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睎苑內,董瀾生收起摁脈的手指,縱然是在晉王以及王妃的逼視下,仍然幾分不善地盯着婷而:“柳媵人真感噁心犯嘔?據下官診斷,柳媵人的確身康體健,安然無恙。”
賀燁挑起眉梢:“安然無恙時噁心犯嘔,莫不是有喜吧?”
這已經是十分顯然的授意了。
董瀾生卻高揚着頭顱:“據下官診斷,柳媵人也並非喜脈。”
甚至收拾好藥箱,丟下一句“恕下官無能醫治莫須有之疾”便揚長而去。
留下這三位面面相覷,賀燁先便搖頭:“我說了吧,依董醫正這脾性,必不會行爲這等事體,他可是一心撲在醫術上,又極有操守一人。”
十一娘頷首:“所以,王府裡便還需一個醫官,至少能讓那些姬媵‘籠絡收買’,之於六姐及任姬‘子嗣艱難’一事,也能順理成章傳至太后耳中。”
“這有何難,裴子建早前不是尋獲了一些醫者,王妃擇一可信者授意便是。”賀燁說道。
“突然間便多請一位醫者,未必不會讓太后起疑,是以這事,還是由任氏提出更加妥當。”十一娘笑道:“據董醫正這脾氣,勢必不會接受收買籠絡,當然便會開罪那些心懷圖謀之人,故而我纔想到讓婷姐姐佯病這一法子,攪動一池靜水。”
果然,面對着極有操守的董醫正,秦霽與任玉華都接連碰壁,她們二位是想打聽婷而是否有孕,董瀾生雖然斷定婷而之疾爲無中生有,卻謹記醫官准則,那便是在未得晉王允許下,不能泄露任何姬妾脈案。
一孺一媵鎩羽而歸,心中對董瀾生不無憤慨,秦霽的手段是遊說江迂,認爲王府內的醫官中,必須有個自己人,董瀾生雖說並非太后安插,但亦不能輕信。
任玉華的手段便更直接了,她也佯病起來,一連數日哼哼唧唧,然而董醫正非但沒能妙手回春,甚至越漸不耐,到後來乾脆拒絕看診,這便讓任玉華抓住了把柄,一狀告到王妃跟前。
“那董醫正,自恃爲太醫署調派,便妄自尊大目中無人,妾身每當酷暑,總難免受溼邪所困,或許是不慣太原季候,最近更覺倦怠乏力、納呆食少,然而到董醫正這裡,卻成了無病呻吟!”
十一娘瞅了一眼任氏塗得蠟黃的臉盤,嘆一聲:“也不能全怪董醫正,都是我安排有失妥當,因着晉陽城中貧苦百姓身患疾病卻不能請醫者頗多,便交囑董醫正往市坊開設義診,百姓們多患急症,萬一耽擱也許便有性命之憂,這樣便分去了董醫正不少心神,卻疏忽了諸位,雖非急症,然身子也需調養。”
突地又讓婢女拿來一把憑几,交待道:“任姬既不舒坦,便不用那樣拘禮,斜倚着說話便是。”
再閒閒說道:“不說任姬,便是我柳六姐,這段時間許是因爲季候之症,身上也不舒坦,讓殿下好生擔憂一番,可董醫正去了數回,也說六姐並無大礙,惹得殿下發了好大脾氣。”
任氏心中一喜:這樣說來,柳氏並未有孕?
便建議道:“董醫正脾性暴躁,並不適合照管調養之事,爲女眷日常診脈膳補者,妾身以爲,還當擇一耐煩平和者爲上。”
十一娘又看了一眼跟着任氏前來的茂林,莞爾說道:“確也是這道理,如此,我便稟知殿下一聲吧,董醫正今後莫如便專職義診之事,另尋一位醫者,負責府中女眷安康。”
對於晉王妃的決定,董瀾生倒並不怨懟,又他雖然與司馬仲常爲醫術爭執,兩人卻又甚是投機,這日飲酒長談時,董瀾生便說道:“就想到晉王殿下婚後,府裡便少不了陰私事,這纔多久?佯病爭寵、收買籠絡之事便接連發生,多得王妃不強人所難,乾脆讓我專職義診,這下可好,倒是增加了更多接觸病症機會。”
司馬仲往嘴裡丟了一條黃瓜,邊嚼邊道:“你說你,生就一副驢脾氣,偏偏還進了太醫署,侍候那些天皇貴胄,身邊妻妾成羣者,哪能脫身陰損?也多得遇見了晉王妃,尚懂得用人之道,否則呀,你就等着受那池魚之殃吧。”
“當初也是因爲父命難違。”董瀾生長嘆一聲,連連擺手:“不提了不提了,我說,咱們要不再賭上一賭,各擇一弟子調教,五年之後,看他們兩個醫術誰更高超?”
