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撫住齊姬,送走了賀燁,十一娘回到晉王府。
正逢春季,河北道官員再度前來晉陽商會新政之事,這回王績卻請陸離轉告,意欲私下面會晉王妃,這原本便有些蹊蹺,又因王績一再強調“私下”,越發顯得事情神秘玄奇,十一娘三思之後,打消了將碰面地點乾脆擇定溯洄館的想法,頗經周折,在王府之外市坊之中,擺脫耳目與王績面會。
王績先以拜禮相見,但十一娘雖然貴爲晉王妃,其實不應當一州刺史朝廷高官如此禮節,更不說私下相見,王績乃柳蓁翁爹,爲十一孃的長輩,十一娘反而當持晚輩禮敬待。
但這回她沒有推脫,正襟危坐受王績大禮拜見,洗耳恭聽這位長輩接下來的說辭。
“數日之前,老父遣長安家人抵達幽州,託家人之口,轉告於臣,自共治議和,經懷恩王、衡陽侯兩起事故,家父實感灰心力拙,雖憂慮國難近在眼前,憾恨無能挽回社稷之禍,於是心生告老之意,只尚有一線期望,懇請王妃示下,家父與臣,甚至京兆王衆多子侄、門生,是否仍應效力於朝,抑或歸隱於野。”
先以臣子之禮相見,再謙稱爲臣,“示下”一番言外之意,無疑是王淮準授意王績,委婉向晉王系示誠,這是王相國終於忍不住要揭開窗戶紙,他的確深感灰心力拙,然而唯一的期望便是晉王能夠撥亂反正,晉王妃若肯明示,京兆王纔有堅持戰鬥的必要,否則也只能歸隱於野,只圖自保。免得當蠻夷滅國,華夏之臣被逼在生死之間抉擇,生則向異族稱臣對蠻夷屈膝,死則拒絕降服,赫赫一族殉國,但王淮準顯然是不願死殉韋太后治管的所謂君國,更加不甘爲蠻夷效命,那麼逼於無奈,只好預先歸隱於野,徹底淡出朝堂了。
而十一娘現在需要考慮的是,應否對京兆王坦誠相告,信任不疑。
這其實也不用考慮與遲疑,十一娘相信王淮準雖說較裴鄭曾經兩門宗長更加圓滑世故,懂得趨利避害,但其心性仍然還是不失正直,而事實證明,如今世道,圓滑世故、趨利避害纔有望生存,而生存纔是撥亂反正的必然前提,更加難得當然是圓滑之餘不失正直,所以十一娘不會拒絕京兆王的主動示誠,晉王之業,需要更多世族輔助,這是一條非生即死的道路,一味顧慮謹慎只能固步自封,而眼下,晉王系與太后黨的決一死戰已經不遠了,的確到了聚集力量準備致命一擊的關鍵時刻。
“王公乃社稷之臣,當然不應歸隱於隱,也請王刺史堅信,華夏之治並未走到絕路,殿下目的雖在權位,可當得權位,再度震服蠻夷復興盛世纔是更加遠大志向,殿下離不開志士忠臣輔佐,於此,我僅代殿下,敬謝京兆王氏一族,靜待時機,齊心協力於社稷治世。”十一娘恭身,迴應長揖之禮。
“殿下果然……”王績反而怔住,卻極快如釋重負:“家父與臣,固然素知韋太夫人與王妃雖爲女子卻遠勝鬚眉,雖表面屈從奸後絕不至於助紂爲虐,然實在不敢相信晉王殿下竟能擔當社稷之重,王妃坦然相告之前,臣甚至仍有疑慮。”
“不瞞王刺史,令郎一直暗佐殿下。”
這下王績越發驚詫,幾乎忍不住埋怨:七郎這小子,居然早知晉王野心,不,是志向,不管是野心還是志向,難道不該告知尊長,這可是謀逆之罪,更不好就要夷族滅門!
“相信令郎並不曾泄露機密,然王相國與刺史,又怎會疑慮殿下能否擔當重任呢?”十一娘當然能夠洞悉王績此時極想訓子的心情,但她並不介意,畢竟瞞着尊長行爲這等大事,太有可能讓家族莫名其妙遭受滅頂之災了,王績心有餘悸也是情理之中,她更加疑惑的是,王績當聞晉王纔是“希望之光”,雖說驚異,然而遠遠不及她預料當中的震詫,可王寧致守口如瓶,他的父祖又是怎麼察覺賀燁可能暗懷野心,不,暗懷抱負呢?
