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柳小娘子還是大周裴後之時,她其實並沒太多機會關注政事,是因她的父祖雖知她自幼聰穎、博聞強記,卻認爲眼下國運雖不比盛世富強,到底還算承平,之於望族閨秀,只要知禮、識書、習算足矣,然眼下週人無論君臣貴賤皆愛音律,有那天賦習得曲譜更好;再習經史,不過也是謹防萬一家族落難子弟不得入學的困境,可傳家學不至起復無望罷了。
若非她因與瑩陽真人投緣,拜入門下,時有那些士子因爲科舉投卷造勢拜訪真人,不乏爭論政令大抒己見,從而使她也耳聞幾分官場民政之事,又因閒時無事用心於律令法規,瑩陽真人又慣愛與她探討,更加深了對世情政務之瞭解,也不會有後來因一時興起,試答進士科考題,居然能得考官大爲驚讚的事。
然而,當年她自入東宮,出宮不便,後又母儀天下,更是禁步於深宮,反而不似閨閣時自由。
父祖家人也從不曾告之她前朝政務,直到家門遇禍大難臨頭,她才驟覺險惡。
她的祖父深得德宗帝信重,當年力主立長,終於使得德宗帝採納諫言。
德宗元后崔氏,深得帝寵,奈何早逝,唯留一帝姬而無皇子,當年崔氏健在時,後宮嬪妃幾乎空置,便連眼下太后韋氏也多年無寵,還是德宗之母盧太后不滿崔後病弱強制德宗雨露均沾,而韋氏實有運數才爲德宗生下庶長子。
然,當大皇子即當今聖上十五歲時,不知何故,德宗非但未立韋氏爲後,反而另娶病故之崔後族妹小崔氏爲正妻,不久,小崔後生下嫡子。
只小皇子四歲時,德宗帝忽然咳血暈厥,龍體實在堪憂。
於是朝臣諫言立儲,裴相憂慮國無長君會造成重臣專權,諫言立長實爲耿耿忠心。
德宗採納後,令裴相長子爲太子少傅教授儲君,並賜婚,使裴相嫡長孫女嫁太子爲正妃。
然只一年,德宗病逝,儲君登基,又再兩年,裴後之父族與母族裴鄭兩家即入罪族誅。
她如今想來,一切仍然那般倉促似乎毫無預兆。
起因爲祖父上諫聖人,稱新厥復起廣徵部盟而野心張顯,恰逢新厥欲興兵大周屬國丘茲,丘茲王求援,祖父力諫出兵援助阻止新厥坐大擴勢,聖人不加思索採納所諫,並下令讓當時身任沙州折衝都尉之鄭瑛爲將,率部支援丘茲,後,爲保萬全,又令伊州都尉姚潛爲副將,先不出徵,是防萬一事急後援接應。
鄭瑛即爲裴後之母嫡親長兄,因鄭家子侄多掌軍職,是以多年軍旅歷練後被受令鎮守邊戍。
哪知鄭瑛出兵丘茲,卻遭全軍覆沒無一生還!
而姚潛具折回稟,卻稱鄭瑛入丘茲不久,丘茲叛臣便勾聯新厥意欲圖謀權位,毒殺國君,使鄭瑛之部入陷!姚潛正欲後援,鄭瑛部衆卻逃回一人,稱丘茲政亂竟是鄭瑛之謀,意在引新厥入境,奪西州、伊州等境直入陽關。
姚潛得訊後不敢吊以輕心,當鄭瑛率部退回邊隘而不願輕率出迎,鄭瑛惱羞成怒意欲攻城,謀逆之意顯明,姚潛不得不奮力抵抗,本欲活捉罪逆交審,奈何罪逆寧死不降,最終只好將鄭瑛叛部殲滅。
於此,御史中丞謝饒平等紛紛彈劾,直指鄭氏謀逆,請上嚴察,並將裴氏也牽連在內。
緊接着便是裴相府一幕僚忽於家中暴亡,大理正毛維搜出書證,竟是裴鄭暗謀籤屬盟狀,意圖趁新厥侵吞丘茲,而丘茲叛臣意欲奪權之機,導致大周援軍受新厥重創,裴相即可藉機上諫對新厥發動全面戰,使鄭氏掌握重兵在手,反逼京城!
