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令尹府的幾天李大人很閒,閒得他死命地揪腦袋。

當然這並不能說明李御史是個吃飽了不忙點什麼就憋得難受的人,但關鍵是如果你成天在家閒的發慌兒你家上司忙得成天不招家的話那就說明問題了。

當忐忑不安的李暮年終於逮到了他闊別了數日的上司後,後者眯着上挑的鳳眼打量他一下哼道:“走吧,去接四哥。”

雍貝勒抵達的時間比預期早上許多,想想也是,雖說是掩人耳目可畢竟自家弟弟已達了前線,出了什麼三長兩短到時候皇阿瑪可不定顧什麼父子情深先剁了自己再說,所以一路上快馬加鞭死趕活趕趕到了文縣的屬郡。

裝模作樣地令人將那豪華馬車送至當地官員早備好的居處,胤禛匆匆想來迎接的官員拱拱手覓個藉口離開。剛躲開人羣迎面飛來個龐然大物,他皺皺劍眉一腳踹開。

李暮年捂着腰從花壇裡爬起來,豆眼中滿是淚花,扯着他的下襬哀嚎着:“哎喲喂四爺您可算來了,您再不來下官可就給活活餓死了……”

胤禛哭笑不得,只得將自個目光移向旁處,俊美得可令天地失色的少年冷着俊臉漠然道:“真是丟臉,殺人流血的事都見慣了居然還怕沒錢付賬給人轟出來……”

李暮年頓了頓,哀號得更加厲害:“我不怕自個給轟出來關鍵是怕您呀……”他偷偷在心裡加了一句:更怕您那護犢子的爹……

胤禛忍不住抽了抽脣角,三哥說的沒錯,刑部裡果然全是活寶……

對面的少年眯起沉墨色的鳳眸,似乎看透他的心思,優雅地轉身輕聲道:“那便同我一塊去見見這羣活寶的頭子吧。”

接下來的日子讓李暮年覺得不安又滿足。

不安的原因很簡單,這丫的本來以爲來了個四阿哥自己閒得發慌的日子終於能結束了呢,誰曾想這對兄弟倆集體玩失蹤。

滿足的原因就更簡單了,雖然剛抵達的浩蕩大隊的頭頭不見了蹤影,但隊伍了不是隻有雍貝勒一個人的。

於是不安的李暮年氣定神閒地放下茶杯安慰更不安的侍衛們:沒事的沒事的,也不想想那倆人湊一塊還能出啥大事?

這些急得抓耳撓腮的比他官長几級的御前行走侍衛因此把他奉爲領頭羊救世主就差一天三上香了。

李大人便樂呵呵地感慨了:我就說嘛,理解不了九爺絕對不是我的個人問題~~

李暮年感慨的時候讓他理解不了的孛親王正神情淡漠優雅地用那雙鳳目瞅着他家四哥,半晌才懶懶道:“有何感想吶……四哥……”

胤禛抿了抿薄脣,放下手中的一紙薄信,想了一會纔回道:“你答應他了?”

“答應了。”胤禟捲了捲袖子,把手臂搭在自己額頭上望着頭頂的黑瓦略微失神:“朝中人責我心機太深陰戾過重,但偶爾想做做好事還是可以的吧……”

他覺得自己真是有點可笑,下了誅人家九族的命令還去假惺惺地問你還有什麼願望沒實現……回去後定會被額娘和國師笑死……難得做點好事還落得個被嘲笑是令人作嘔的僞善者的下場,雖然事實也確實是如此……

胤禛深深看了他一眼,薄脣動了動卻終是沒出聲,他忍不住在心中嘆了口氣。

空氣中瀰漫着淡淡的腥臭味,地上零零星星地跑過一兩隻灰黑色老鼠提醒着他這鬼地方是哪裡。

其實不用提醒,胤禟根本沒有走神,他甚至還聽見身後的獄長壓低聲音痛罵獄卒們沒有把這裡清理乾淨,悉悉索索地,惹人心煩。

他擡了擡手肘示意衆人出去,待人都退淨才伸手用中指指節扣了扣額角,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這骯髒的空間裡散開,透着一如往常的涼薄:“王之然,也就是你新結識的至交便是紅蓮教座下三壇主之一。”

對面半大的孩子抖了抖,卻未給面子地再做出什麼反應。

胤禟垂了垂眼簾,如羽的睫毛隱去了內裡的光華,然後毫不在意地宣佈了對這件轟動朝野的案件的審判:“明日午時,系張雲生九族者斬立決。”

——是不是另有隱情對誰都不重要了,決定這件事最終結果的不是所謂的隱情,而是他呈給皇帝的那本摺子,還有那摺子上的硃批和大印,亦或者決定着一切的只不過是讓皇帝認爲有威脅的紅蓮教。

