搖，那便是秩序崩塌的開始。
從這個角度來看，第三天師弟子中出了妖鬼，這確實稱得上大罪。
“偏偏……那妖鬼還懷孕了。”九千道人嘆息道。
“嗯！？”李末愣了一下，一時間竟然是沒有聽明白。
“什麼意思？”
“人與妖合，所生便是孽種，聽不懂嗎？”九千道人瞪了李末一眼，淡淡道。
“第三天師弟子中出了妖……”
“我滴媽啊！？”李末一拍腦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看向九千道人的眼神都不對勁了。
“因爲此事，林孽龍的那位弟子，連同懷有孽種的妖鬼俱遭極刑，身死道消，灰飛煙滅……至於他本人也受到連累，離開京城，遠走他方……”
“這一走便是十年。”
九千道人的聲音變得低沉起來，目光也冷得可怕。
“前輩是在這十年間認識他的？”李末突然問道。
他看九千道人的神色，聽着話音，便覺得兩人關係複雜，似乎是老相識。
九千道人深深看了李末一眼，未置可否，只是繼續道：“十年之間，天下風雲變幻，昔日的白衣僧人，已經貴爲玄天七絕……”
“林孽龍的修爲也今非昔比，僅僅又過了半年，他便繼承天師之位，躋身天師府最強高手之列。”
說到此處，九千道人悠悠嘆息：“這次被他盯上，顯然不可能輕易脫身。”
“他對於我之一脈，覬覦很久了。”
“難不成……他還怕前輩這一脈奪了天師正統？”李末忍不住問道。
按理說，這是天師府歷史遺留的問題，本不該他多嘴一問，可是李末心裡卻又十分好奇。
九千道人聞言，略一沉默，方纔道：“你可知道無妖先祖爲何被稱爲天下第一捉妖師？”
“因爲最強。”
“爲何最強？”
“這算什麼問題？”
“古往今來，捉妖師如恆河沙數，不可計數，可是有資格問鼎最強者，唯有她一人而已，就連天師府都尊其爲【至天師】之號……”
“至強至尊！”九千道人喃喃輕語，渾濁的眸子裡透着一絲嚮往和敬畏。
“無妖師祖能夠聆聽萬物之音，洞察萬象之秘……除此之外，她還有一種極爲可怕的能力，名爲……”
“祭妖！”
“這是什麼能力？”
“她能夠通過斬殺妖鬼，提升力量……斬殺的妖鬼越多，她的力量也就越強……”九千道人沉聲道。
“只要被她殺死的妖鬼，隕滅之後，一身的修爲精華統統都會融入無妖師祖的體內。”
“這便造就了她最強捉妖師的名號。”
九千道人的聲音透着難以抑制的渴望與恭敬。
“這世上竟然還有這種人？”李末怔然。
果然，每個時代都不乏逆亂常理的變態，從某種程度上來說，這位天下第一捉妖師簡直就是個掛逼。
斬殺妖鬼，提升修爲，這種能力實在太可怕了。
難怪江無妖能夠被神宗看中，成爲【夏商周】的成員，與韓奇，李塵仙這些人成爲夥伴。
“我們這一脈傳自無妖師祖，獨立於天師府之外……”九千道人繼續道。
“雖然我們無法像師祖一樣，通過斬殺妖鬼，提升修爲……可是斬殺妖鬼，卻能奪其精魄……”
“那些妖鬼精魄，便如大藥，藏於體內，練就玄丹……成爲我們日後蛻變的根基。”
話到此處，九千道人頓了一下。
“正因如此，林孽龍極爲看重我們這一脈，極力想要收歸入天師府。”
“所以他才約下這場比鬥。”李末恍然道。
第三天師的那位弟子非同小可，抱丹成龍虎之象，這可是日後成就天師尊位的徵兆。
“他謀劃多年了。”九千道人嘆息道。
“此次進京之前，我曾經捉到了一頭妖鬼……那頭妖鬼極爲特別，龜蛇相纏，雙生共長……”九千道人的眼中泛着別樣的異彩。
那種妖鬼很特別，原本是一頭蛇妖和一頭龜妖，兩者相爭，兩敗俱傷，本就該死。
結果，那兩頭妖鬼在一處古洞中莫名其妙地融合在一起，彼此糾纏，難以擺脫。
當日，九千道人見到那頭妖鬼的時候，卻是大喜。
如此妖鬼，正應了天師一脈【龜蛇相盤】之相，若是唐三百能夠將其斬殺，奪其精魄，或許能夠領悟出些許道理來，從此開竅，突飛猛進。
