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妖(6)

11

院子裡的屋檐下,擺了一隻大水缸,水缸上飄着一隻瓢。

伍子安也是口渴了,放下箱子,三步兩步走到水缸前,拿瓢舀了一瓢水,剛想往嘴邊放,但一想到這裡是草婆子的家,不可不防,於是順勢往裡望了一眼,卻見水缸上面是一層黑水,黑水裡漂着一堆長滿了蛆的腐肉。那白花花的蛆蟲在腐肉上蠕動着,誰見了都覺得噁心,伍子安如何能喝得下去這樣的水,胃裡一陣抽搐,摔了瓢,便在一邊大吐特吐起來。

“你不是過路的。”那少女說道,“你是從馬家莊來的。”

伍子安正哇哇吐着呢,胃裡翻騰着,其實他並沒吃多少東西,就在馬家莊喝了一碗香茶。這時候哪有什麼可吐的,不一會兒就只哇哇吐酸水了。一邊吐一邊感慨,還真是酒肉穿腸過,無論吃什麼喝什麼,到了肚子裡都成了臭烘烘的。

吐到後來,連苦膽都吐出來了,弄得伍子安嘴裡又苦又臭。他是一個饕客,舌頭的味覺比別人要靈敏得多,苦的味覺自然也比常人靈敏十倍。

這時那盲眼少女遞過來一勺子清水,伍子安看了看,水果然是清的,心道我不喝總行了吧,就漱漱口沒什麼問題吧。

想到這兒,喝了一口水,漱起口來。把水含在嘴裡,他突然停住了,呸一口吐了出來,轉頭望着盲眼少女,這時候盲眼少女卻已經不盲了,兩隻眼睛炯炯有神,耳朵邊的那對蛇耳環也不見了,只有兩隻瑪瑙耳環。與之前相同的是,這少女依舊明朗。

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伍子安望向那少女,那少女也望和伍子安,見他大惑不解的樣子,嘆了一口氣道:“還好你比較輕。”

什麼比較輕?伍子安更加不解了。少女一指水缸道:“你往水缸裡看看。”

伍子安望水缸裡一望,卻發現只有一缸清水,哪來的什麼腐肉和蛆蟲?

“你的意思是,我中了幻術了?”伍子安也不是江湖菜鳥,前因後果一聯繫,他自然就明白過來了。

“不止是你,整個馬府墩的人,都中了幻術。”少女說道,“只有我例外。”

伍子安也不好接話,只是望着那少女,少女望望馬家莊的方向說道:“我有一塊祖傳寶玉防身,所以纔沒有着了這幻術,但是我還是小心提防着,因爲這幻術實在太難防備了。”

伍子安點了點頭道:“依我看這幻術是通過水來傳播的,我在馬家莊上只喝了一碗香茶,因此感染得比較輕一些。可是一般中了幻術,看到的都是虛幻,怎麼我卻感覺那麼真實呢?”

“這就是這種幻術的厲害之處了,”少女說,“中了這種幻術的人,處於一個虛實結合的世界,你說這是虛的吧,它偏生是實的,你說它是實的吧,偏生是虛的,弄得你真假莫辨。”

“既然知道是幻術,就有破解的辦法了,”伍子安說道,“我身上帶着一塊破幻石,平時佩在身邊,可以讓幻術不侵,只要把它磨碎調成湯喝下,能破大多幻術。”

說着伍子安尋找自己揹着的藤箱子,只是他目光四下裡尋找,卻發現那箱子不翼而飛了。

“你莫不是在找什麼?”少女問道。

伍子安點頭道:“我揹着的箱子怎麼不見了。”

少女搖一搖頭道:“你沒有背箱子過來,你就是空着手來的,沒有帶任何東西。”

伍子安的心咯登一下,心道不好,既然自己沒背箱子出來,那麼顯然那箱子還在馬家莊,後面的發信號救援之類的,也都只是幻覺。

“那我現在就去取箱子。”伍子安說道,雖然厚着臉皮回去,但只要能救馬家莊的人,這丟臉也是值得的。自己丟臉換這麼大一功德造化,還是十分合算的。

“我勸你還是別回去了。”少女說道。

“爲什麼?”