當初新厥有復興之兆時,裴相也確實諫言德宗出兵鎮壓在先,將威脅扼於萌芽,奈何德宗十分牴觸戰事,沒有納諫,哪知到了這時,竟成爲裴相早有逆謀之心的罪證。
這一事件致使朝臣大譁,謝饒平一黨固然死咬裴鄭不放,然,亦有不少官員紛紛質疑唯姚潛一面之辭,鄭瑛之部無一生還而死無對證,那書證更顯無稽,真要是關係生殺榮辱之謀,又哪會留下筆書任人察抄。
然而,聖人最終決斷將裴鄭入獄,着謝、毛二人並同刑部尚書李濟主審此案,另,鄭氏姻親潘氏也受牽連入獄待審。
而潘氏一庶子潘博,原爲婢生子,因深獲德宗心意竟授職營州都尉,當時因安東都護府所轄已被逐漸強大的北遼侵吞,營州便爲邊防重鎮,潘博手中兵權實比普通都尉更勝,既潘家受牽,天子賀衍當然要將潘博卸職察辦。
哪知,潘博卻探得京都有變,不肯束手就擒,不但斬了詔他回京之天使,更與北遼勾通,稱只要北遼出兵助其抵禦賀周,他便臣服於遼,歲歲納貢。
潘逆之行無疑使裴鄭坐實罪名,從鄭瑛被殲後起短短兩月內,聖人便下決斷施以族誅重懲!
柳小娘子如今想來那些驚心動魄之鉅變,仍然激憤難捺。
裴、鄭二氏爲大望之族,自肅宗以來更爲顯赫,倘若真有謀逆之心,又怎會這般輕易就被天家連根拔起?那潘博一介孽庶尚能擁兵自重,事隔三年,堂堂大周竟拿他無可奈何,眼下就連薊、平二州眼看也要被侵吞了去!
潘博是反了,但即使他束手就擒,結局也不會有任何改變,這個陰謀分明從支援丘茲就已經布成,步步緊逼,便是要將裴、鄭至於萬劫不復之境!
她之父祖歷來忠耿,但行事卻不果狠,爲官多年雖難免與人互有芥蒂,卻並無結下深仇大恨。
那麼便只餘唯一因由,裴鄭兩門顯然是被他人視爲攔路虎,不除不快,而且要徹底根除。
眼下看來,裴鄭遇禍,得益者無非謝、韋等人,包括柳家。
而柳小娘子固然堅信裴、鄭二族清白,當然會懷疑是姚潛將部早有禍心,藉口舅父鄭瑛具叛逆之心而全殲所部,再由謝黨牽連裴氏一族,可依他們的能力,當時顯然不足以將裴鄭這等經世大族連根拔起。
謝黨身後一定還有隱兇,纔是真正禍首,此人既有能力收服謝、姚衆黨使其甘冒兇險陷害國相重臣、後系親族,又能掌握丘茲國內秘情加以利用,膽大妄爲以致下令姚潛軍部殲滅奉令出征之鄭瑛將部,造成死無對證之確鑿事態,顯然不可能是無權無勢之輩。
甚至王公貴胄,也怕沒有這等膽量,更何況時至今日,元兇依然潛而未出,只讓謝、毛諸人得益。
也許,元兇早已得益,不過世人皆不將其與裴鄭“謀逆”一案聯想罷了。
關於元兇本就是個極其狹窄的範圍,柳小娘子心裡也實有指向,可同時心中也還存在不少疑惑,非但不能篤定,甚至自己都覺得倘若心中所疑真是元兇,究及舊案始終大有自相矛盾解釋不通的地方。
所以,即便是她得以新生後每當觸及舊事都難免憤慨,恨不能爲受屈滅族的家人手刃死仇,卻也深知只能暫且隱忍,別說真兇尚不能確定,即便是她已經察明始終,要想復仇雪恨,無異翻天覆地!
