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皇帝陛下有言在先,十一娘仍然沒有耽擱往長安殿問安的時辰,只要能夠實現目的,她其實並不在意與太后虛以委蛇下去,仇恨歸仇恨,可十一娘從來清醒,相比手刃血仇,她更加迫切的是爲冤死的家人討回公道,她無法容忍當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深諳真相的人陸續辭世,如今國史記載,終有一日不再被人質疑,大周裴鄭兩族,一直揹負叛臣之罪飽受斥鄙,所以她並不會爲了太后的生死,與賀燁反目成仇,那麼又何至於在意暫時的屈膝隱忍?自從新生,九歲入宮,一直到及笄大婚,六年光陰,千餘日夜,面對血海深仇強顏歡笑,甚至阿諛奉承,她從來不曾曝露端倪,如今總算進行到最後一步,僅僅只是面對韋太后而已,她大可不必心浮氣躁,急於亮劍。
長安殿,其實她並不陌生。
韋太后也並不是從未以此作爲居所。
當年德宗駕崩,賀衍繼位,她的祖父任中書令時,當然不會允許韋太后佔據後朝配殿,裴皇后的時代,韋太后只能住在長安殿,這是歷代太后的法定居所,當然不可能荒涼簡陋,只是在位置上較次蓬萊殿而已,甚至乃不少後宮女子,夢昧以求的終老居所,又有誰能想到韋海池會不甘長安殿,對蓬萊殿執念甚深?
更或者說,韋海池孜孜以求的,其實並非後宮主位而已,真正覷覦乃是紫宸殿,如果她有一線希望佔據天子寢宮,慾望便不僅僅是限於蓬萊殿了。
渥丹的祖父,當時便乃韋海池的攔路石,不僅把她限制在長安殿裡,甚至“教唆”天子賀衍拒絕後宮干政,祖父也許是洞諳了韋海池的野心,爲臣子之忠,不懼與這個蛇蠍婦人對立,但也是爲了臣子之忠,從未想過先下手爲強,除韋氏,讓賀衍揹負弒母之罪。
祖父爭取的,不過是賀衍能夠明辯是非,結果卻落得揹負冤屈,但面對族誅的酷刑,他們從容又坦然,他們寧死不違忠耿,可是渥丹不能容忍家人蒙冤,不能縱容始作俑者逍遙法外,她不如父祖那樣忠心不二,韋海池是她的婆母,同時也是她的仇人,她在意的人,是生她養她的骨肉至親,她對既嫁從夫的所謂禮法嗤之以鼻,如果她最終無法達成爲家人昭雪這一首要目的,那麼她必然會毫不遲疑選擇與韋海池同歸於盡,而且要讓那個女人也嚐嚐什麼叫做痛不欲生,她至少有把握毀掉韋海池這些年苦心經營,這一路行來,真正只剩最後一步了!
皇后今日並沒有盛裝華服,穿着甚是素雅。
仲夏之季,端陽已過,長安殿前碧葉翊翊,清晨一抹旭照,明豔玉基,深深殿堂裡,太后已是正襟危座,她記憶中,關於那位沉着大方頗知進退的少女,其實面貌已經漸漸模糊了,她的印象中,柳十一娘固然長相清秀端莊得體,但從來不具讓男子神魂顛倒的妖嬈風情,當初她便確信,以賀燁之性情,絕對不至於將十一娘愛若珍寶,但十一娘機智聰慧,當然懂得投其所好避其所惡,總能爭得幾分體面,不至於失去棋子的作用。
就算太后這時已經洞諳賀燁並非真正縱情聲色,但她仍然不信十一娘能夠爭獲帝寵。
賀燁不是才子,又哪裡會在意女人的才華?當年盧太后不喜崔後柔弱嬌嗔,德宗卻厭棄了名門淑女有若千篇一律的端莊沉靜,認爲這樣的女子大失風情,於男子而言味同嚼蠟,偏愛崔後弱不勝衣楚楚之態,賀燁又哪裡會連德宗都不如,爲“千篇一律”所動?