“是舍侄遠致。”王績也坦然相告:“相比小犬,遠致才華更得家父看重,正是遠致洞諳殿下並非矇昧愚頑,篤信殿下必定心懷大志,只家父雖然採信,臣卻依然猶疑。”
十一娘對王遠致尚有印象,但實在不明他是怎麼看出賀燁的破綻,當然眼下也不是追究這些細枝末節的時候,她告訴王績:“蜀王與太后,即將圖窮匕見,我欲向太后獻策,謀除蜀王,當使其效仿罪庶淇,即爲策動政變之罪,如此一來,即便天子位居正統,然行弒母不孝之惡,怎能治理臣民?太后應當不會立即廢位處死天子,多數是將天子軟禁宮苑之中,由她再度掌管軍政,直到徹底懾服臣民人心,方會施以毒害,再立一傀儡操縱。”
最合適的傀儡人選便是十一孃的兒子,不過晉王仍然活蹦亂跳,太后不會安心,她在廢立之前,必須除掉晉王,還有十一娘這個更具威脅的晉王妃——任氏事件,十一娘已經公示不願加害晉王,更加不願遲兒涉及權位之爭,太后已經容不下十一娘了,在利用之後,必須將晉王夫婦二人斬草除根。
所以繼蜀王之後,晉王與太后也必須圖窮匕見。
“如今姚潛掌管禁軍,竇輔安統率宮衛,蜀王這些年雖然籠絡不少黨徒,多爲文官,並無兵權,蜀王有何實力策動政變?”對於晉王妃的計劃,王績大覺詫異。
“策動政變乃逼不得已之下下策,蜀王當然不會優先選擇,他起初考慮應是待突厥再度兵犯,鼓動輿論譴責太后懦弱誤國,利用懷恩王及其舊部一案,收買忠臣之心,逼迫太后退居內闈,不過蜀王頗爲急功近利,眼下,太后逼害齊侯,致使靈州軍勇、百姓義憤填膺,蜀王應當自恃時機已到,等不到突厥興兵了,但光靠蜀王黨及部分正統派,還不能勝過太后黨逼其退政,蜀王應當會先行拉攏王相國以爲助力,而王相國,必須拒絕蜀王拉攏。”十一娘繼續闡述她的計劃。
但王績百思不得其解仍然在於,蜀王哪有底氣策動政變。
“同時,我也會授意太原四姓,率先支持太后,徹底斷絕蜀王通過朝劾逼使太后退政之路,而蜀王,也並非沒有策動政變實力,只是此計於他而言,更具風險而已,但當蜀王意識到別無選擇,也只能行險。”十一娘壓低聲量:“元得志,雖爲太后黨,實則已經暗暗投誠蜀王,據我察獲,姚潛這回之所以能夠穩守甘州,抵禦五部聯軍數輪猛攻,是因元得志私下推薦一奇士爲他出謀劃策,而此奇士,原本是聽令於蜀王。”
王績被再度震驚到了:“蜀王是想要脅姚潛助他起事?”
十一娘頷首。
這應當也是蜀王起初答應議和的原因之一,安北休戰,姚潛調回長安,他纔有望威脅爭取此人倒戈相向,對於擊敗太后更有保障。
“可要是蜀王成功,之於殿下大業豈非……”
“蜀王不會成功。”十一娘篤斷道:“因爲姚潛不可能助他,只會帶他進入韋太后所布陷井。”
“王妃爲何如此篤斷?”
“因爲我在內闈安插有耳目,所以能夠篤斷。”十一娘點到即止。
王績蹙眉思索一陣,方纔恍然大悟,神色卻變得極爲尷尬,不得不幹咳幾聲平定心情,卻突然想到一事:“王妃可留意過麗妃及其庶兄常植?”
“略知一二。”十一娘道:“麗妃之父乃常序,常序原爲毛維黨徒,後轉投元得志,這人能力有限,無論是否倒戈蜀王,對太后而言實在不至影響。”
“王妃有所不知,麗妃與常植所圖甚大,竭力離間天子與蜀王,天子疑心蜀王不過是想將太后取而代之,目的仍爲操控霸權,故重用常植黨,對蜀王大有壓制之意,又那常植,甚至以爲太后無足輕重,蜀王纔是隱患,天子聽信,大約不會贊同蜀王發動政變。”
“常植竟然已成一黨?”十一娘冷笑,麗妃這位庶兄,甚至無能通過明經之試,麗妃得寵之前,只知與紈絝聲色犬馬,短短兩載而已,竟然也有能力結成黨派?
“盡爲投機取巧之徒,不值一提,然而天子對常植卻十分信重。”
“天子之所以信重常植,無非是因麗妃,只要太后針對麗妃打壓,常植是否還覺得太后無足輕重呢?”
王績頷首:“王妃之計確然可行,臣立即便令家人歸去長安,轉告家父務必配合。”
“有勞王刺史,轉告令尊,若遇疑難,可與我十四兄賀澄臺商議。”十一娘提醒道。
她在太原,與京兆王聯繫當然不便,應對緊急事故,往往鞭長莫及,但賀湛人在朝堂,與王相國碰面商量當然更加便利。
雖說她也得賀湛通報,高玉祥不知爲何忽然對賀湛動疑,下令內察衛盯梢跟蹤了一段時間,不過自從懷恩王遇難,高玉祥又打消了懷疑,再者因爲這段時間,太后需得利用晉王妃一系逼迫蜀王與天子狗急跳牆,賀湛即便“上躥下跳”,也是出於太后的授意,與京兆王等中立派來往,屬情理之中,太后並不會阻止,也不會動疑。
這一番安排下去,十一娘也只能坐等長安消息知傳了,不過爲使蜀王破釜沉舟,她還需要動用一人推波助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