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祥剛剛步入玲瓏臺視線範圍,便將腰身傴僂下來,這座白琉璃築成的花房,縱然是寒冬臘月,其間也不乏花匠們精心培植的奇花異草,錯落而置,營造出一片春景盎然,而在花房四圍,圍繞着梅紅參差,人於室中,透過打磨得晶薄的四壁,舉目可賞風雪飄搖下,梅色妖嬈之豔,偏偏室內溫暖如春,一壁相間,時季各異,這樣的奇景很得太后喜好,每每入冬,常在玲瓏臺中逗留,不僅設宴歡愉,日常批覽奏章,也都從暖房溫室改移到這裡了。
高玉祥拾階而上,守在移門外的宮婢剛剛拉開門扇,他便聽見了豫王世子妃謝瑩誇張的大笑聲,譏嘲着他的乾兒子之一高孝——“眉心一點胭脂痣,越更似女子一般,真真天生就是宦官胚子”。
高玉祥暗暗打量太后,並無不悅,下意識想要蹙攏的眉頭便用力保持舒展,心中卻連連腹誹:這女人已經嫁作宗室婦,不思相夫教子,三天兩頭就往宮裡來,最近更是乾脆住在宮裡,藉口孝敬太后,竭盡心思阿諛奉承,哄得太后心花怒放,也不理論她自從婚後,言行更比未嫁時放肆張狂!
這般腹誹着,高玉祥已然是走到了太后坐榻之畔,使了個眼色給高孝,乾兒子便示意在旁侍奉的宮人宦官,一齊退離玲瓏臺。
這番小動作,當然逃不過太后的眼睛,就連謝瑩也擡起了眼瞼,皮笑肉不笑地說道:“高總管又打聽見多少機密,迫不及待便來邀功?若不是那麼要緊,可別打擾太后好不容易纔抽出這半日空閒。”
太后呵呵笑道:“你們兩個,越發如針尖對麥芒了,見面時不相互奚落幾句,嘴巴舌頭就癢。”
高玉祥便跽跪在氈毯上,捏着拳頭輕輕爲太后擂着膝蓋,陪笑道:“太后就是偏心,奴婢自打入內,一句話沒說呢,盡挨世子妃擠兌了,怎麼是針尖對麥芒,奴婢就是個繡花枕,乾等着挨針刺,也罷,只要能搏太后一笑,奴婢也豁得出去滿身針眼,想來世子妃與奴婢也是一般心思,都是爲了侍奉太后,並非就要爭個強弱高低。”
謝瑩此時也很能聽出這一類拐彎抹腳的話,心中一堵,暗地叫罵:狗閹奴,這是說我和他一樣,都是靠着行爲奴婢之事取悅太后,哪有什麼尊卑之別貴賤之分呢。
臉上笑容是越發燦爛了,語氣裡更是帶出幾分撒嬌的意味來:“高總管一身本領,我可是望塵莫及,我不過就會陪着姨祖母說笑兩句罷了,姨祖母衣着妝容、飲食起居,可都離不開高總管親自服侍呢,高總管一雙手,調香弄粉勝過多少女子,真真可惜錯投了男兒身。”
一個當了奴婢的人妖,竟然還敢與我相提並論!
高玉祥被這一支針刺得心尖直抖,臉上的笑容險些掛不住。
“瑩兒這張嘴真是越發不饒人了。”太后說道一句,笑着看向高玉祥:“你把高孝這麼些人支使走了,有什麼正事?”
高玉祥只好是將一腔憤怒,化爲往謝瑩得意洋洋的臉上淡淡一瞥,回話時照舊低聲下氣:“是阿祿等人又有密報遞來,關於惠風之死又有變故了。”
謝瑩竟然也知道這事,抿嘴說道:“姨祖母,應是被兒料中了吧,十一姐纔不會報請蜀王懲治柳孺人呢,還會急忙爲柳孺人開脫,誰讓晉王視柳孺人爲心肝寶貝,十一姐這麼個賢慧人,哪能不知出嫁從夫之理。”
出嫁從夫這四字還真厲害!
