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天子在上,臣能說真話麼?如果臣也逼着陛下再立一個皇后,陛下覺得如何?
但這真話是不能說的,尹紳長嘆一聲:“聖上一定要如此?”
“愛卿也知道,同安她有心結,固執起來讓朕也拿她無可奈何,同安立誓,非君不嫁,否則寧肯獨身,朕爲她叔父,總不能不顧同安美滿幸福,少不得,是要成全她了,朕也知道,不能逼迫尹君停妻另娶,只好依從同安,允你二妻並嫡,同安既肯與阮氏共侍一夫,難道尹少卿還打算寧死不從?”
皇帝陛下的口吻聽着雖然溫和不少,但威脅之意卻是更加明顯了。
“如若聖上真已決定,臣只好領旨。”尹紳又是一聲長嘆:“臣惜命,更不能連累家族與妻子,內子賢良,事事以臣爲重,若知聖意已決,也絕不會贊成臣爲抗聖令,捨棄性命,但臣有一言,還望聖上允許直訴。”
賀燁頷首:“無妨。”
“陛下之所以有此決斷,乃爲貴主美滿考慮,臣承蒙貴主青睞,雖感榮幸,但臣之真情,已然付諸內子,縱然遵從聖令,娶貴主爲並嫡,亦與太原時無有差異,乃主臣之義,不能有夫妻之情,故而,就算臣領旨謝恩,貴主名爲臣之妻室,實則亦與空守閨闈無異,時移日長,必定心中更懷悽楚,豈非與聖上初衷大相徑庭?”
賀燁眉頭一挑:“尹紳,你這是逼着朕行爲不義之事?你也知道朕疼愛同安,倘若你……難道就不怕牽連阮氏!”
“如若真是那樣,臣固然惜命,也只好與內子生死與共了。”尹紳神情堅定,再度正視天子。
賀燁卻不惱,因爲他這時,心中再無疑慮了。
可越是如此,越是替同安惋惜,彷彿她與尹紳,還真是相逢恨晚、有緣無份?
“罷了,這事容後再議,待朕好生思量。”賀燁揮揮手,自己卻先離席而去,莫名又覺看尹紳不順眼起來。
江迂主動送尹紳一程,旁敲側擊打聽聖上的意願,尹紳也知道這事雖然不能張揚,但大無必要瞞着江內監——他可不願再迎個祖宗回去奉養,而且連累着妻子也要低聲下氣,將來他家內院,哪裡還有一日安寧?可看天子的態度,彷彿並沒有打消這個念頭,此時必須需要幫手,免得天子被同安公主一求,腦子一熱,當真下了聖旨。
“阿翁,這回某可真是遭受無妄之災,還望阿翁千萬勸着些聖上,並嫡之事雖有先例,可卻有違禮法,更有違人倫,聖上若真爲了滿足貴主,行爲這等逼迫之事,必定會遭受物議。”
江迂卻鬆了口氣:“陛下沒有當即便下聖旨,說明還有挽回餘地,老身也不瞞着尹少卿,這事,皇后還瞞在鼓裡呢,可若陛下真已決定,知道瞞不住皇后,應當會與皇后先行商議,尹少卿若不情願,給老身一句準話,老身想辦法告訴皇后,免得皇后……誤解了尹少卿。”
“煩勞阿翁。”尹紳趕忙示明態度:“不情願,某當然不情願,尹某家教,連姬妾都不容,更何況二妻並嫡?”
到底涉及公主,尹紳當然不能明說是同安自作多情,只能用“家法”推脫。
江迂卻也會意,不多話,持揖禮送辭。
又說賀燁,經過一番深思熟慮,還是決定告訴同安實情,雖說自作多情有些傷自尊,總好過一直執迷不悟,同安難過一陣,說不定能夠乾脆了斷,這世上多少俊秀,尹紳哪裡至於不可取代了?
要說這些事情,換個女性長輩開導同安更加適當,奈何同安與十一娘之間又有芥蒂,賀燁也不想讓其餘人知道同安這麼一段糗事,他也只能免爲其難親自上陣,這日傍晚在紫宸殿設下酒宴,專程邀請同安過來飲談。
支支吾吾的,好容易說完了經過,賀燁憤然道:“尹紳就是個不知好歹迂腐之輩,枉廢咱們同安對他一番賞識……”
當叔父的還沒有進入開導的正題,已見同安悽楚一笑:“阿叔不必多言,兒早已料到尹君必定推辭,他若是背信棄義之徒,才真不值得兒以終生託付,阿叔,尹君既不拒絕並嫡之旨,阿叔何不成全?只要阿叔應允,兒將來,無論悲喜,皆無悔怨,兒相信,只要矢志不移,終能打動尹君,不再拘限所謂情義,遂心行事。”
賀燁目瞪口呆,不得不重新考慮並嫡之事。
也正如江迂所料,賀燁一旦拿定主意,當會想到這件事怎麼也不可能隱瞞皇后,所以待同安告辭之後,賀燁隨即擺駕蓬萊殿。
離皇太子冊封大典僅餘兩日,禮部、光祿寺等官員更加緊了對皇長子典儀規範的突擊強化,一連數日,遲兒都在含象殿熟悉儀範,身邊圍着的官員都是一本正經,讓這孩子也感覺到了不同尋常的緊張氣氛,頓覺壓力倍增,但遲兒倒對這樣的壓力並不牴觸,他已經隱約知道,皇太子之位代表着什麼,爲了成爲與自家父親一樣“厲害”的人物,雖說不得不犧牲掉許多玩樂恣意的時光,遲兒竟然也不懊惱,反而是“鬥志昂揚”。
就算下晝時到蓬萊殿,晚膳之後,不需額外督促,他也自覺自願地熟悉着各項規範,生怕在兩日後的大典上出錯丟人,又主動要求皇后考覈,力求盡善盡美,這不才剛得到了母親大人的嘉許,聽說父親大人駕到,遲兒又興致勃勃要求陛下重新考覈一遍。
聽着這麼小的孩子,竟然能將各項複雜的規範記得滾瓜爛熟,賀燁可謂與有榮焉,毫不謙虛的自誇:“果然是我兒子,天生強記,真乃人中龍鳳!”
