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垂着臉,看上去彷彿格外委屈,她沒有看見甄夫人眼底一掠而過的戾氣,甄夫人實在也受夠了這位妯娌的人前賢惠了。
“娣婦不用放在心上,青流媳婦雖說捱了一番無端指責,難免委屈,可她是個好孩子,懂得孝敬親長,不會因爲這事埋怨娣婦,孩子既然都這樣懂事,難道我還會耿耿於懷不成?”
這是什麼話,什麼叫無端指責?陳氏無論如何也不會容忍她一直遵奉的禮矩德教,輕輕便被這四字推翻!
但甄夫人顯然根本不想與她爭執,堅定不移地談論正事:“從前是我身子不好,族中事務多有疏怠,煩勞娣婦多年操勞,如今我身子有了起色,無論如何也不能再享輕閒了,否則怎能心安?”
這話幾乎是揭開了陳氏臉上那張人/皮/面具,不要牽三扯四,族中事務,沒有不讓宗婦過問的道理。
陳氏今日一連吃了幾番掛落,心裡幾多憋屈可想而知,但她深知無論如何也不能真與甄夫人商談族務,否則便是將手中權柄移交給了長嫂,她這些年的努力,豈不成了笑話?故而乾脆禮辭:“既是如此,十九家那件事,便由嫂嫂決斷吧。”
一回去便告病了,儼然有摞挑子萬事不管的兆頭。
這下子江氏也未免着慌,這日勸告婆母:“阿家難道當真是與三叔母置氣?這……雖說三叔母那日話說得急躁了些,可阿家這樣步步緊逼,族中卻也會滋生非議。”
原來陳氏纔在牀上躺了兩日,便有不少族婦探望,陳氏倒是稱病不見,可不知爲何,許多人都知道了這兩個老妯娌有了爭執,竟然好些都同情陳氏,暗下議論甄夫人這宗婦小心眼,尤其十八叔,小兒子過繼給嫡兄一事眼看擱置,越發不滿,竟然指責十九叔母犯了妒嫉,又違逆宗族,叫囂着要開祠堂出婦。
江氏雖然當日無奈之下頂撞了三叔母,事後想來卻頗有些後悔,她的丈夫柳青厥待三叔母一貫恭敬,要是知道了這事,還不定多麼氣怒呢,江氏越想越不安穩,這纔有了勸和的想法。
甄夫人卻像是痛下決心一般,完全不爲所動:“沒有近段時日接連發生這一些事,我且以爲她是真賢惠呢,不想卻是我看走了眼,好個陳氏女,滿口賢德仁義,說穿了也是權慾薰心之輩!我是埋怨她對待阿韓過於苛嚴,鬧得青流夫婦離心,有意給予警誡,卻也沒想着真要和她爭權奪利,可看看她那作態,爲了孃家私利,一心要牽涉太原柳闔族,我不過是往晉王府走動了走動,她便急不可捺,不惜詆譭我不守婦德,我才提了一句十九家,獠牙就全露出來了,我反倒成了惡人。”
江氏不似柳青厥,雖然有些畏懼陳氏,然而並非全心信服,陳氏那一套貞德賢惠的規矩,江氏實在不屑一顧,奈何婆母溫弱,她又是個晚輩,不得不屈服於陳氏的威望,這時聽婆母說這番話,心裡倒也贊同,但一貫家教使然,也不會挑是生非,依然苦勸:“阿家息怒,董醫正也有叮囑,阿家病情雖然沒有大礙,但也要維持心平氣和,又何必爲了這些瑣事動怒。”
甄夫人長嘆一聲:“我這把年紀,又從來不喜與人爭鬥,若是爲了一時義氣,哪裡至於與娣婦翻臉,可經過青流這事,我不得不爲你們着想,青流也就罷了,青厥可是宗子,將來繼承族長之位,你便是宗婦,可你嫁進門這麼多年,竟然無權過問族務,將來又怎能襄助青厥,管理好族中這麼多事務,要論來,也是我這婆母糊塗,如今方纔清醒。”
“媳婦還年輕……”
“曲氏比你更加年輕,且看看她,在女眷中威望,只怕還勝過你。”甄夫人揉了揉眉頭:“青城仕途正好,祝氏也是大族嫡女,這樣看來,青厥與你反而勢弱,青厥若非宗子,我也不會爭圖這些,可青厥纔是名正言順宗子,若是反被青城奪了族長之位,青厥豈非成了無用懦弱之人白白被人詬病?你們夫婦,將來在族中可擡不起頭來。”
甄夫人已經察覺了陳氏對權勢的貪圖,當然不會容忍自己的兒子被人鄙薄,這纔是她決意與陳氏爭鋒相對的根本目的。
