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嵐登上康阜樓時,被同安公主的詭計徹底敗壞了興致的晉安長公主已然帶着兒媳李氏辭席而去,皇后也再無興致陪着諸位飲談,仍在清靜的一層閣樓上,絞盡腦汁思考怎麼讓尹紳阮鈺這對恩愛夫妻不被天子遷怒,聽說侄女求見,她才暫時鬆了開眉頭,卻又立即蹙攏。
聽聞風聲的是青嵐身邊一個婢女,因爲如廁暫時走開,但在水邊淨手時,正遇兩個平民裝扮的婦人在旁若無人的議論。
此時青嵐便在複述事發經過:“兒之侍從聽見其中一個婦人,竟道同安公主傾慕尹少卿,鬧着要與阮郡君並嫡,聖上允准了,誰知阮郡君妒悍,一狀告到姑母面前,姑母與阮郡君交好,又覺同安公主不顧廉恥有傷皇家體面,於是諫言聖上否駁,公主因爲難過,今日竟未出席芙蓉園春會,侍從聞言大驚,連忙詢問婦人是從哪裡聽說這等謠言。”
十一娘忍不住又再扶額,大覺無奈,又十分感慨同安興風作浪的能力。
“婦人說,她是在假山下歇腳,聽見隔着假山有人說話,一個問另一個‘你家主母今日沒來逛玩,怎麼你竟敢偷懶’,另一個說‘你又不是不知阮郡君性情,待下素來寬和,本身也愛熱鬧,若不是同安公主無理取鬧,阮郡君又何至於閉門不出?郡君得避開貴主,又不忍連累得奴婢們也不能祓禊,特意恩許一日假期,我還不曾來過芙蓉園呢,今日纔有意來趕這熱鬧’,這一個又說‘阮郡君也是可憐,當初好心收容貴主,怎料到夫君反被貴主覷覦,尹少卿再怎麼優秀,到底是有婦之夫,貴主金枝玉葉,偏要鬧着聖上允許尹少卿並嫡,若不是皇后還肯幫着郡君,又看不慣貴主不顧廉恥,及時勸諫聖上改變主意,說不定真讓貴主趁願’,另一個道‘不顧廉恥四字,真真說得貼切,我家郎君待主母可是一往情深,正眼也不曾看貴主一眼,貴主卻自作多情,糾纏不清,虧她還貴爲金枝玉葉’,這一個嘆息‘長公主聽了郡君哭訴,也惱怒非常,要說來一個是孃家侄女,一個是夫家侄女,都是長公主晚輩,可長公主,這回卻站在郡君一方,足見有多厭惡貴主,什麼金枝玉葉,真真是神憎鬼厭’。”
皇后只能擡頭望天……
很好,這回徹底坐實了晉安長公主與阮鈺的罪行。
青嵐也歉意道:“兒聽侍從一說,便知這事不妙,那婦人能將事情複述得這般仔細,哪裡是普通人?分明就是引君入甕之計,但錯已造成,便是怪罪婢女多事瞎打聽,也是於事無補了。”
這樣的言論一旦傳開,必須加上一條——崇仁坊柳二孃的婢女,曾經耳聞並向民婦打探過消息,同安這是逼着皇后必須主動出擊,否則更有做賊心虛之嫌。
十一娘頭疼歸頭疼,卻極安慰侄女能夠看穿詭計,並機智的立即向她通報。
但仍不忘提醒一句:“這事可不能張揚,連對你曾祖母、叔母等親長也記得守口如瓶。”
青嵐也領會得皇后的意思,顯然是不願牽連族人,連忙應諾,卻忍不住擔心:“姑母,貴主她……”
十一娘擺了擺手:“莫要多問,嵐兒也別理會,就當今日之事沒發生過。”
但皇后自己,卻當然不能當這事沒發生過了。
下晝回宮,她主動前往紫宸殿,阻止了江迂立即知稟賀燁,而在後堂耐心等待,坐了足有大半時辰,才見賀燁昂首闊步入內,度量他那神色,分明鼓舞歡忻,不待問,便主動提起一件喜事。
“今日上巳,鄯州終於傳回捷報,赤嶺一役我軍大破吐蕃軍勇,至此,鄯州、鬆州等地總算收復,接下來,就看尹紳本事,能否達成兩國修好,毀擾吐蕃、突厥兩國聯盟了。”
這還真是一件喜訊,十一娘稍稍鬆了口氣:“聖上已經決定讓尹少卿出使吐蕃?”
“那是當然,突厥在勝州蠢蠢欲動,惡戰在即,若無吐蕃支援,我方更有勝算,經過這些年部署,眼看目的達成,當然要一鼓作氣,尹紳既有能力,又能領會我之設想,使臣之職,他理當勝任。”
“可是聖上,今日我耳聞一些傳言,大是忐忑不安。”十一娘已經決定向賀燁直言坦白,聽說鄯州大捷之後,越發堅定主意,便把晉安長公主,以及侄女青嵐的耳聞,一五一十複述,果不其然,只見賀燁的欣喜之色一掃而光,眉頭蹙得能夾死幾隻蚊蠅。
“伊伊認爲,這是同安用詭,而非阮氏心懷忌恨之報復?”