九五之尊的皇上不是想讓他來給張雲生一個公正的判決,他要的只是一個名正言順的藉口來堵住天下悠悠衆人的嘴,同時警告衆人不要一時頭腦發熱做這種永世不得翻身的勾當。

用一個張家來換苗民幾十年的安穩,這是件划算的生意……

胤禟輕笑,他從袖中摸出塊沉鐵令牌,指尖拂過上面的紋絡說出了曾對另一人說過的話:“我可以救一個人。”

他站起身,不帶感情地打量着面前已不成人形的孩子,夜色的眸中卻映不進任何東西。

多麼可笑而惡俗的情節,垂老的爺爺拉住他,慈祥而平和地笑着,央他用唯一的一塊免死令牌去救給家族帶來滅頂之災的小孫子……

他閉上眼,紅脣泛起一絲譏諷,復睜開時裡面卻已是暗沉沉的墨色再不起一絲波瀾。胤禟轉身離開,華貴的披風在空氣中劃出一抹圓滑的弧線。

獄卒恭敬地引他出了這骯髒的地牢。

行刑的那一天人山人海,有來看砍頭殺人的也有來看朝廷的阿哥的,還有兩個都來看的。

胤禛坐在監斬臺上望着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羣突然有點想笑,這便是他們大清的子民,不知多少人曾因張雲生而受惠,如今卻爭相來目睹他的死亡……

他平白在八月感到一絲涼意,於是緊了緊衣領,然後望着頭頂上已然過杆的太陽示意行刑官下令開始。

令牌被拋出,落到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胤禛擡頭去看身側,穿着沉紫色官服的少年支着尖細的下巴神色淡漠地瞅着下面的人羣,自始至終神色未改變分毫。

他的瞳孔不同於愛新覺羅氏慣有的淺棕色,而是純粹意義上的黑色,暗沉沉的,從側面看裡邊是虛無的一片,沒有任何東西的影像。

胤禛收回目光重又看向刑臺,目光所到之處俱是血色,他收在袖中的手緊了緊。

胤禟擡眸,彷彿看出他心中所想,把目光移開後開口:“殺人行刑這檔子事其實再簡單不過了。”胤禛的手又緊了緊,沒說什麼。豔麗少年卻突然展開笑顏:“不是嗎?手起刀落一下子就完事了……”

回京時孛親王沒再進那招搖華麗得過分的馬車。

李暮年在後邊望着他纖細的背影覺得與其說這人是爲了給病人更大的休息空間他寧願相信這人只不過是討厭血腥味,即使他剛神色如常地看完斬首。

他又忍不住看了看身側的馬車,那裡邊有張家所剩唯一的血脈,而馬車後則拖着張家幾百人的,供他們回京覆命用的人頭……他抿了抿脣角。

平心而論,這件事三人完成的很出色,失蹤的那幾天兩位皇子已經把該審的審完該上報的上報完了,更何況有孛親王參與的事便是殺人放火燒殺搶掠回去後論功行賞一番——他卻是高興不起來……

這件被出色完成的差事會成爲他升官的契機,會帶給他“深得聖心的九皇子的心腹”的護身符,同樣也帶走了刑部最受人尊敬的官員的命……

他還記得五年前自己輾轉被調到刑部的時候那位長者的微笑,慈祥得如同每一個人家中的老父,輕易可以撫平人心中的不安與惶恐,包括他的……

李暮年不敢去看車後邊血肉模糊的人頭,他強迫自己往別的地方想,比如說九爺今天穿的那身拉風的親王服比如說九爺用免死令牌救下了張允白;再比如說九爺今天出發前揪着張家唯一活口的頭髮用好聽的聲音緩緩道:“本王知道你很不甘,但是斷送家族性命卻苟活下來的你現在唯一能爲他們做的,便是有一天用張家祖傳的佩刀捅入下達誅九族命令的……我的胸口”……

李暮年垂下腦袋,越想心情越差,因爲他可以得知這件事的皇帝的臉色,或許比他預料得更糟……

啊,不知道該說李暮年大人先知好呢,還是他烏鴉嘴好呢,他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向他們證明了一把這滿隊配着明晃晃刀劍的眼線不是白安插的,第二日便火速命人向他們傳達了全速趕回京城的命令。

皇帝心急如焚地等了幾日,便赤紅着雙目把還沒站穩腳跟的九兒子拉進了御書房,然後第一次對九兒子發了火,發了好一通火。

國師聞訊趕來,還沒到門口呢,便清楚地聽見裡面噼裡啪啦砸東西的聲音,其間還夾雜着皇帝的咆哮:“你到底有沒有想過這有多危險?!萬一真出個三長兩短朕該怎麼辦?!”

於是國師停住腳步,在身後隨從還未反應過來的時候竄去延禧宮找宜妃商量對策:老爺子這回真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