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盛這時已經回到了京兆府衙,他忐忑不安的情緒也已經徹底平復。
因爲今晚實在是太順利了。
周文君率先得逞,引誘得阿史那雄河酊酩大醉,縱然變故猝發,他的親信闖進寢臥也無法把雄河搖從醉睡裡搖醒。然十萬大軍逼近啓夏門,必須做出應對,否則誰也無法擔待可能引發的惡果,縱然宇文盛立即遣人通稟宮禁,但刻不容緩的情勢已經不及等待謝瑩的迴應了。
雄河那親信明知謝瑩只是女流之輩,根本無能指揮軍事行動,就算她知情,也只是立即詔見諸位將領協商應對,到時說不定啓夏門已經不保,誰能肯定營州部僅有先期這十萬人馬?後頭是不是還跟着更多的軍士?
所以他也贊成宇文盛的提議,立即調遣六門駐軍共七萬人捍衛南郭三門,務必不能讓外敵入侵,而六門防守以及城中設點知稟消息,也只能交給宇文盛負責節管。
雄河乃汗王親自任命的護城大將軍,他因爲貪杯誤事,他的親信必須出面號令部屬對抗敵軍,因爲突厥人,並不會當真聽信漢臣宇文盛的調遣,他們同樣也不放心將勝負攸關的戰鬥,交給“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的華夏臣民,他們在危急時刻,只能選擇正面禦敵,把脊背坦露,他們以爲這些手無寸鐵的民勇,不足形成威脅,這固然是源於自大與輕信——他們忘記了正是宇文盛掌管着一部分兵器甲冑——當然還源於身爲軍人的奮進心,他們可都是戰神奇桑的親衛,無一不渴望立下軍功,奠定榮華富貴。
八望的私兵,縱然團結起來也只有一萬左右,再加族人子弟,尚且湊不齊兩萬人,莫說當初對抗突厥百萬大軍,即便此時長安城中只餘十萬蠻狄,仍然是實力懸殊,突厥人相信這些各懷鬼胎的世族,根本沒有奮勇一戰的熱血,否則當初得知吐蕃部將的惡行,爲何只是靜坐請命,不敢以手中刀劍討回公道?
好戰蠻勇的突厥人,對於漢家儒臣其實嗤之以鼻。
他們根本不曾意識到,當七萬守軍齊集外郭時,僅僅留守宮城的三萬部衛,已經不佔人數優勢了。
華夏多內鬥,但這並不意味着面對外敵,散沙便不能揉合。
也許是勝利來得過於輕易,突厥人忘記了就算太后東逃,八望仍然可以聯合長安民衆守衛京都,若非柴取獻降,打了八望士官一個措手不及,突厥想要佔領長安,也必將付出慘痛的代價!
更關鍵的還是當奇桑親征之後,事實上長安城內缺乏了真正可以坐鎮之人,謝瑩與雄河其實都難當大任,至於宇文盛,根本不可能效忠突厥。
現下,六門以及內郭皆爲宇文盛節制,外郭正在遭遇王橫始率領的雲州部進攻,內郭就算髮生變亂,宇文盛完全可以封鎖消息,使外郭兵勇根本無法及時回援。
他在京兆府,號令連發,先解東內郭宵禁,傳令邀見八望以及士官,首先到達的當然是陸離、賀湛一行,隨後是京兆崔、薛等族人。
與陸離交好的京兆李,甚至袁葆等這一批青壯,已經預先得知了今晚將有變故,他們甚至已經私下見過了陸離,自然隨着崔、薛二公振臂,響應晉王令下,不過除崔、薛二族之外,包括京兆蕭,真正掌權的族老其實大多還存在疑慮。
譬如漸入的祖父,好些年沒有見到小九,孫兒卻忽然返家,並遊說投效晉王,做爲正統派,蕭公心中當然還有顧忌,不過因爲孫兒的立場,以及國難臨頭,他這時當然不可能心向異族,雖是答應出席今晚的會談,多少還存在着觀望的態度。
又如京兆袁,熱血的袁葆只是其中一個子弟,族老們需要權衡的利弊太多,一時也難以痛下決斷。
最先響應的是京兆柳。
雖說做爲宗長的柳譽宜仍在外任,在族中素有威望的韋太夫人母子仍被困禁宮廷,然而京兆柳與晉王系乃姻親,密不可分榮辱與共,諸位族老別無選擇,也不需猶豫,這時必須站定立場孤注一擲。
緊跟着是京兆王,此時留在京都主事乃王淮準最小的胞弟,他顯然已經預先得到兄長的意會,其實一直暗中配合着賀湛、李由在等人的行動,這時自然不會存在異議。
宇文盛與陸離便將目光轉向京兆韋,這一支卻並非族老負責決斷了,當然是因爲身任宗長的韋元平根本不可能滯留在長安城中,但凡身任實職的青壯一輩,也已經東逃的東逃,外放的外放,唯有韋太夫人的幾個侄兒侄孫因被韋太后打壓,困留在京都,卻因嫡宗一支多年以來韜光養晦,這一代人根本便不具備雄心壯志,雖說沒想着搖擺不定,然而想到將要支持晉王奪位,立馬便要負責衝鋒陷陣,這可是干係到生死存亡的大事,多少有些回不過神。
不想就被京兆盧搶先一步。
榮國公今日是親自出席京兆府的邀談,要說來他與晉王之間還有仇怨,他的長房嫡孫盧銳正是被賀燁毆打致殘,在病牀上癱臥了幾年,脾氣越發暴戾,鬧得人憎鬼厭,又染了一身病痛,到底一命嗚呼,但這樣的仇怨,卻實在比不上最近遭遇的事故深刻——皇城之前,京兆盧子弟被蠻狄兵勇當場斬殺,女眷慘遭奸/淫,這樣的奇恥大辱纔是刻骨難消,這樣的血海深仇才應不共戴天!
