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等我。”伊薇喊他不及,只好喚來大黑追趕,一路追着陷入苦楚而對周遭人事不聞不問的慕懷霜一直到了山巔,才見他停下來,彼時山巔的氣候極度寒冷,天空還飄着小雪,伊薇拍拍大黑讓他自個兒找處背風的地方待着,自己慢慢走近慕懷霜。
慕懷霜將他孃親的頭顱放置在樹下,然後跪在地上開始刨土,伊薇怔然,山巔的土壤多摻碎石,此時又結着薄冰,生生用手刨開來定要傷得滿手鮮血淋漓,急忙撲過去攔下他:“別這樣……你娘看到你這樣會很難過的!”
“別管我。”慕懷霜儘量緩下語氣,不讓自己的痛苦變成暴躁遷怒了伊薇,繼續狠狠刨開堅硬的土質,手指上隨即留下道道傷口,一時間鮮血涌出觸目驚心。\
“懷霜!你冷靜點……”伊薇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眼下都沒有幫他刨土的工具,只好將將撲在他身上,讓他的雙手無從落地,抱緊了他就像抱緊了他即將崩碎的心。
慕懷霜從不曾知曉原來落雪的山巔如此之冷,許是在看到自己生母的頭顱赫然呈現眼前而宣佈她已被處死的消息,那一刻除了冷便感覺不到其他了,仿若整個世界封凍了他,封凍了他曾經爲此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和將來的溫柔微笑,直到此刻融入伊薇溫暖的懷抱,才讓他感受到了十指連心的痛,牽動着每一寸血脈。
“能不能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伊薇猶自緊緊抱着慕懷霜,只要他不用手刨土來自虐。直待他微顫的身體稍稍平息下後,才輕聲開口問道。\
慕懷霜看着片片飄落在血紅包袱上的雪花,自嘲於自身的命運與這些落地即化的飄零雪花何其相似:“因爲我沒有按照他們的計劃辦事,所以他們殺了我娘。”此刻他的頭腦已經冷靜下來,說出的話柔緩許多,眼睛裡也沒有了方纔的狂躁,只是將恨意隱藏在了溫潤背後。
“他們是誰?”伊薇問。
慕懷霜不答。
“是相爺嗎?”伊薇又問。
慕懷霜還是不答。
“你到底受制於誰?”伊薇受不了慕懷霜一再的沉默,鬆開緊抱他的手臂,好讓自己正視他的眼睛,那恢復過來的溫潤裡面,含着隱約的冷寒。\
“他們如今殺了你娘,難道你不想報仇嗎?爲什麼你不肯說?或者我可以幫你,或者其他人可以幫你,你至少說出來啊……”伊薇揪着他的肩膀,既悲愴又氣惱,然而慕懷霜只緩緩道出一句,便讓伊薇啞了言:“我妹妹還在他們手裡。”
言下之意很明瞭,慕懷霜不僅不能夠報仇,並且還要繼續受制於“他們”。
然而“他們”究竟是誰?伊薇頹然地坐在慕懷霜身前,知道他下了決心不透露半個字,誠然伊薇心裡有所猜測,然而他不肯言明,自己也做不了什麼,看着漸漸落滿血紅包裹的雪,只好柔聲對慕懷霜道:“那我們將你娘葬了吧?只是你別用手刨土好嗎?我……我看着心疼……“
伊薇袒露自己的揪心,卻引來慕懷霜悽然一笑,只有他自己心底清楚,若不是爲了伊薇,根本不會有他娘今天的慘劇。\
伊薇不解慕懷霜這般笑意,只續問道:“可不可以借你的飛刀用用?好過用你自己的手,讓我來幫你,好不好?”
慕懷霜擡眼,看着伊薇明眸微顫,她的小心翼翼和憂心忡忡總是如此輕而易舉地瓦解自己本該強硬的心。
看到慕懷霜取出他的霜冷飛刀,伊薇倍感欣慰,幫助他挖土的時候便特別賣力,直到挖出足夠的土坑將他孃親的頭顱葬下。
“留一把飛刀給她。”就在伊薇準備填土的時候,慕懷霜忽然淡淡地說了這麼一句,並拿過伊薇手裡的飛刀將之輕輕放入土坑內。\
“可是你一共才只有四把。”伊薇不無擔心地問道,畢竟活着的人比較需要這護身之符。
“我師父一生心繫我娘,定不曾料到我沒能夠救出她。”慕懷霜看着被拋入的泥土漸漸掩埋的霜冷飛刀,自疚地嘆道。
伊薇唏噓他們人際關係之複雜,便也不再勸他取出飛刀,默默地幫着填土,直至完全埋葬好,雪更大了……
眼下時近早春,老天卻飄飄然落下這麼一場雪,伊薇都覺得慕懷霜身世可悲感染了天地,同情地望着他,擔憂地問道:“你沒事吧?”