“你見來的時候看見我是什麼樣子的?”少女突然問。

“你……你的眼睛失明,兩邊耳朵上各掛一條蛇啊。”伍子安道。

“這還是你中幻術比較輕的情況,若是你中幻術比較重,看到我的,說不定是什麼恐怖的模樣呢。”少女說,“你現在回去,一定會被當成什麼鬼怪消滅掉了。我娘就是這麼死的,被人當成鬼怪抓走,活活燒死了。”

伍子安爲之一滯,不知道說什麼好。

少女卻似乎並不怎麼哀傷,也許她已經習慣了:“這也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不提也罷。”

“不可能吧,那爲什麼我第一次能安全地走進馬家莊?”伍子安現在被這奇怪的幻術給繞進去了,腦子一時混亂,想不出個子醜寅卯來。

“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少女說,“我要是你,還是遠離這是非之地的好。”

“那你怎麼不離開?”伍子安問道。

“我倒是想離開,可是卻離不開啊。”少女說。

“這裡到處都是中了幻術的村民,你不怕他們哪天會找到你,傷害你嗎?”伍子安問。

“當然怕。”少女說,“可是我要是離開了這裡,他們就都得死。”

伍子安更加迷惑了,這時少女把水瓢收起來,請伍子安進屋。

屋子裡的傢俱很舊,一張破桌子,幾張破椅子,桌子上擺着一隻盤子,盤子裡是青翠的蘆筍兒,只是隨意地切成段兒,用鹽嗆了一嗆,就把這蘆筍兒的芳香給嗆出來了。

伍子安一日未食,又吐了好久,肚中早就空空了,一見這蘆筍兒,饞蟲就被勾出來了,連嚥了好幾口口水。

“吃吧,”少女說道,“我再給你弄點填肚子東西。”

說着進了裡屋,不一會兒取出幾塊白色的東西,還端出一小碟醬來,放在伍子安面前。

伍子安一見這白色的東西,不由一愣,問道:“這是何物?”

“白芝。”

“白靈芝?”伍子安奇道,“這可是稀罕東西啊,白芝也可以解幻術,靈芝都有一定解除幻術的功能。”

“對別人來說是稀罕東西,對我來說就是常年的糧食。”少女說,“硬是雞頭米沒熟,要是熟了,倒可以拿來招待你一二。”

伍子安拿起一塊白芝,蘸了蘸那小碟子醬,放進嘴裡,一股清香涌上來,那白芝細膩的口感讓伍子安陶醉不止。伍子安問道:“這醬,是用什麼釀的?”

“蓬豆。”少女說,“也只有這印月池纔有。”

“蓬生麻中,不扶而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伍子安拽了兩句文道,“想不到原來蓬也能生豆啊,真是長見識了。”

見伍子安吃得挺香,少女笑了,許是多年沒和人說話的緣故,這回終於有人可以聊天了,話匣子就打開了。這話一多,少女的身世慢慢展開了。

原來這少女名字叫菱角,的確是苗人,菱角的外曾祖母是生苗的草婆子,被楊完者的苗軍擄作洗衣婦,一路東進就到了江浙一帶,後來楊完者被胡大海大敗,丟盔棄甲,外曾祖母隨敗軍逃到龍遊,與一個逃兵結成了夫妻,便在龍遊定居下來,同時也將草婆子的蠱術一代代傳了下來,到了菱角這一代,已經傳了第四代了。

菱角從小就在這印月池邊生活,後來母親去世,便獨自一人在這裡,靠着種雞頭米爲生,這印月池的雞頭米,俱是血紅色的,有如櫻桃一般,雖然出產不多,但物以稀爲貴,一年下來,也能種出不少。菱角種雞頭米和其他農戶不同,她從來不在馬家人開發過的田地裡種,而是在沼澤的另一邊,見縫插錢地種上幾株。產量上與其他農戶相比自然要少,但是她種出來的雞頭米品質卻是最好的,別人一斤雞頭米賣一錢銀子,她的雞頭米就能賣到三錢銀子甚至五錢銀子。這樣的收入對於鄉下人來說已經是十分多了,足夠她在其他地方買房子置地,可是她卻奉了祖上的誓言,終生不能離開這片印月池,如果她一離開,這印月池附近將會發生一場大禍。

“什麼大禍?”伍子安問,“你說你一離開,整個馬府墩人都會死,有什麼根據嗎?”

菱角搖搖頭,她也是十分茫然的,把所有人的生死全系在她一個人的自由上,對她來說是十分不公平的。

“說不定我可以幫到你,”伍子安說道。他對這個明朗的少女產生了一絲同情感,“我可以帶你出去。”

“不用,謝謝。”菱角卻是拒絕了他。

這讓伍子安一愣,不過旋即他就理解了,就好比一個人一直在黑暗當中,突然讓他一下子見到了陽光,他不但不會幸福,反而會被陽光刺瞎了眼睛。

見伍子安愣在那裡,菱角歉意地笑笑說:“只要你給我講講外面的世界,我就滿足了。”

屋外是綠意盎然的印月池,望不到邊際的綠色,天空那麼寬,太陽已經慢慢靠近地平線,巨大的紅輪將要沉沒在這沼澤當中。

伍子安把目光收回,說道:“好吧。”

外面的世界,伍子安不知道從哪裡說起。他之所以對菱角的遭遇表示同情,是因爲他也曾經有過這樣一段經歷,一段讓他不敢回想的孤獨與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