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得很,杭丞相攜杭大公子千里迢迢趕來看望她時,杭大公子趁着母親在前廳與王府主人聊天敘舊時,偷跑到後院看他姐姐,結果卻見到那讓人心痛的一幕:杭晴晴穿得還是出嫁前備的舊衣物,花色都暗得幾乎看不見了,整個人瘦骨伶仃,正埋首於大幅的藍焰冰蠶絲繡榻前,專心致志地做着花紋繁複美麗的蘇州刺繡。她滿手創痕猶在淌血,就這麼用手絹擦一下,縫一針。
擡頭看見這突來乍到的訪客,杭晴晴頓時大驚失色:“大哥,你怎麼來了?!”也不知道杭明遠在門口站了多久,他冷着一張臉,面無表情道:“不只是我,爹也來了。”
“這……”一連串的疑問在腦子裡風旋而至,終被生生壓下,最終杭晴晴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騰地站了起來,臉色愈發白得可怕,長年的不見天日已經使得她的臉色泛着不正常的病態。
“別攔了,我都看到了。”杭明遠的聲音沉寂得可怕,看着自己姐姐手忙腳亂的樣子,她匆匆忙忙伸手拂過一塊遮塵布,想將手上的物什藏起來,又想給杭明遠倒點水喝,誰知道茶壺裡竟然是空的,滴水都倒不出來。於是更覺尷尬,驚慌失措中衣袖帶翻了一疊杯碗茶盞,破碎聲四起。這就愈發顯得她的處境狼狽不堪。
杭晴晴不禁在心裡埋怨怎麼都沒一個人提醒她來客,轉念一想,這個房裡哪裡還有服侍她的人?神情也不禁懊惱起來:“讓你見笑了,大哥。趕了這許久的路,到妹妹這兒來,連討杯茶喝都不行。”
杭明遠走過來,揭蓋一看,發現茶壺壁都已經幹得形成皸裂紋了,忍不住便冷笑了一聲,就聽這男人低聲道:“我現在慶幸爹沒有看見你這副模樣,不然……”
“也不常這樣的。快坐吧,哥,我囑咐人給你做幾個小菜。”杭晴晴急欲脫逃這個尷尬的境地,哪知先前起身太急,長久的坐臥使得她氣血不暢,一片頭暈眼花,剛走到門口就差點被門檻絆倒在地,還好杭明遠及時扶住。
“瘦成這樣?”杭明遠摸到姐姐手腕上嶙峋腕骨,頓時頭腦轟然一熱,滿腔都是恨意,嘶聲道:“平王府這些王八蛋,當我們杭家的人都死絕了嗎?竟敢這麼不把你當人看?你是嫁與他們家做媳婦,還是爲奴爲婢?!”
杭晴晴噓了一聲,努力振作自己的身形,神色黯然道:“是我自己犯了錯,甘願在此受罰的,我不想灰溜溜的被趕回丞相府,給你和爹爹丟臉。”說着說着,杭晴晴哽咽了。
杭明遠道:“我帶你走。天南海北,自有留人處!平王爺那邊由我來交代,不關你的事。”
“不,明哥,你不懂……”
“我如何就不懂了?”杭明遠一把鉗住她的肩膀,怒聲嗆道,“晴晴,這樣狠心的男人你還要留着他做什麼用?跟我們走!你放心,一切後果大哥給你承擔,我就不信他平王爺能翻了天去了!要不是親眼所見,我根本不敢想象,你在這個府上過得是什麼樣的日子!”
杭明遠是真疼她,這個世上最疼愛她的兩個男人,一個是父親,一個是眼前這人。
“就算爲了護着你,我也要留
在這個家裡。鳳家至富,雖不比皇家派系權勢滔天,可是錢能派上用場的時候,往往比你想象得還要多,我要是就這麼走了,鳳淺淺恐怕也是不會輕易放過我的。留在這裡,纔是我應該做出的選擇,我不可能棄之不用……”杭晴晴喃喃說着,一手撫上他的臉,溫柔得像是在愛撫一件精美的瓷器,她的手指頭磨損得厲害,蒼白的指腹貼着他的面頰,從纖細指端傳來的,那種從未體會過的粗糙感覺,使得杭明遠心頭一顫。
出嫁的這短短時間裡,要沒日沒夜地紡織刺繡多少個時辰,才能將原本的纖纖十指,變成如今這樣佈滿荊棘的感覺!
