儘管今年冬季寒冷非常,可是對於一衆京都豪闊而言,影響卻並非巨大,無非是穿着累贅些,出門不能長時騎乘不得不窩在車廂裡烤着炭盆取暖,飲宴時要花上相較往年翻倍的食資——因多地天寒地凍,食材供給包括運輸都不便利,再兼商家們爲了滿足食客需要,勢必改建比往年更多的暖閣,尚且供不應求,好些個知名酒樓設置的暖閣都需要提前預定,經營成本提高,售價當然就要上漲。
寒涼的天氣不僅沒讓賓客卻步,反而因爲風雪天氣增多,文士雅客以及紈絝俠少便有更多賞雪遊冬的機會,各大酒樓以及遊苑生意興旺更勝往年,便連曲江池畔,也時常聚集有雖然囊中羞澀但興致不減的雅士們,呼朋喚友邀三聚四,搭着氈帳燒着火爐,溫燙米酒吟誦詩賦,勵新/四年這個與往不同的孟冬,至少長安城中,一點不曾蕭寂。
西市摘星樓,酒足飯飽的時辰,賀湛與元康被媚眼如絲的胡姬殷勤送至門外,不及登車,便聽一聲脆亮的呼喚:“十四兄。”
元康這個色中餓鬼頓覺精神一振,待看清站在道邊馬車旁,只是一個雙垂鬟髻身量未足的稚齡女孩,雖說生得玉雪可愛,已經能看出美人的底子,到底青澀不合胃口,於是才興致缺缺的移開目光,不過仍是晃着肩膀撞了一下賀湛:“你還好這口?”當被賀湛一喝:“可別瞎說,這是我阿姑門生柳十一娘”後,元康才徹底一本正經起來。
他在長安城中橫行無忌,要說有誰不敢惹,其中之一便是瑩陽真人,南陽郡王可是個暴脾氣,連大惡煞賀燁都得敬着,他們這些小螃蟹更不敢挑釁,又兼太后也對瑩陽真人惜重有加,還有賀湛這麼一層關係。就更不說柳十一娘年紀雖小,滿京城誰不知道被瑩陽真人視若親出,又有一身好才華,甚得文士追奉,這要是對柳十一娘不敬,瑩陽真人先會扒一層皮不說,那些個文人雅士的唾沫星子非得將人淹殺不可。
“天氣這樣寒涼,十一妹怎麼出來了?”賀湛只略微迎上一步,有意向十一娘引薦身後這個酒肉之交:“這是及恩侯府三郎。”
十一娘上前見禮,見這聞名長安的京都十霸之一收斂脾性一本正經還禮,她也沒多搭理,目光有意無意掃過元康身後也跟着鞠躬的長隨,便看向賀湛:這便是韋元平安插那耳目?
賀湛:如你所見。
兩人極有默契這般眉來眼去後,十一娘便說道:“特意來尋你,叫我繞了好大一圈,先往及恩侯府,纔打聽到十四兄在摘星樓。”
這段時日,剛巧是十一娘住在上清觀的日程,因而賀湛便問:“這般着急,可是阿姑有事?咦!今日你不是該往絢之家中學琴?”
“正是因爲薛六哥……是薛三哥捱了責罰,傷勢甚重,薛公因拒客清修,薛相嚴令不得打擾……六哥着急,擔心僕從不夠份量,請不動醫術出衆之外傷大夫,想親自走一趟,可今日雪雖停了,天氣卻寒涼,我實在擔心六哥身子,就自告奮勇走這一趟,想告託十四兄援手。”
元康本就是個多嘴好事人,聽說薛三郎捱打,不由問道:“薛三郎也過了三十之人,怎麼還捱了家法,這是作爲了多大禍失,要說來,薛六郎相較還愛交遊,薛三除了公務上與人來往,幾乎閉門不出,沒聽說他在外頭惹禍呀,難不成……是在家裡頭惹了禍?”這位立即腦洞大開,浮現出子誘父妾的粉紅誹聞來。
十一娘感覺到元府長隨的暗暗窺探,幾乎沒豎起耳朵來,卻只是含糊其辭:“箇中情由我並不清楚,也沒聽六哥提起,只知道薛相這回是大動肝火,連相府夫人都阻攔不住。”
賀湛接過話來:“十一妹這回可算找着人了,據我所知,及恩侯府上就有一位擅長外傷之名醫,三郎,我這師妹因得絢之指教琴藝,一貫視他爲師長,薛三郎又與六郎手足情深,還望三郎看在六郎與我相交這層情面,請府上醫者往薛府一行。”
元家無論是看毛維抑或韋元平的關係,一貫與薛相楚河漢界,可因爲薛陸離早年就與及恩侯世子交好,又同賀湛友如莫逆,元康雖然沒怎麼與陸離來往,心裡卻也不存厭惡,聽了這話後自然一口答允,卻嬉皮笑臉問十一娘:“十一妹之託我這兄長義不容辭,只十分仰慕十一妹才華,有心相求一幅畫作。”
若得柳十一娘畫作,可有了在那些所謂名士文人跟前顯擺的底氣,看不羨煞旁人!