雖說首惡吐蕃部將已經處死,但在榮國公眼裡,始作俑者當然便是突厥汗王,在他眼中根本不分突厥與吐蕃,他不能容忍當異族對京兆盧給予凌辱後,將來還必須對這羣強盜屈膝稱臣,像乞丐一樣匍匐求生,榮國公當年,可是對韋太后都能不假辭色,他不能讓高傲的家門在他手中蒙羞,所以寧願背水一戰。
當然,這其中不無利害權衡,韋太后政權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再容京兆盧繼續顯赫,那麼不如支持晉王燁——賀燁畢竟是德宗嫡子,是盧太后的嫡親孫兒,對他稱臣,並不會挫傷家門的尊嚴,賀燁若能撥亂反正,京兆盧還有繼續榮耀的希望,只要賀燁勝出,京兆盧便是從龍有功,而不會被打上叛國求榮的烙印,名利雙收之事,就值得冒險。
所以榮國公不僅表達了爲晉王殿下出生入死的忠誠,甚至喧賓奪主,彷彿他一直是晉王系堅定不移的同盟,他立起眉眼,質問尚未表態的韋、蕭、袁、李四姓:“爾等還在猶豫什麼?太后韋氏,意圖挾天子以令諸侯,甚至冒大不韙,軟禁聖上,卻貪生怕死,數度向突厥求和搖尾乞憐,到底是將國都也拱手相送,眼看就要將江山社稷葬送!晉王殿下乃德宗嫡子,能在君國危難之際鋌身而出,以驅逐蠻夷匡復天下爲志,我等身爲大周臣子,自當赴湯蹈火響應殿下。”
他激奮不已,將腰上佩劍拍得“咣咣”作響:“這柄寶劍,乃明宗帝賜予京兆盧氏,老朽雖說生不逢時,未有際遇上陣拼殺,可盧氏一門先祖,也曾奉大周明宗皇帝之令出將入相,今日老朽願攜此劍,遵從晉王殿下號令,率京兆盧八百子弟,爲收復長安,驅逐蠻夷,身先士卒,縱然馬革裹屍,亦爲無上榮光!”
大話說得斬釘截鐵又擲地金聲,一派鬥志昂揚的氣派,也的確威武勇猛。
陸離與賀湛面面相覷,兩人都產生了一種不合時宜的荒謬感,他們從未曾想到,有朝一日,京兆盧竟然甘爲晉王“身先士卒”。
京兆韋徹底回過神來,忙不迭響應,雖說他們的作用實在有限,可仍在顯望之中佔據一席,他們表明立場,當然對今晚的起事具有積極意義。
京兆李與京兆袁其實都不算堅定的正統派,各有族人仍舊依附韋黨,但相較而言,李氏一門還算中立,袁氏一門則相對投機,只見今晚的局勢已成大勢所趨,並各有青壯子弟儼然已經暗中與晉王系的代表薛絢之“牽扯不清”,這兩姓族老也都是老謀深算頗經世事的人物了,話說得雖有保留,卻仍然表達清楚了意向。
“蠻夷侵我國都,晉王殿下既有志向救社稷於危難,輔助君國,我等乃大周臣子,敢不從命。”
很理智的把“忠誠”限制在救國平亂的範圍,沒有保證投效稱臣。
榮國公相當不滿這番大有保留的說辭,冷笑着正要譏諷,陸離連忙打斷,搶先一揖:“薛某謹代晉王,禮謝諸位高義。”
這下子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尚未表態的一家,也就是京兆蕭跽坐的方向。
蕭漸入先就坐不住了,他實在不明白祖父還在遲疑什麼,他原本以爲祖父答應出席今晚的會談,便是表示支持起事,可算上京兆韋,十望中已有八望均已表明意願,祖父卻仍然沉默,要知京兆蕭可是京兆柳姻親,論來也算晉王殿下親友之族,偏偏在關鍵時刻躊躇不定,讓他怎不焦灼?
也不怪漸入不能洞諳蕭公的心態,他離家已久,怎知祖父竟然是頑固的正統派——雖說當年他被家族逼迫不得不逃婚,卻以爲一切乃父親太過功利,而祖父只不過不喜十一娘乃庶出,因爲他的祖父,畢竟沒有逼着他與毛維一族聯姻,看中的孫媳本是柳小九,姑姑所生嫡女。
他正要催促,蕭公卻終於開口。
“薛少尹,老朽有一問,未知晉王殿下收復長安之後,是否願迎聖上回京,並助聖上親政?”
賀湛哭笑不得,蕭漸入更是目瞪口呆。
刻不容緩的局勢,蕭公竟然還當衆提出這麼一條要求,難道還要在火燒眉睫之時,與他理論一番何爲王道正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