遲兒再得稱讚,激動得一雙眼睛閃閃發亮,更加不覺疲倦了,懇求道還要留在篷萊殿玩樂一陣——冊封典禮後,太子行拜師之禮,便將正式啓蒙,常與外朝官員接觸,當然不再適宜住在內宮,大周皇太子,一般都要住進東宮,但東宮位於太極宮東側,並不在大明宮內,故而太子在及冠之前,多數都未遷居東宮,賀燁將遲兒的寢宮擇定於含象殿,屬內朝配殿,既方便皇帝就近督導,距離蓬萊殿還算接近,便於遲兒日常問安,承歡母親膝下。
雖說還未行大典,但爲了讓遲兒早日適應獨居配殿,實際已經將作息之處遷置,不過偶爾一晚而已,皇后仍然不忍拒絕遲兒留宿蓬萊殿的請求。
皇太子最近迷上了九連環,故而得到允許後,也不糾纏父母,拿着一把鎏金劍柄的玩具,安安靜靜坐在一張軟榻上破解。
十一娘卻留意見賀燁今晚,並沒主動“糾纏”兒子,便知道江迂所言不虛,她將調配好的薰香,交給宮女們裝盛在銀製鏤雕的香囊裡,懸掛帳角,垂飾各處,待此被隔扇畫屏,分爲內外兩間的暖閣,重新浮蘊開若有似無的淡雅香息,示意宮人暫且退避之後,見賀燁仍然欲言又止,決定主動出擊。
“聖上有心事?”
陛下看了一眼遲兒,起身步入內室,垂足坐在牀邊,又伸手拍拍身旁,示意十一娘也坐下:“同安之姻緣,總算有了眉目,皇后當初提醒,讓我莫逆同安意願,這回我可是再三確定過了,同安心中既有意中人,我這叔父當然樂意成全。”
這便不是商量的口吻了。
十一娘沒搭腔。
“怎麼,皇后不覺驚喜?”
“若事情當真如此順利,聖上又怎會憂心忡忡?”
“確然有些不如人意。”賀燁張開雙膝,拳頭微臥於膝上,挺直着背脊竟像比談及軍政大事時更加肅然,話卻說得有些支支吾吾,好容易才把經過囫圇說明,欲蓋彌章地說服皇后:“朕起初聽同安坦言,大覺震怒,幾乎誤解尹紳乃卑鄙下流、居心不良之徒,但今日詔見他,一場談話,倒又打消了誤解,我知道尹紳乃有婦之夫,與同安並不般配,起初也以爲可以勸服同安另擇良配,這世間男子無數,才德兼備者更非尹紳一人,同安又何必委屈自己與他人共侍一夫?然奈何我一番苦口婆心,卻無法說服同安回心轉意。”
他原本是正視前方,這時悄悄晃了一眼皇后凝重的神情,明知不應心虛,卻忍不住乾咳兩聲,只好用一聲嘆息加以掩示:“同安這回格外倔強,竟說出若不能與尹紳結髮同巹,寧願學阿姑修道,終生不嫁之誓言……我若拒絕,豈不是拆散成一雙有情人,更不忍看同安孤獨寂苦。”
皇帝陛下想要矇混過關,但皇后卻一針見血:“尹少卿答應了?”
賀燁目光微晃:“他沒有拒絕。”
“沒有拒絕?”十一娘重複這四字,淡淡說道:“那麼是心甘情願,還是不敢抗旨呢?”
這下皇帝陛下便沒辦法避重就輕了,外強中乾地蹙起眉頭:“就算尹紳並非心甘情願,我大周堂堂公主,竟忍並嫡之恥,與阮氏共侍一夫,於尹紳而言,是何等榮幸?!皇后又何必計較這些細處。”
“聖上應當明白,人心與情義,自古不能勉強……”
“皇后難道就能篤定,日後尹紳必不會被同安打動,此時稱‘勉強’二字,是否言之過早?”
“正如聖上,當初逼於無奈,依從德妃之計容其爲孺妾,這麼多年過去,又何曾被德妃打動?難道聖上就不擔心,同安步德妃後塵,德妃幸與不幸,是悲是喜,想必聖上亦有明瞭。”
皇后如此針鋒相對,竟然不惜觸及皇帝的逆鱗,這讓賀燁大覺火光,語氣不由提高几分:“德妃怎配與同安相提並論?德妃是因貪慕虛榮,同安卻是對尹紳一片摯誠,否則她貴爲金枝玉葉,何必對一介臣子,有婦之夫執迷不悟?我相信精誠所至、金石爲開,故而願意成全同安。”
說完之後把脖子一梗,難得在皇后面前,竟如此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