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從明華坊歸府,方知府裡已經有位訪客,等了她小半時辰。
來者羅六郎,正是羅厚嫡親兄長,但他卻並非長居太谷,而是授長輩囑令,在晉陽城經管家族商事——豪族因多數無望仕進,大多以農產、商事鞏固根基,又因有地方官員多施照顧,當然區別於普通商賈,羅六郎不僅經管着家族開設的幾家典當行及酒肆、青樓,還行爲着向官府申支公廨錢,借貸予市肆,俗稱“捉錢令史”。
然而這回羅六郎來見晉王妃,卻是得了弟弟的一封書信,讓他來討王妃允諾在先的畫作。
其實當日晉王與晉王妃離開白嶺村,羅厚原打算着親自送返晉陽,順便“督促”晉王妃屢行允諾,不過他既然答應了晉王妃促成太谷羅遵從新政,是以才改變了主意。
羅厚之父爲家族宗子,若無意外,將來便會順理成章繼承族權,羅六郎爲嫡正長孫,在家族中地位也甚顯重,只是六郎不似胞弟,實在學不進經史文教,幼年時險些氣得父祖將“家法”打折了,才磕磕絆絆總算是學完了千字文,不做睜眼瞎,實在無望仕進,好在六郎對商事還甚有興趣,父祖乾脆讓他在這一門上磨練用心。
羅厚的想法,由他一人遊說家族棄暗投明把握不大,乾脆將兄長也拉下水,兄弟兩個齊心協力,總比孤軍作戰要強。
是以羅厚交待了兄長,特意準備好厚禮恭恭敬敬前來拜訪,若是得了晉王府友遇,將來可有不少好處。
羅六郎也是精明人,哪能不知交好權貴的重要性,雖說眼下毛維與晉王府正在針鋒相對,可毛維不過是介外官,說不定什麼時候便調任去了別處,晉王卻是太原名正言順的藩王,相比毛維,顯然對太原本土豪族更有影響,如今毛維與晉王府勝負未分,兩相交好堅決勝過對一方死心踏地。
太原豪族衆多,羅家雖然在太谷算爲勢大根深,然而在晉陽城卻並不算顯眼,毛維起初並沒對羅六郎多麼看重,這也是導致羅六郎見風使舵的原因。
果然便聽信了弟弟的勸告,禮數週道的上門,雖然出師不利撲了個空,卻也並不介意,很是耐心地等着晉王妃歸來接見,只心裡也藏着無數好奇,聽弟弟的意思,治政之事似乎是晉王妃作主,晉王反而遊手好閒不問瑣雜,這事可不多見,一個後宅婦人,當真能決斷政務?
他當然也聽過柳十一孃的名頭,曉得這個晉王妃是位能與萬秋山“比肩”的才女,可晉王妃遠在長安,羅六郎當然是隻聞其名,對晉王妃才貌雙全的傳說抱着懷疑態度,在他看來,萬秋山纔是貌比天仙驚才絕豔,可縱然是秋山,對軍政之事也是不甚了了,晉王妃當真有這本事?
結果一見晉王妃……
羅六郎便呆怔當場,抱着個揖遲遲沒有往下行禮,阿祿忍不住,重重咳了兩聲,這位才如夢初醒,臉頰憋得通紅,禮數卻出離恭敬,只是準備好那些話竟然盡數拋去九霄雲外,幾乎連弟弟的囑咐都沒想起來。
直到晉王妃端茶送客,羅六郎的魂魄還在半空飄遊,一直到出了晉王府,方纔大嘆一聲:“晉王殿下真是好福氣!”
這位已經篤信晉王妃“名符其實”了,因在他看來,才華橫溢是與容貌美醜從來存在必然聯繫。
卻大是惋惜:對秋山觀主還能殷勤討好,爭取引爲知己,只晉王妃……有晉王這個活閻王擋道,多看兩眼保不定就有殺身之禍。
又說阿祿,對這羅六郎一點沒有好感,忍不住鄙惡:“婢子聽艾綠說,羅九郎還算是謙謙君子,可這羅六郎,顯然就是個登徒子!”
“早就聽聞太谷羅嫡正這兩個子弟,都是好色之徒,之於豪族子弟而言,其實不算惡錯,羅九郎更具士子風範,言行並無粗鄙,可這羅六郎,倒也不是奸狂之徒。”十一娘卻有保留意見:“阿祿莫因他有失儀之行便存成見,依我看來,羅六郎不過是坦率莽直而已,他對萬秋山,可是真心追崇,固然是因萬秋山容貌出衆,卻並沒聽說羅六郎任何褻瀆,他不通詩賦,卻能被‘風骨凜凜’之萬秋山引爲知己,說明亦有可取之處。”
阿祿被王妃這話一提醒,如夢初醒的重重擊掌:“都說羅九郎與親嫂嫂有私,挑唆嫂嫂與兄長和離,豈不正是這羅六郎前妻?”