“洛夜,勿要欺人太甚!”杭明遠大罵了一聲,竟是鏗鏘一聲拔出了隨身佩劍,陰沉着臉就要跨出門去。他畢竟年輕氣盛,此刻心中邪火直冒,滿腔怒意無處發泄,只想找洛夜算賬。
杭晴晴頭一回見自家大哥滿身煞氣一副凶神模樣,差點駭破了膽,回過神來之際,已經在院子前頭的紫藤木花架下攔住對方,撲通一聲跪下了。
這一跪,彷彿直接抽了杭明遠一個巴掌,杭明遠站住,身形晃了一晃,強抑心中悲憤,總算立那兒不動了。唯有雙肩劇烈顫抖。
洛王府裡這廂院落之中,這株紫藤木許久無人修剪,生長得極其茂盛,恣意盎然。狹長濃重的陰影投在杭明遠線條分明的側臉上,他的神情冷峻到了極點,眼神帶着狠意,幾乎令人不敢直視。
“是我對不起你,早知如此,我就不該勸爹爹將你嫁到這個府裡來……”剩下的話,哽咽在了喉嚨裡。杭明遠仰首看天,說不出來了。
若不是他們這些男人的野望,妹妹又怎麼會面臨那麼爲難的局面,杭晴晴雖然對洛夜滿心癡戀,但還沒昏頭昏腦到一心緊巴着往上趕的地步,更沒必要低聲下氣地去央求洛夜娶她,明明那個時候洛夜跟鳳淺淺就已經如外籍牀沿那般,兩人只羨鴛鴦不羨仙了。
他原本以爲,別說現在杭家還沒倒,就算有朝一日真的倒了,它也是餘威猶在,平王府上下至少也會顧忌着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從而不敢輕舉妄動。但是他沒想到是這樣的情況杭晴晴在王府的地位因爲接二連三的犯錯,而一落千丈。
那個鳳淺淺,表面看來天真無邪,莫非真的有這麼難對付麼?杭明遠心中不禁開始慢慢猜疑起來。
杭晴晴一定是想到自己跟父親才示弱的,不然像她這麼心高氣傲的性子,怎麼可能忍受落魄如斯?
杭晴晴情知他在想些什麼,卻被他噎住,淚眼朦朧的目光輕輕一抖,不敢再看自家大哥的眼睛,只是拼命地搖頭。“明哥,這不關你的事,我只希望,你好生保重自己。萬不可衝動誤事!”
見杭明遠繃着臉不說話,杭晴晴心下一激動,就抱着他的胳膊腿兒不放,苦苦哀求道,“小妹忍辱負重,在此苦熬度日,就是爲了有朝一日看到你出人頭地!如今我們杭家就只剩下你一根獨苗了,你是我們全家人的希望,也是小妹跟父親努力活在這個世上的唯一寄託,明哥……”
這個再熟悉不過的稱呼,是她未出嫁前纔有的,小
時候她特別喜歡黏着杭明遠,走哪兒都是小跟屁蟲一枚,做妹妹的衣着精緻,撐着油紙傘走在後頭,每每不見他的身影,便會四處尋找,到處喚他“明哥哥……”,杭明遠軟下心來,半蹲下身扶起那孱弱女子,攬着她瘦削雙肩,將她用力擁在懷裡。
時間匆匆而逝,感受到那原本稚嫩的臂膀已經在不知不覺間變得堅實,杭晴晴忍不住心頭酸楚,在他胸前埋首痛哭。
“明哥,你若是不聽我的話,我們杭家只怕就會落個竹籃打水一場空,將來是什麼都沒有了!”
聽得姐姐低柔而嚴厲的話語,一聲一聲地叩問,杭明遠提劍的手指在發抖,一股想要大開殺戒的戾氣逐漸被理智壓了下去。
是啊,他還以爲自己是那個耀武揚威的杭大公子麼?一旦身處官位,勢必身不由己。早已過了那個年少輕狂的年紀,滿以爲父親位高權重,可以爲所欲爲。就連手上這把佩劍,都是父親的愛將繳獲敵系兵的戰利品,當初送給他的時候,他樂得整晚都睡不着覺。
而今,那把劍在他手中就跟廢銅爛鐵一樣,武器鋥亮,可惜他沒法讓它歡囂。從手心處蔓延起的溫度,高得如同火燒火燎一般,炙烤得他的眼前一陣發黑。
原本以爲,最差的結局他已經想到了,想不到如今親眼所見,仍舊會震驚心痛。
他是知道的,一如侯門深似海,姐姐會遭受到什麼樣的待遇。嫁過來的時候是千金小姐,大家出身的杭家對於商賈出身的鳳家,好比皇廷之於市井小民,自然是出彩之際,但是洛夜,卻偏偏不看重門第身高,他只愛那一人。
遙想數月前那一嫁,十里長街轟轟烈烈,遍地福彩,嗩吶聲響徹蒼穹。
隔着簾幕看到新郎官一身新服跨坐馬上,身姿筆挺,英俊瀟灑。坐在花轎裡的杭晴晴覺得,那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她以爲會一直這麼下去的。
她記憶猶新,自己當初也只是於人海處那麼一瞥,就看見了她的洛郎。
父親壽誕上來得都是俊眉朗目的青年才俊,她放棄無數皇親貴戚、官僚子弟不屑一顧,隔着雕蘭屏風,一眼瞧中了平王府三王爺,高攀不上卻又放不下來,只得不惜拼盡一切力氣,好歹是做了人家妾妃,卻沒想到落到如此境地。
這一嫁,實屬杭家高攀,婚宴規模很小,想當初鳳家的女兒出嫁時,正如皇帝嫁女一般。
只是在這亂世之間建立起來的功業轉眼成空,原本處於金字塔頂端的人,野望成空,零落成泥。杭家這顆大樹隨時都有可能倒了,受其廕庇的人忙不迭地與之撇清關係,恐怕也是樹倒猢猻散,牆倒衆人推。世態炎涼,原本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這個鬼地方的人變臉未免太快,杭晴晴自認爲子自己所受的委屈未免太過。
她的夫家一年四季在外奔走,忙着本家的生意,二人本就聚少離多,感情實在了了。當初洛王爺憚於杭家權勢,對這所謂的妻子多有逢迎,自覺受了不少窩囊氣,如今打了一個翻身仗,自然不會對杭晴晴的處境施以援手,他只在旁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袖手旁觀就不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