結果，這個笨蛋竟然讓那頭妖鬼給跑了。
“我們這一脈……必需親自斬殺妖鬼，才能奪其精魄，我都已經將那頭妖鬼重傷……居然還能被跑了……”
九千道人咬牙切齒。
“師傅，可以吃飯了。”
就在此時，唐三百熱情的呼喚從竈廚傳來。
“我吃你媽！”
九千道人看着這不爭氣的徒弟，氣便不打一處來，破口大罵，起身進了屋子。
“師傅……”
唐三百失落地走了出來，看着緊閉的房門，一臉的失落頹喪。
“李大哥，我是不是又惹師傅生氣了？”
“別在意，人老了，一個月難免有那麼幾天情緒不太好。”
李末拍了拍唐三百的肩膀，寬慰道。
“吃飯吃飯，我來嚐嚐你的手藝。”
說着話，李末摟着唐三百，轉身入了竈廚，開始祭起五臟廟。
……夜深了。
李末站在門前，看着院子。
九千道人坐在大樹下，吧嗒着手中的旱菸，暈白的菸圈一道接着一道。
突然，九千道人猛地站起身來，周身的煙氣都是散開。
神宗曾經說過，當一個男人坐在那不停地抽菸，面無表情，那麼等他起身的時候，人生中一件重大的事情就決定了。
呼……
就在此時，九千道人縱起身子，化爲一道流光，破空遁走。
片刻後，他便折返回來，手裡竟然提着兩隻黃皮耗子，妖氣濃郁，渾身染血，似是受了重傷。
“出來。”
九千道人直接衝進了唐三百的屋子，將這個睡眼惺忪的小徒弟給揪了出來。
“師傅……天亮了嗎？該說做早飯了……”
唐三百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道。
“等死了有時間睡。”
九千道人猛地踢了唐三百的屁股，狠狠地晃了晃手中的兩隻黃皮耗子。
“妖……”唐三百猛地驚醒。
“天亮前，殺了她們……否則，你就別回來了。”
說着話，九千道人大手一揮，竟是將那兩隻黃皮耗子扔進墳山。
“師傅……”
唐三百有些恍惚。
“快去。”九千道人沉聲喝道。
唐三百驚疑不定，不敢有半點遲疑，飛身出了院子，循着妖氣，鑽入墳山。
“前輩……你不盯着嗎？”
李末走了出來，他看得出，那兩隻黃皮耗子雖然受了重傷，不過實力還在。
“他總有離開我的一天……從今天起，我每日都會獵取妖鬼，讓他捉殺……如果真的死了……那隻能說天命如此。”
九千道人咬着牙，將眼中的擔憂深深隱藏。
作爲師傅，他可謂是用心良苦。
無妖一脈，唯有親手斬殺妖鬼，方能奪其精魄，淬鍊大藥，性命雙修。
可如果只是將妖鬼捉來，供其斬殺，他養出來的不過是個廢物罷了。
“徒兒，你也別怪師傅狠心，練不出來，死在這裡，總比與人爲奴好。”
九千道人深深看了墳山一眼，旋即轉身，走進了自己的屋子。
“可憐天下父母心啊。”李末不由唏噓。
他看着茫茫夜色，略一猶豫，終究還是走出了院子。
……
明月西墜，山中孤寒，唯有一縷縷幽藍的磷火跳動不止。
轟隆隆……
劇烈的聲響打破了山中的寧靜，一處枯墳坍塌，驚得煙塵四起。
“仙……仙長饒命……求求你……饒過我們……”
就在此時，一陣惶恐可憐的婦人聲在山中響起。
唐三百眉頭微皺，便見煙塵中，一位美婦身披黃衫，嫵媚的臉蛋上透着深深的恐懼，破敗的裙帶幾乎脫落，露出一抹白皙。
她面對唐三百，不斷磕頭，顫抖的聲音透着深深的無助。
“仙長斬妖除魔……理所應當，只求你放了我的孩子……它還小，從未作惡……”
黃衫美婦招了招手，一位少年連滾帶爬，蜷縮在黃衫美婦的身後，清澈的眸子裡透着深深的恐懼。
“他是你孩子？”唐三百猶豫了。
“不錯……他成妖不久……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黃衫美婦哭啼道：“人言道，舐犢情深三春雨，烏鴉反哺寸草心……只求仙長殺了我，放過我的孩子……“
