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勇擡眼看向面前這座蔥鬱險峻的峰嶺,以及在那條蜿蜒曲折的石徑口,手中摺扇輕搖,一襲輕袍緩帶,的確是一副登山踏幽裝扮的王知禮,不由微微蹙眉。
收到那封邀約登賞仙遊嶺的書帖時,他尚且以爲這不過是王知禮防人耳目私下面談的藉口,壓根便沒想到要真正登山,他雖是武將,眼下卻也算上了年歲,再者就算那時在勝州,其實也許久沒有真正馳騁沙場了,早已習慣了酒色貪歡、養尊處優,對於登山這類活動,董大勇當真是提不起一點興趣來。
再兼董大勇窺破何氏事件背後,必然是王知禮對他的坦誠有所懷疑,這才利用試探,自己的話沒有贏得信任,這總歸不是一件愉快的事,董大勇這時當然不會有多少好臉色,下馬之後,順手將繮繩扔給心腹隨從,迎向前就是一句不無嘲諷的話:“都說五郎時常來仙遊嶺尋訪仙隱,想不到原來不是謠傳。”
王知禮仍是搖扇含笑,彷彿對這嘲諷置若罔聞,當然他也明白董大勇因何帶怨,一邊在前領路探幽而上,一邊解釋道:“將軍莫怪禮多疑,實在是因將軍所言關係甚大,若不能確斷,禮實在不能下定決心。”
董大勇雖然一點也不想登山,但既然已經來了,而且這場會談顯然關係到今後榮華富貴,他當然也不會因爲一場勞累便轉身回程,忍着怨氣跟隨,儘量讓口吻顯得不那麼暴躁:“如此說來,五郎這回是終於下定決心了?”
“若只爲權位,禮當然不至於違逆父命,不過想到雲州王將來安危,禮卻不能置之不顧,將軍想必也清楚,橫始之所以偏袒募軍,皆因晉王妃囑令,可爲一個女子,並且還是有夫之婦,橫始便能不顧舊部利益,可謂色令智昏,又有什麼能力統率雲州部雄霸一方?阿父若真將軍權交予橫始,禮敢擔保,不出五年,雲州軍權必定會斷送在橫始手中,莫說雲州王族滅人亡,便連諸多舊部必定也會落得身首異處下場。”
這番話看似顧全大局,董大勇當然不會相信,這無非是王知禮爲他逆父奪權找的一個冠冕堂皇藉口罷了,一如衡州叛亂,那朱子玉打着正統旗號,指斥肅宗一系爲君不仁,導致民不聊生,彷彿他真能夠讓平民百姓安居樂業、衣食無憂,但只有那些愚民纔會相信這套鬼話,真正權勢場中,誰不明白朱子玉是在收買人心,爲叛逆之行找到一個替天行道的藉口。
但董大勇可不在意這些,他眼裡只有自己的利益,哪裡理會王知禮是不是大逆不道?
“小郎將雖是宗孫,但行事的確荒唐可笑,有負都督寄望,不過都督對魯世寧信任非常,魯世寧雖死了,他兒子魯護如今仍得都督信重,又兼都督另一心腹鄭敏,也是力主小郎將,老夫雖更加看好五郎,確爲心有餘而力不足。”這是董大勇再一次說明,他可不願爲了王知禮在明面上違逆王進谷的決斷。
“鄭敏原本就是晉王妃姐夫,而晉王妃顯然希望對她言聽計從之橫始掌管雲州,鄭敏當然會力主橫始,禮心裡清楚,別看晉王妃答應重建雲州之諫,看似說服韋太后對雲州王打消忌備,實則分明是緩兵之計,若待北疆平定,安東軍再一次被拒渝關之外,朝廷必然不會再許我王氏擁兵雲州,偏偏如此明顯之事,橫始卻被晉王妃美色所惑,竟聽從於晉王妃,袒募軍而壓制親部,如今得他大力提攜之張大壯,可與晉王妃相交匪淺,橫始養虎爲患而不自知,偏偏父親竟也在橫始及鄭敏遊說之下,相信晉王妃會力保雲州王,禮每當思及這多隱患,都難免憂心忡忡。”
說了半天卻沒說到正題,再說董大勇又因爲這一程山路氣喘吁吁,心情更加浮躁起來:“那麼五郎便該痛下決斷,爲雲州剷除隱患。”
董大勇的想法格外簡單粗暴,只要王知禮弄死王橫始這個第一繼承人,那麼他這個第二繼承人便所向無敵。
但王知禮心裡卻非常清楚,他並不是第二繼承人,別說他只是被王夫人記在名下教養,便說名正言順的嫡子王知節,什麼時候被當作第二繼承人過?