賀燁擡舉十一娘,無非是逢場作戲罷了。
韋太后便格外留心,經過十載,以皇后的名份重新出現在她面前的女子,那眉眼之間,舉止之餘,是否具備了她過去不曾在意的風韻,然而她目睹的仍然是個端莊沉着的女子,縱然已經褪盡青澀,容貌氣度更比十載之前秀美,分毫不曾顯現黯淡,若真婚配一個才子,大約能夠琴瑟和諧,但遠遠稱不上傾國傾城之貌,絕色獨立之姿。
這樣的認知似乎便讓韋太后的心態更加平衡,其實便連她自己,都沒有深入剖析過這一心態。
相比謝瑩,韋太后是當真偏愛十一孃的,那是因爲謝瑩在大病之前,楚楚可憐恍若病西施,大有當年崔後品格,這是韋太后心中一根軟刺,故而一直牴觸,謝瑩“大病之後”,雖說不再多愁善感,卻也顯得浮浪輕佻,小小年紀,便深諳秋波暗送眉梢含情,類同於任氏姐妹,其實頗讓韋太后厭鄙。
原因無他,韋太后相貌平平,體格健碩,既無法效仿西施,浮浪起來也無甚吸引力,反而還會貽笑大方,所以她才喜歡十一孃的端莊沉穩,肅穆靜恭。
說穿了,太后是妒嫉他人貌美,尤其妒嫉紅顏禍水們能夠爭得男人的死心踏地。
太后願意相信十一娘是“味同嚼蠟”,十一娘當然不會在太后面前展示嫵媚,當年她還是渥丹時,便被母親叮囑過太后有此心病,讓她千萬小心,謹記賢惠貞靜,萬萬不可浮浪輕佻——這也是因爲裴母深知渥丹,雖說在長輩面前多數時候都能保持恭肅,一但熟諳了,實際相當跳脫,豆蔻之齡時,因十一郎偶得一套春宮圖,這姐弟倆居然拿去瑩陽真人跟前獻寶,津津樂道那畫師之筆的細緻入微,居然又得到瑩陽真人認同,渥丹得意忘形,竟然在家臨摩,被母親察覺,驚嚇得將那些“不堪入目”的畫卷付之一炬,並施嚴厲斥責,姐弟兩雖不敢忤逆爭辯,私下依然我行我素。
韋太后可不是瑩陽真人,裴母當年是擔心渥丹觸忌。
當年的渥丹,雖然未經劫難,卻也懂得好歹,她並不認爲韋太后這個婆母是性情中人,在太后面前從來循規蹈矩,但婆媳之間仍然無法避免產生嫌隙,甚至還不僅僅是因爲渥丹的祖父阻止後宮干政,不知太后心病的人是賀衍,從他毫不掩飾對渥丹的執迷,便讓韋太后心生不喜。
可那時的渥丹仍然是單純的,並沒預料見若隱若現的嫌隙會讓韋太后心生忌恨。
這場戰爭在韋太后一方早已揭幕,可渥丹卻天真的以爲只要循規蹈矩就能避免,所以她輸了,毫無還手之力,成爲十一娘之後,其實偶爾她也假設過,如果當初,她沒有那麼快放棄,是否還有機會東山再起,或許便根本不需要重生了。
可是她臨死之前,甚至不確定幕後真兇,當年的她甚至不屑於求證,因爲是賀衍先給了她希望,後來又讓她絕望,是賀衍的聖旨,斷送了她的人生,葬送了一切,是否因爲如此,當她在柳十一娘體內重生,再也不願相信帝王之諾,不願相信宮廷之內,仍存溫情?
此時此刻,座上座下,不管兩人腦子裡須臾之間轉過多少盤算,並不妨礙座上之人感慨淚目,座下之人愧疚拜地,座上喊免,座下哽咽,到底還是太后親自下座扶起皇后,一應免去多少過場,轉入內堂,坐得更近了,適才言歸正題。
當仍是韋太后好番先做態,阻止下柳皇后多少急辯解:“伊伊不用再解釋,我便是信不過旁人,也萬萬不會疑你背逆不孝,當年我確然不放心賀燁,他生母義烈皇后,德宗帝在世時,便授意父兄廣結黨羽,賀燁乃嫡子,雖說當年稚幼無知,立嫡卻乃綱常,然崔牧一門,儼然意圖專擅朝權,德宗帝因忌母強子弱外戚專權,故終決立長,可縱是君帝已有聖斷,崔後卻仍不死居心,德宗帝崩前,令我送崔後鴆酒,雖昭告於世義烈皇后乃自殉,縱然民衆皆無質疑,可在宮城之內,殿闈之內,仍有不少宮人宦侍,諳知崔後是被賜死。”
這一番說辭,倒並非太后杜撰,小崔後的確是被德宗帝賜死,如果忽視賀燁的外祖父與舅舅也即崔牧父子,正是因爲當年的義川郡王、穆宗帝賀洱生父賀珅的慫恿,方纔急着廣結黨羽,又正是因爲韋海池不斷挑釁,導致在儲位爭奪戰中落敗的小崔後公然斥責德宗不顧綱常,韋海池竭盡努力在枕邊進言,擔憂崔後若在長安殿,被賀衍尊爲嫡母,有孝道爲限,仍不能避免崔後干涉帝權,甚至可能暗害天子,終於才把崔後送上黃泉路——如果忽視這些手段,韋海池還真是清白無辜。
而就算小崔後敗死,韋海池又何嘗願意放過賀燁及其母族?若非後來外界滋生謠言直指賀衍弒母有篡位之嫌,更兼宗正卿以德宗臨終之託加以警告,賀衍不願殘害手足多行庇護,賀燁只怕早便被韋海池斬草除根,但韋海池仍然沒有放過崔牧,甚至一度企圖陷害崔政,裴鄭二族遇害,韋海池擅專朝權,迫不及待意圖毒殺賀燁,因江迂通風報訊,賀燁決定行險,明知而以身試毒,也多得韋海池那時仍有顧忌,只用慢性之毒,賀燁纔沒有暴斃夭折,他於寒冬之季偷浸冰池,以高熱爲由驚動賀衍親自督促醫官診治,這才揭曝了韋海池的奸計,使賀衍越發警惕,就此與賀燁同吃同住,讓韋海池不得不投鼠忌器,賀燁雖說有驚無險渡過一場死劫,但那慢性之毒仍然在他體內留下了症患,直到今日,他的味覺異於常人,可這一機密,甚至不敢告訴賀衍。
這種種陰謀,多少生死攸關的較量,韋太后這時當然不會向十一娘合盤托出,她強調的是她的處境艱難,以及江迂這個奸歹小人的惡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