又說秦霽,聽聞董瀾生竟然再惹任氏不滿,遊說了王妃將其“替換”,連忙又找江迂:“柳妃既然相信總管爲太后指派,總管莫不擔當擇選醫者之責?如此一來,柳妃若想通過此醫者暗害殿下抑或妾身,自然能夠安全避過。”
江迂也不戳穿秦霽的真實居心,笑得像只老狐狸:“殿下亦正有此意。”
於是乎,晉王府裡便多了一名醫者,這位姓田,字埠楔,四十出頭的年紀,圓臉大耳,慈眉善目,一看便比董瀾生更易交道,處事自然也更機變,雖然診明任氏是在佯病,卻也開出了調養方劑,三不五時被秦霽喊去診脈,也從未顯露出半點不耐煩,對於這一孺一媵給予的賞賜,他也笑納不拒,當然會告知秦孺人,柳媵人並非有孕,甚至還因爲年幼時受過寒涼,子嗣艱難的“重大消息”!
秦霽鬆了口氣,倘若柳氏無嗣,論是眼下如何受寵,倒也不足爲慮了。
可雖然十一娘巧借任玉華之手,佈置了田埠楔,阿祿仍然覺得想要暗算任姬不是那麼容易,這日提醒道:“任姬雖然有籠絡收買田醫師之意,可卻並不曾略微疏怠,譬如田醫生開方,任姬不忘叮囑婢侍拿去給外間醫者過目,也並沒有用王府藥劑,而是讓婢侍在外採買,親手熬製。”
這言下之意是,通過田醫師暗謀任姬絕嗣並不可能。
“任玉華如今千防萬防,卻不會防備章臺園。”十一娘說道:“再者她防備僅爲藥劑,酒水湯食卻是防不勝防。”
如今的王府,唯章臺園及玉管居、朝晞苑三處備有單另的廚房,其餘居院,雖說可以自行熬藥煮羹,卻不可能滿足日常飲食需要,十一娘要想在膳食裡動手腳,當然不難。不過常見的絕嗣之毒,多有刺口異味,很難做到無知無覺,這便是許多主婦欲害姬媵,要麼強逼,要麼在進藥時暗害的原因。
但王妃手中,卻有並不常見的毒藥。
她啓開一個玉匣,將那藥方交予阿祿:“按此方子配成,融於烈酒之中,即能無色無味,女子飲下,終生絕嗣,並醫者不能察診爲中毒,任氏尋常雖不貪杯,可要是在章臺園中,獲殿下邀飲,她必定不會推辭。”
“世上竟還有此藥方?”阿祿奇道。
十一娘卻苦笑,這藥方,說來還是裴氏收藏,但歷代嚴禁泄露,若非當年渥丹嫁入東宮,祖父也不會告知她牢記以防萬一,卻也囑令,不到萬不得已,不能動用這陰損手段,當初賀衍雖然也有姬媵傍身,但對渥丹一直敬愛,故而渥丹沒有感受到萬不得已的威脅,便一直沒有動用,想不到,成了柳十一娘,又並不是爲了爭寵,她卻要動用這一毒方了。
之所以交給阿祿配製,也是向賀燁報備一聲,免得日後,賀燁真有了美姬愛妾,不防被人算計得絕嗣,想到她曾經對任氏所作所爲,又再疑神疑鬼。
十一娘原是不屑此類陰損手段的,這回用來對付任氏實爲萬不得已,就沒想過今後爲了剷除後患故技重施,所以毒藥也好毒方也罷,乾脆獻給賀燁一了百了。
晉王妃深深以爲,這類兇器還是主動交出爲上,因人與人之間的信任,有時候其實也並不是那麼牢靠,有朝一日,當主臣成爲帝后……至親至疏夫妻,世俗男女尚且難免,更何論那至高無上的一對人?
合上那空空如也的玉匣,十一娘再也沒有多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