可眼下的她,已經不是困於深宮只能束手待斃者,而是潛於暗處靜待時機,有的是時間籌算圖謀。
正自思量,卻聞車窗之外有部曲欣喜難捺似乎還帶着平安抵京的輕鬆長吁,打斷了柳小娘子斜靠車廂一角的閉目沉思。
“京都總算就在不遠,咱們終於又回到長安城。”
她通過王十五娘掀起的簾遮遙看出去。
一片豔陽之下,城牆高固似乎延綿無盡,這時尚還不聞城中喧囂熱鬧,更清楚的是冠蓋繁蔭裡鶯雀啾鳴的脆音,但那城中,飛宇高閣已然隱隱在望。
是啊,長安城,我總算是又回來了。
柳小娘子輕輕一笑。
——
當京都正南明德門遙遙在望,王柳兩家這行車馬卻在郭外一柳密蔭濃遮處停歇下來,但凡外郡入京者,於城門處當然要例行最後過所,由城門守“驗明正身”,包括隨行部曲僕役以及所帶物資都要一一察驗,若是那商賈平民只好恭序排列待察,這又需要等候多時,而例律之於世族官員總有寬容,長安是權貴世望雲集之處,那些城門守衛可不敢輕易得罪顯貴,更別說“十望”之家眷返京,又都有本家子侄迎候通融在前,是以一衆部曲僕役雖然免不得排隊待察,主人卻只需等待家人打點周道來迎,換乘裝飾更加精美的牛車入城,根本不需耐着性子候列。
是以各處城門之外依傍着自然景觀,就有不少商賈開設的酒肆雅舍,專供遠途歸來的貴族們略微盤桓。
衆人今日抵達的消息也早讓部曲通知了入城,王七郎與賀十四又一馬當先,早早賃下了一處雅舍,又遣人通知接應者來此會合,及到袁氏等女眷到時,這處別說清場再無外人,便連一桌子果飲糕點都準備妥當。
聽說柳家前來迎接者爲柳郡公之嫡長子,也即王七郎未來內弟,袁氏才總算放心把柳小娘子“交還”,卻又叮囑身邊得重之僕嫗:“你跟着去一趟,諸如猜度之辭倒不需說,可七郎聽聞那姚姬有意打發小娘子身邊僕婦實爲確鑿,這話不妨告訴蕭娘子,再有姚姬之女意圖強奪她姐姐腕上珠串不得,惱羞成怒潑人一身湯水之事也是親眼所見,不妨直說,另外姚姬一路貽笑大方之言行,也告訴一聲。”
僕嫗不由躊躇:“娘子,到底是柳家內務,若僕一一細訴,彷彿有些過度。”
袁氏又想了一想,搖搖手:“就按我囑咐行事,轉告蕭娘子,原本這話該我親自意會,奈何才返京都,當然要先返自家,不過受人之囑忠人之事,既途中發生意外,我雖不好理斷,也得把見聞告之,況且咱們兩家即要聯姻,倒也沒有交淺言深之忌,姚姬言行不堪,是我提醒一聲,也爲姻親之誼。”
待那僕嫗領命告退,袁氏才嘆了口氣。
若是換在從前德宗一朝,她哪會對區區姬妾心生顧忌,德宗帝雖不比得盛世時那幾個君主,對政務頗多荒疏而一昧沉湎享樂,往常也偶爾有些荒謬言行,卻還能聽得進裴相等些臣子諫言,總歸還算待下溫和,可不像如今!
裴鄭滅門不算遠呢!
那元賢妃非但出身寒微,居然還是個再嫁婦人,元刺史又是個暴戾無德之徒,姚姬之姐聽說甚得寵愛,還真保不住元賢妃會爲其出頭。
若是因這一樁閒事影響了兒子仕途,甚至被聖人怪罪禍及家族,那才真是得不償失。
蕭氏歷來目下無塵,矝傲得緊,哪容一姬妾敗壞柳氏門風,有她與那姚姬打擂臺,姚姬也顧不上尋王家是非。
再怎麼說,柳家也還是當朝權貴,韋太夫人可是太后姐妹,女兒又被封貴妃不久,眼下是實際上的後宮之主,總不至於被這麼個姬妾治服。
她既不能被區區姬妾當衆要脅服軟,又需得顧及小人生事,只好這般明面使絆“禍水東引”了。
但願蕭氏還如從前脾性,惱怒起來乾脆發落了姚姬,即使元賢妃不滿,宮裡頭還有柳貴妃與太后降服,聖人就算着惱,也只會記恨柳家。
然而袁氏忽然又想到自家兒子眼看就逃不脫迎娶柳氏四娘,那可是裴逆嫡親外孫女,相比姚姬,這纔是更大隱患,不由又愁眉不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