黃衫美婦神色決絕，撇下那黃衣少年，爬到了唐三百的面前。
“這……”
唐三百目光低垂，露出猶豫之色。
“這你都信？”
就在此時，黃衫美婦縱身而起，凌厲的妖風如同刀子一般刺向了唐三百的胸膛。
“大膽……”
唐三百面色驟變，猛地後退，突然，一股黃煙涌來，泛着陣陣惡臭。
他轉眼望去，便見剛剛那少年立在遠處，口吐黃煙，正一臉邪笑地看着她。
剎那間，唐三百隻覺得一陣噁心，頭暈目眩。
噗嗤……
他身子猛地一沉，凌厲的指爪便劃過了他的小腹，皮肉綻裂，猩紅的鮮血濺灑了一地。
“你們……”
唐三百倒在血泊中，卻見那少年走到了黃衫美婦身前，竟是與她親密地相擁在一起。
“他可不是我的孩子……而是我的姘頭……”黃衫美婦咧嘴輕笑道。
“人類有句話怎麼說來着？”
那少年湊到黃衫美婦身前，挑動着那一頭青絲，猛地吸了一口，旋即露出陶醉之色。
“牀前明月光，地上鞋兩雙，一對狗男女，可惜沒有你……”
那少年得意吟唱，笑眯眯地看着視線漸漸模糊的唐三百。
“人類是這樣讚美神仙眷侶的吧。”
“不錯不錯，正是如此。”黃衫美婦晃動着纖細的腰肢，妖嬈道：“你跟他說這些做什麼？看這蠢笨模樣，只怕還是個雛……”
“他若是不蠢笨，怎麼能成爲我們腹中之食？”
“不錯，我們先吃了他，再想辦法逃出去。”
黃衫美婦和那少年相識一眼，舔了舔嘴角，不約而同地看向昏死過去的唐三百，露出貪婪之色。
“人心難測，何遑論妖魔……小唐確實是年輕了一些啊……”
就在此時，一陣淡漠的聲音從茫茫夜色中傳來。
“誰？”
那少年豁然變色，猛地循聲望去。
噗嗤……
他的頭顱剛剛轉頭，下一刻，便如同西瓜一般爆碎開來，猩紅的鮮血混同白色的漿子濺灑了黃衫美婦一臉。
“這……這……我……”
黃衫美婦花容失色，眼珠都恐懼地顫動起來。
月光下，李末漫步走來，冷漠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落在了那具顯出原形的黃皮耗子身上。
“這種垃圾，連放生的資格都沒有。”
“仙……仙長饒命……他……他是我孩子……我……”
黃衫美婦戰戰兢兢，變得語無倫次起來。
眼前這個男人帶給他的感覺與唐三百截然不同，明明站在那裡，可她卻感知不到半點氣息。
這是何等的修爲？
“放心，上天有好生之德……你是母的，我給你個機會，放生一次……”
就在此時，李末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黃衫美婦猛地擡頭，卻見李末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前。
“多謝仙長……多謝仙長……”黃衫美婦顧不得恐懼，磕頭如搗蒜。
啪……
下一刻，李末的手掌徐徐推來，直接落在了她的天靈之上。
“你踏馬……”
黃衫美婦雙目圓瞪，話未說完，她的一生如走馬燈一般在眼前閃爍而過。
砰……
下一刻，黃衫美婦的頭顱爆碎開來，身子一挺，顯出原形，變成了一隻黃皮耗子，倒在了血泊中。
“殘忍的老天爺啊。”
李末漠然地看着兩具黃皮耗子的屍體，不由搖了搖頭。
緊接着，他轉身看向昏死過去的唐三百。
“屬實天真了。”
說着話，李末輕聲一嘆，便走了過去。
轟隆隆……
就在此時，變故陡生，唐三百的身體猛地震盪起來，周身的血液如同火焰般燃燒蒸騰。
剎那須臾間，一股極爲詭異的氣息從他體內盎然而生，這股氣息如真火灼灼，竟是將兩隻黃皮耗子的屍骸統統焚盡，磅礴的精氣如怒潮洶涌，歸入唐三百的體內。
“這是……”
李末目光微沉，眼中泛起了別樣的光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