爲了達成目的,十一娘當然不會在意身外之物,卻十分厭煩元康與她兄妹相稱,強忍着心頭惡氣,答應下來。
元康因爲與賀湛還有“下場”,只交待那長隨去請府醫往薛家,這當然更合賀湛與十一娘心意,兩人對視一眼,眉梢都是一挑。
十一娘登車返回上清觀,卻當路過長興坊前,忽聞外頭一陣喧譁吵嚷,不待她囑咐,碧奴便出外詢問,不久入內稟報道:“是一官家婦,所乘騾車與一商賈車輛輕微擦碰,不依不饒,要訛商賈十貫賠償,商賈不願,那婦人喝令家丁圍毆商賈。”
“什麼官家婦如此囂張?”十一娘問道。
“婢女打聽得此婦丈夫是在工部虞部司任掌固,姓何名紹祖。”
何紹祖?!十一娘握緊拳頭。
當年此人毒殺六娘未遂,反讓六娘跪於宮門揭穿惡罪,賀衍曾誓稱不教這忘恩負義之徒苟活,然而這多年過去,何紹祖非但未受任何追究,反而靠着奴顏卑膝,得了毛維毛相國看重,雖然區區虞部司掌固甚至未曾入流,然則卻職屬六部之一,這何紹祖早已另娶,繼室方氏不過是毛維部曲之女,因其父奴才做得稱職,甚受毛維看重而放良,方氏自恃有相國撐腰,一貫囂張跋扈。
想到賀湛遣人前往高涼郡打探回傳消息,廢盡心思察探得知的結果,卻是六娘在五年前就病歿,雖然六娘之死與何紹祖並無直接關係,但十一娘依然難忍這口惡氣,只她爲大局之慮,沒顧得上收拾何紹祖,這回遇見方氏行惡,倒不怕出面管這閒事。
十一娘披好罩衣:“咱們下去看看。”
青奴與碧奴已經習慣唯令是從,雖然擔心外頭人多嘈雜衝撞了小主人,可都沒有勸阻,只交待相跟前來的僕役圍護。
太極宮固然不再作爲帝妃居住,然則皇城仍爲禁苑,長安城被一條南北縱貫的天街一分爲二,這條天街本是帝王出城祭祀專行,不許普通人通行,然則因爲京都兩縣分別位於天街左右兩側,若天街全程禁行,交通便會造成不便,闢如居住天街以東萬年縣之民衆若要前往天街以西長安縣,必須得先出東城城門繞行至西城城門入內,未免大廢周章,因此爲了便利,周律有定承天門外前三市坊之間,這一段天街完全禁行,王公貴族與官員往來東西兩城必須繞往豐樂與安仁坊後才能貫穿天街。
至於平民百姓,又得往後再數三個市坊才能貫穿這條主幹道,而無論平民抑或貴族,都只許東西貫穿,堅決不能沿着天街南北沿行。
這時十一娘所在長興坊,位於安仁坊以東,貴族官宦需要從這條道路貫穿,因而別外擁擠些。
而方氏所乘的騾車,正是在長興坊南拐時與從北向而來的商賈乘車發生磨擦——雪水致路滑,發生此類小事故並不罕見,多數都能理解通融,可方氏卻偏要耍橫。
這裡距東市不遠,故而也有不少百姓行人來往,聽見吵鬧聲很快聚衆圍觀,十一娘在家中僕從圍護開路下,好不容易纔擠到中心。
她便看見一個二十五、六的婦人,額上圍着兔皮昭君套,穿着石青地遍地花色的大袖衫,一眼看去甚是雍容華貴,然而手裡握着的馬鞭直接抽向對方一個兩鬢斑白的僕從身上,凶煞惡煞的模樣讓她露了底。
更不說那粗鄙的言辭:“狗殺奴,竟敢衝我瞪眼,看我不挖你這雙狗眼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