“將軍看來,父親是否已近風燭殘年?”
“當然不是,都督如今尚且老當益壯!”
“這就是了,橫始若是出了意外,別忘了他已經有了嫡子,父親既然一意堅持長房宗孫繼承製度,並非沒有時間再培養一個曾長孫。”
就算弄死王橫始不算困難,王知禮也有把握不受懷疑,可要是長房一系子嗣徹底斷絕,王進谷能不疑心有人在暗中施害?王知節已經死了,其餘幾個庶子根本便不能獲益,唯有王知禮這個顯然的獲益者,不需真憑實據,王進谷就能鎖定真兇,王知禮可沒把握他的父親大人一定會顧及骨肉之情,再說他這個“嫡子”根本便不算正統,王進谷惱怒起來,連吳氏都可能休棄,那王知禮哪裡還具備“嫡子”名義?
所以弄死王橫始根本便不能高枕無憂,只有連着王進谷一起弄死,王知禮才能夠“名正言順”。
董大勇被王知禮這一提示,驚得腳底下一個踉蹌,險些沒有摔下崖谷,他手扶一棵古槐,喘着粗氣瞪大兩眼,驚覺在他眼中看來一貫弱質彬彬的王五郎經過這段頗爲艱辛的山路,竟然面不改色氣不喘,一張臉清清爽爽,汗跡都沒有一滴。
狼狽不堪的董大勇深深吸了口氣:“五郎是要對都督動手?老夫不得不警告五郎,這是不自量力!莫說魯護親部,還有江、鍾等部,勢必不容五郎弒父之惡行!”
“所以,我不是才需要將軍鼎力支持麼?否則將軍以爲,什麼事都由我獨立完成,什麼風險都由我獨自承擔,我爲何要保證將軍日後榮華富貴?難道,就僅僅因爲將軍告知,父親早已擇定軍權繼承?董將軍,這天底下,可沒有這麼多一本萬利便宜買賣。”
眼看着王知禮把扇子一收,陰笑着伸出手來,董大勇竟然覺得不寒而慄!
他再是利慾薰心,也從沒想過直接幹掉主公王進谷,然而王知禮承認意圖弒父卻如此平靜沉着,依據此時奉行禮法,可謂窮兇極惡大逆不道,怎能不讓董大勇驚心,他甚至產生了一種與虎謀皮的懼慮,大是懊惱因爲一時貪慾招惹上這麼一個惡徒,不加思索,重重將王知禮一推:“五郎這是要威脅老夫?”
“將軍這又是哪裡話?”王知禮神色不改,笑容可掬:“我對將軍信任不疑,故而才推心置腹罷了。”
仍是上前,扶穩董大勇:“將軍雖說老當益壯,到底這山路崎嶇難行,還是由禮摻扶着更加穩當,將軍也莫再急着交談了,不如欣賞一番仙遊嶺中風景,對了,將軍曾問我常常來仙遊嶺中目的,這時我也不妨向將軍坦言,這仙遊嶺上,確有仙人隱居,將軍此行,必然不會失望。”
說完竟然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張疊成三角之符咒,往董大勇手裡一塞,董大勇立時覺得胸口的鬱堵彷彿被一股清涼之氣摧散,呼吸一暢,灌了鉛的兩條腿也頓時輕鬆,幾乎可以健步如飛!
這樣行走約摸半個時辰,董大勇竟再也不覺疲累,如此驚奇的體驗甚至讓他不再執着於王知禮即將弒父的惡行,竟是一路緘默,莫名其妙便相信山中有仙人隱居的“奇談”,努力想要記住這條路線。
忽然便似到了山路盡頭,董大勇只見一片迷霧蔓延,兩步開往,已經無法讓他看清究竟是否萬丈深淵。
他只聽王知禮高聲喊道:“上仙,在下知禮求見。”
隨這話音剛落,迷霧竟悄然散盡,一條羊腸小道展現眼前,而小道兩傍,儼然盤蟄千萬毒蟲!
董大勇大驚失色,然而卻被王知禮用力一拽,身不由己便相隨而去,而那些毒蟲竟像是被施了咒語般,仍然盤蟄不動。
這……究竟是地獄還是仙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