高玉祥眼見着太后並沒讓謝瑩迴避的示意,這回卻正合心意,把眼睛一彎:“世子妃這一說,足見對晉王妃之瞭解遠遠不及太后了,換作其餘婢女殞命,晉王妃當然不會因爲區區侍婢一條性命冒犯晉王,但惠風可是經太后恩賜,才往晉王府侍奉,好端端一人,卻被柳氏推墜湖中溺斃,晉王妃對太后這般孝敬,怎容柳氏爲非作歹?太后,王妃一回廣陽,聽聞此事,便立即召喚柳氏詢問經過,阿祿就在跟前,睹聞柳氏氣焰囂張,一口咬定是惠風挑釁在先,自己並無過錯,聽說王妃問及惠風瘡毒一事,柳氏更是直言指斥王妃意圖陷害她,結果揚長而去,往晉王面前哭訴,晉王大怒,把王妃喚去居苑訓斥一番,王妃據理力爭,奈何晉王有意偏縱柳氏,警告王妃不可無是生非。”
太后緊緊蹙眉:“燁兒也太糊塗了,他竟想要寵妾滅妻不成?”
“晉王的確糊塗,王妃這回也被氣狠了,聲明要報宗正寺審斷,正鬧着,哪知元媵人求見晉王,竟說被柳氏推入湖中者並非惠風,惠風在前一夜,已然是被茂林及晉王府中一名喚汀零之婢女連手所害!”
“這話怎麼說?!”太后追問。
“惠風原本是侍奉元媵人,元媵人因怨她不盡心竭力,待惠風頗爲苛厲,哪曾想因修竹病死,惠風便被調去秦氏身邊服侍,後來又得晉王寵幸,越發讓元媵人嫉恨,聽聞惠風臉上生瘡,柳氏下令讓她去靜僻處養病,元媵人大覺趁心,那晚飲了些酒,趁興便想去奚落惠風幾句,不曾想眼見茂林帶着汀零趕先一步,元媵人不便入內,又不甘心,便在惠風暫居病舍外等候。”
話到此處,太后其實已經有了幾分猜測,問道:“惠風雖在靜僻處養病,身邊竟無婢女服侍?秦氏無寵,才處心積慮促成惠風得寵,怎能對惠風不管不顧?”
“這些事連阿祿都不知詳細,因事發時,她隨王妃前往廣陽去了,然而據江迂、和暢等人密報,惠風臉上瘡毒煞是可怖,柳氏聲稱爲防擴散,下令內宅僕婢與其隔絕,單讓惠風在東外苑荒廢得養病,雖說安排了兩個僕婢照顧起居,然而此二僕婢生怕感染病症,又心想怕是柳氏有意對付惠風,並不肯盡心,除送些飲食煎熬藥湯以外,夜間躲得遠遠,和暢心軟,念及與惠風舊誼,悄悄去看望過她一回,這些事都是她聽惠風親口報怨。”
高玉祥長長吸了口氣,繼續往下說:“元媵人聲稱,她等了一陣,只見茂林及那汀零又再出來,汀零揹負一人,隔得有些距離,又是深夜,元媵人也看不清汀零揹負者是誰,但覺怪異,只悄悄尾隨,又因那段時間,晉王府裡不少親兵侍衛都被抽調去了廣陽,外苑夜間便暫停巡防,僕婢們也都入睡,故而一路上竟沒撞見旁人,不過茂林途中便與汀零分道而行,元媵人舍茂林繼續跟蹤汀零,親眼目睹汀零將揹負之人拋入湖中,又再原路返回,竟然是住進惠風病舍。”
“元媵人大覺奇異,回了居苑,次日想着再去一探究竟,哪曾想又剛好撞見‘惠風’出來,她再度尾隨,不過是白晝,元媵人害怕被察覺,落後甚遠,但也親眼目睹了‘惠風’與柳氏爭執,被柳氏推入湖中,然而接下來,元媵人卻又親眼目睹墜水者剛好是在她藏身不遠處鳧游上岸,換了一身衣裳,除去面紗,洗淨僞裝,赫然便是汀零!”
太后冷笑道:“這麼說來,惠風竟是被任氏害殺,任氏爲了擺脫嫌疑,方纔嫁禍柳氏!”
高玉祥嘆了口氣:“元媵人等了這多時日,恰好是在王妃及晉王爭執時纔出面揭穿,無非是針對王妃,與任媵人合謀害殺惠風嫁禍柳氏,好在是王妃知機,立即向柳氏道罪,到底掌握了審斷此案主動權,那汀零本非內宅婢女,出入惠風養病處並不需要經過門禁,然而茂林要想夜間出去外宅,務必要買通門房私縱,那看門之僕婦雖說貪財,哪裡經得住嚴刑拷打?任媵人自知不能隱瞞,向王妃交待了始末,懇求王妃庇容,讓她置身事外。”
“她還想置身事外?!”太后盛怒之下,將案上茶盞“咣”地一聲砸在地上:“任氏可有書告?”
高玉祥連忙呈上:“這便是任媵人呈情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