“我知道出於感性,聖上更加願意相信同安,我也不想與聖上爭論阿鈺品行優劣,只望聖上莫要感情用事……倘若尹君當真移情,甘願娶同安爲並嫡之妻,阿鈺纔有忌恨報復之必要。”
賀燁繼續用眉頭夾蚊蠅,卻沉默不語。
因爲他沒有證據推翻十一孃的推論,更不提摸着良心講,這事的確更像同安執迷不悟,賀燁明知自己不該遷怒尹紳夫婦,但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一個疙瘩,扣在他的心頭怎麼也解不開。
這座內堂,氣氛一時陰沉得有如盛夏暴雨將至,烏雲滾滾悶雷陣陣。
“皇后打算怎麼處理這事?”賀燁半響才問。
“解鈴還需繫鈴人,聖上若不願同安遭受惡誹,唯有勸告同安,讓她不要再張揚此事。”十一娘說道。
“這辦法的確乾脆利落,只不過,同安會更加難過。”賀燁垂着眼瞼:“我上次否駁她之懇請,已經讓她失望,若這回,再因維護阮氏,加以警告……同安會不會覺得,這世上之人,盡皆將她遺棄?”
“那麼聖上,難道是想爲同安一人,陷害功臣無辜?”十一娘不由也蹙起眉頭。
她知道今日這番談話,必定會造成賀燁的不滿,不利於夫妻感情,但她做不到放任同安,眼睜睜看着阮鈺,甚至還有侄女青嵐無辜受懲,所以她的應對之策,達不到兩全其美,只能保住阮鈺,自己卻會擔當風險,鬧得夫妻反目當然不至於,但賀燁心中,必定會留下嫌隙的種子。
同安公主之箭,到底還射中一雕。
“皇后今日累了,先回蓬萊殿休息吧,朕仍有公文需要處理。”暴風雨到底還是沒有發作,皇帝陰沉着臉丟下這一句話,便拂袖而去。
次日十一娘聞訊,賀燁出宮,去了一趟曾經的潛邸現今的公主府,而同安公主這回是當真大病一場,臥牀十餘日,驚動得太后遣了好幾撥人去探望,傳詔兩大奉御去長安殿狠狠訓斥一番,做足了慈愛祖母的姿態,但關於同安恬不知恥的言論到底沒有宣揚開來,足見賀燁的警告還是發揮了作用。
同安病癒後,入宮拜謝太后關愛,沒有來蓬萊殿。
韋太后起初並不知諳其中隱情,這回難得與任瑤光看法一致,以爲在她們與柳七娘的一致努力下,終於造成了同安與皇后之間的仇怨漸深,當然更加堅定了再接再勵挑撥離間的計劃,柳七娘雖說沒有再往宮中頻繁走動,卻成爲了公主府的常客。
十一娘並不知情。
她沒有格外關注公主府的動向,因爲明白萬一安插耳目,簡直就是授人把柄,同安已經成爲賀燁與她之間的一件心病,最好不要再觸及。
她也一直不知道賀燁與同安之間談話的詳細,她不問,賀燁也從未提起。
尹紳依然奉令出使吐蕃,十一娘不知他是否有所察覺,倒是阮鈺在上巳節後,拜託李氏入宮,向皇后轉達了謝意與感激——原來晉安長公主上巳節的次日,便請了阮鈺來家中,憤憤不平告訴了侄女經過,叮囑她小心提防同安,阮鈺忐忑了好些日子,卻見風平浪靜,除了同安大病一場之外,並沒有再生波瀾,她猜到應是皇后應對及時,將一場風波化爲無形,爲防激化皇后與公主之間的矛盾,阮鈺自己不敢入宮,只能輾轉通過李氏謝恩。
四月,將近太后壽誕,雖賀燁無意滿足太后的虛榮心大操大辦勞民傷財,但免不得宴請宗室,以及讓皇后率領內外命婦於壽誕這日禮拜恭祝的過場,於是皇后又開始忙祿起來,而在長安殿中,她也終於見到了同安。
公主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至少在太后面前,不曾橫眉冷對,恭敬的態度無可挑剔,生疏卻也一目瞭然,正如此刻,低眉順眼地傾聽太后與皇后之間的交談,同安一聲不吭,卻像個極其孝順的孫女,跽跪在太后坐下,握着拳頭輕輕擂着祖母的膝蓋,直到聽見祖母說出“國喪期除已經數月,皇后也應當諫言聖上充實後宮”那話時,她的眉梢也未顫動一下,更加不見興災樂禍的神情。
太后顯然也不是要徵求皇后的意見,微笑說道:“在壽誕之前,皇后若能安排好這一件事,到時家宴上也更熱鬧幾分,老身現在別無所求,只望着陛下子嗣昌盛,將來去見諸位先君,亦能交待過去,不至於再受訓責,無顏以對。”
今日非但有同安在場,太后還特意詔請瑩陽真人入宮,當着十一孃的面便對瑩陽說道:“不是我有意爲難皇后,聖上已過而立之年,膝下卻唯太子一人,瑩陽也是宗室長輩,應當能體諒老身憂慮,還望瑩陽好生開導皇后,以大局爲重。”
在這樣的情況下,十一娘只好應諾,她總不能把阿姑捲進這趟渾水,擔當冒犯太后之罪。
太后滿意了,因爲她信心十足,已經替皇后挖好了一個陷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