爲母則剛,沒有一個母親能夠放縱旁人欺辱兒女。
“十九家這事,我還管定了。”甄夫人斬釘截鐵說道。
江氏仍有擔憂:“可是阿翁也不贊同十三妹招贅,阿家想要力駁衆議,未免……”那可就是一意孤行違逆宗族,若是連翁爹都持反對意見,婆母還能如何?江氏實在對自己這個病弱多年不問族務的婆母沒有什麼信心。
“誰說我贊成十三娘招贅了?”甄夫人卻胸有成竹:“十九娣婦只有十三娘一個獨女,固然有招贅一說,但甘爲贅婿者,出身品行必定欠缺,娣婦又哪裡當真捨得委屈十三娘?但十八叔是十九叔庶兄,兩兄弟本就不那麼和睦,十八叔那青楊,倒是人高馬壯,卻是個結巴,又頗有些紈絝習氣,這纔是十九娣婦不甘不願之根由,十九叔是進士出身,也攢下了一筆家業,娣婦便是過繼子嗣,當然更加偏向族中年紀尚小又知上進之子弟,這樣她纔算老有所依,十三娘即使嫁了人,也有兄弟撐腰。”
江氏一聽,倒也贊成:“阿家心中可是有了人選?”
“是有一個,雖與嫡宗出了五服,但那孩子父母雙亡,與兄長二人靠叔父養活,現下才十四,聽說在族學裡表現不俗,十九娣婦聽了,必定願意。”
江氏暗暗點頭,上無父母依靠,又還是個少年,能夠入繼嫡宗必然會心存感激,十九叔母也不是個挑剔人,只要花些心事,不難贏得繼子敬服,怎麼看,也比青楊合適。
甄夫人囑咐長媳:“你先對你十九叔母略提一提,將好處說明即可,主意還是要讓十九家自己來拿,這是一件事,還有一件,你暗下留意留意,三娣婦那個大歸之外侄孫女,就是祝二孃,她那事如何了,可有說法?”
江氏一聽“祝二孃”三字,忍不住就打了個寒顫,因着她的孃家與祝家也算親朋,這事倒不需得特意去打聽,便說道:“還能如何,鼻子割下來,便是她如今想要改嫁,有誰敢娶?纔剛二九年華,一生已然毀了,聽說陳家不依不饒,逼着祝家休了劉氏,可這事,要說來也不是劉氏之錯,祝家哪裡會妥協,眼下還僵持着唄,這門姻親算是徹底反目了。”
甄夫人閉目一嘆:“這都是禮教害人,虧陳氏還洋洋自得,可憐了祝二孃那孩子,得下多大狠心,才能將自己鼻子割掉呀!”又深吸一口氣:“三娣婦甚是關注這事,許是不會善罷甘休,必然會逼得祝家休妻,她纔算是爲祝二孃討回公道,身爲長輩,關愛晚輩原也無可厚非,我就擔心這事,會被有心之人利用,總歸你暗暗打聽着。”
江氏想了一歇,卻不明白誰是那有心之人,祝二孃自己糊塗,難道還會把太原柳也牽涉進這一樁事去?不過經過今日與婆母這番談話,她倒對甄夫人刮目相看了,到底是出身晉陽顯望,從前是懶得過問俗務,要真論來,三叔母未必就比婆母更有遠見呢。
又說晉王妃,在玉管居熱情款待了甄夫人婆媳三人,沒有被興師問罪,當然篤定甄夫人有示好之意,她當然沒有急着挑是生非,甚至沒有告甄氏黑狀,更加不可能抵毀陳氏,只是與江氏、韓氏相談甚歡,約定好時常走動,十一娘胸有成竹,甄夫人若要強勢起來,必然離不開她的支持,畢竟陳氏在太原柳那大威望,若無外力,甄夫人也不能輕易動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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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事還是那句話,急也急不來,必須溫火緩煮,慢慢達到目的。
只是上元節剛過,她便被心浮氣躁的晉王殿下“綁架”去了太谷縣一遊——聽說明德寺梅花開得正豔,晉王殿下忍不住要去“採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