十一娘笑道:“可見傳言不實,羅六郎爲弟弟一封告書,便當真來王府拜訪,表現得又這樣畢恭畢敬,說明對羅九郎言聽計從,要是兄弟兩鬧生嫌隙,又怎會如此?”
她雖拿不準羅九郎貪好美色的傳言究竟是否心懷妒恨之人詆譭,不過卻能篤斷,羅九郎行事雖有乖張怪異、不合俗禮之處,品性卻無可挑剔,決不會行爲與嫂嫂苟且,又見異思遷之劣鄙。
羅六郎此行雖然算不上收穫頗豐,但晉王妃沒有推辭他的禮物,並且言談時,不乏顯露對弟弟羅九郎的欣賞,這讓羅六郎大覺興奮,他還沒有色令智昏,儘管被王妃的姿容狠狠驚豔了一把,心裡清楚不容覷覦,那一絲半點的惋惜,很快被更大的利益衝散,就想着去自家酒肆,與幾個歌妓好好取樂。
卻得隨從稟知了一件事,羅六郎不由得高高挑了眉梢:“孟九那忘八小人,終於冒頭了?”
一鞭子抽在馬屁股上,氣勢洶洶便往中城衝去。
羅六口中的孟九,正是太原孟氏嫡系子弟孟飛笛,但事實上“飛笛”卻是他的諢號,只因孟九郎擅笛奏,才被諸多雅士稱爲飛笛君。
要說這孟九郎,確也有些奇處,當年他首下科場,剛巧撞上十一娘算計毛趨,以助尹紳、邵廣二人仕進,因那年太后甫方奪權,忙着贏得士人敬服,下了幾分力氣整治科場,孟九郎原本也擅詩賦,故輕而易舉取中進士,雖然因有陸離、寧致等等在上,他沒有奪得甲榜,但無論家世還是才華,授職也是無可厚非。
可他卻沒有把握時機更進一步,缺席太后親自主持的詮選,而是回到祖籍,接下來忙着娶妻生子,也寫了一部詩集傳世,但堂堂進士出身,卻一直還在守選。
太原孟雖然不比得京兆十望,可是也爲名門大族,孟飛笛又是堂堂正正走了科舉一途,守選這麼多年大不科學,但究其原因,卻是這位根本沒有參加詮選,其家中親長似乎也不聞不問,那麼被吏部漠視也就不奇怪了。
年年授職,多的是人想盡辦法削尖腦袋,吏部又哪裡有閒心關注連詮選都沒參加之人?
鮮少人知,當年孟九郎取中進士後,紅顏知己萬秋山便親往孟家,呈上九郎給予信物,竟然自請婚嫁,這讓九郎親長震怒不已,一封急書,將孟九詔回,孟九當年的確與萬秋山兩情相悅,故而跪請家長允准姻緣,可兩人原就門不當戶不對,再兼孟家親長鄙惡萬秋山“寡廉鮮恥”之行,又怎麼會答應讓族中前途無量的子弟娶這麼一位妻室?
後來,孟九郎逼於無奈,只好另娶旁人,但爲此一事,也與家中親長翻臉,這麼多年以來,消極仕進,以示不滿。
而孟九郎雖然娶妻,甚長時間仍與萬秋山保持交往,但後來也不知爲何,忽然又搬回了本家,儘管沒有聽從家長之願入仕,但與萬秋山卻逐漸疏遠,直至秋山觀主病逝,遣人請飛笛君最後一見,孟九郎也狠心拒絕。
這也讓孟飛笛飽受衆多傾慕秋山觀主者鄙夷,稱他薄情寡義,有負秋山一往情深。
尤其是羅六郎,更將孟飛笛視爲仇敵,登門問罪許多回,甚至於在孟宅門外潑口大罵,鬧得議論紛紛。
太谷羅生恐羅六郎惹出是非,一度將六郎困蔽家中,而孟飛笛自秋山觀主病逝,也鮮少出門,眼看着這場風波已過,上元節後,太谷羅纔將羅六郎放行。
羅六郎因爲父祖警告,倒也不敢再登門挑釁,再說他無論怎麼叫罵,孟飛笛堅持做那縮頭烏龜,一個巴掌拍不響,羅六郎也甚覺無趣。
可這日聽說孟飛笛這烏龜終於冒頭,羅六郎再也忍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