慕懷霜此時站在山巔懸崖邊緣,俯瞰崖下羣山起伏林野密佈,雪花落在他肩頭都積了薄薄一層,他卻沒有下山的打算,靜靜等候他默哀的伊薇已經冷得直打哆嗦,卻不敢走開去找大黑取暖,畢竟慕懷霜的雙腳再往前一步就是萬丈深淵,伊薇雖然知道他不會傻到尋短見,卻莫名地有些害怕。\
“別可憐我。”慕懷霜雖然雙眸遙望遠方,卻感受到了身邊目光的憐憫,說出的這四個字帶着凌然的倔意和堅韌。
伊薇訝然之下,亦爲自己對他的同情感到歉疚,站在崖端的這名男子,儘管沒有叱吒風雲的權勢和地位,卻自有他一番溫文爾雅的超然氣度,自己對之的憐憫或者同情盡是多餘,他此刻不需要,將來就算遇到更大的困境,也不會需要。
“我要讓孃親看看,大龍王朝和南榮國的戰鬥,最終是怎樣的結局。\”慕懷霜站夠了,沉靜夠了,最後離開山巔的時候,只說了這麼一句。
彼時伊薇縮在一旁,凍得牙齒咯咯直響,看到他翻身上馬,心裡懸乎的石頭終於落下,正要轉身去牽大黑,慕懷霜卻向他伸出了手。
伊薇也不拒絕,畢竟躲在慕懷霜懷裡要比騎在大黑身上溫暖,何況眼下荒山野林天高左龍淵遠的,小小違背下什麼三從四德應該問題不大,這樣想着,伊薇便已經坐在了慕懷霜的馬上,遺落的大黑倒也乖巧,默默跟隨在慕懷霜的馬兒後面,毫無怨言。
回營地前,慕懷霜驅馬繞了個小小的遠路,去了一趟最近的驛站,在一家簡陋的雜貨店內停下。\
驛站的店鋪不管是茶館還是雜貨鋪都簡陋得很,裡面的東西自然也少得可憐,慕懷霜看着店長取出來的那隻裝了寥寥不過二三十來件飾物的首飾錦盒,還是仔仔細細精挑細選了一支玉蝶梅花簪。
“這朵珠花跟我們看的玉蝶梅好像呢!”伊薇拿着簪子左看右看很是歡喜,“你爲什麼要送我這簪子?”他畢竟剛剛失去生母,卻竟有此興致來給伊薇買髮簪。
“上次你爲了替我取刀用掉三支簪子,今天看你髮髻梳得散亂,所以想要還你一支。這一帶因爲玉蝶梅開得盛豔,所以有仿製梅花的簪子,別地恐怕很難找到這種梅花簪,而我只希望你記住我爲你所做的一切。\”慕懷霜溫潤的眸子凝望着伊薇,知道此刻的她無法理解言下之意:他今天失去的是爲了她而造成的,然而他無法怨恨也別無他求,只期冀她銘記那一日倉促的賞梅,倉促到來不及等待月上柳梢,致使他爲此痛失生母。
“謝謝你……”伊薇捏着簪子,不無疑惑慕懷霜話中意味,同時也微窘於自己散亂的髮髻是因爲營地無人爲她梳妝,何況沒有了髮簪,古代複雜的髮髻她根本不會梳,於是隨意挽着披着就出門了,然而問題是:“可我不會盤一個簪子的髮髻哎。”
三個簪子胡亂混夾都可固定,一個簪子唯恐要散落,伊薇爲難地看着慕懷霜,在他無奈的眸光裡看到了自己的白癡模樣。\
“我來。”慕懷霜拿過伊薇手裡的髮簪,將她拉近,輕輕挽起那墨色垂順的長髮,一卷一繞,寥寥幾下,便塑造完成了一個清麗簡雅的髮髻,伊薇舉着店長遞來的銅鏡左照右照甚爲滿意,樂道:“沒想到你還有這一手。”
慕懷霜脣角一扯算是淺笑,卻終因內心痛苦未消而毫無喜色,只徑自付了銀兩,然後摟過伊薇,出門上馬,一路默然地回了營地。
伊薇晚上回到元帥寢帳的時候,發現左龍淵已經回來了。
他正坐在軟榻上看一本兵法,聽到伊薇掀簾子的聲音並沒有擡頭,只淡淡然問了句:“回來了?”話裡三分爲人丈夫的掌控口吻。
“你昨晚去哪兒了?”伊薇同慕懷霜一起回來後,又自個兒在外面閒逛了一會兒,看到慕容將軍便巴巴地跑過去問人家元帥在哪裡,然而慕容將軍卻敷衍一番並不相告,伊薇本不想獨自回這冷冷清清的寢帳,此刻看到左龍淵已然回來,愜意悠然的模樣似乎根本沒有出去過,伊薇心底淌過小小溫馨,卻矜持地不表現在臉上,而是冷冷問出這麼一句,話裡三分不滿、七分幽怨。
“去看了烏邪。”左龍淵輕描淡寫一句,引來伊薇的瞠目結舌:“烏邪?!”
“嗯,被關得太久似乎有些犯傻,最近幾天言行舉止越來越異於常人了。”左龍淵拿着兵書漫不經心地回答伊薇的問題,眼皮都懶得擡一下去觀察伊薇此刻欲哭無淚的表情。
伊薇怎能不欲哭無淚?烏邪多麼陽光多麼活潑可愛一少年,愣是被暴怒龍無情軟禁起來,關久了難免犯個心理抑鬱症或者間歇性狂躁症什麼的,何其叫人扼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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