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餘安以一個盡忠職守的大夫的責任,細緻勤懇的爲東雨梨檢視着手腕上的傷勢,看情形,皇后娘娘的傷,用不了幾日,便可以拆線了。
一切收拾妥帖之後,姜餘安卻始終遲疑着,久久不肯離去。東雨梨看着他若有所失的踟躕,不動聲色的問道:“怎麼了?姜太醫,你還有什麼事情嗎?”
便見他猶豫了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道:“娘娘請恕餘安的唐突……不知小帽子姑娘去了哪裡?……微臣這幾日來爲娘娘診治……都沒有見到她……”此時的他,根本顧不得自己的詢問,會帶來怎樣的軒然大波,只是連日來見不到小帽子的身影,已經讓他不由的心下大亂,又怎會考慮到其他的後果?
東雨梨看着他壓抑的卻仍難掩的焦慮之色,然後道:“你每次都來得不巧,恰好本宮吩咐小帽子去忙其他的事情了……”
頓了頓,眼見着他臉上油然而生的淡淡的失落,東雨梨繼續道:“姜太醫對本宮的小丫鬟倒是着實上心的緊……”
看着他因爲自己的這句話,那應是因爲經常上山採藥從而曬得古銅色的臉頰,有微微的一紅,繼而卻是漸漸的神色坦然。
東雨梨微微一笑道:“對了,本宮還沒有謝過姜太醫你救了小帽子的性命呢……”
便見姜餘安射向自己的目光中,有些些的錯愕,然後很快便是瞭然於心的自然,一如既往平和穩貼的聲音道:“小帽子已經把事情都告訴娘娘了……”
東雨梨道:“是啊。小帽子無論有什麼事情,都不會瞞着本宮的……不僅是她與姜太醫你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就連姜太醫你的身世,小帽子都一句不漏的說給了本宮聽……”
看着眼前的溫潤男子那稍稍有些驚愕的眸色,東雨梨頓了頓,繼續道:“令尊姜世卓……二十餘年前,乃是這皇宮裡太醫院的首席院判大人,不僅醫術精湛,仁心仁德,爲人更是一身正氣,剛正不阿……所以當他發現有人在當時的辰妃娘娘慣用的官墨中,加了能使孕婦有滑胎之險的麝香,便毫不留情毫不猶豫的當場揭穿……只是他沒有想到,雖然揭開真相能爲辰妃娘娘討還公道,但另一方面,卻也因此害得先皇后同樣的難產而死,而她腹中的小小孩兒更是在甫出生之時便險些被先皇扼死於襁褓之中……經此一役,令尊雖然始終自覺問心無愧,但卻是仍然對宮中的爾虞我詐、你死我活的爭鬥徒感意冷心灰,遂辭官而去,隱居歸鄉,並且就連自己的子孫,也都不許他們再考取功名,只在鄉間贈醫施藥……”
細細的看着面前的姜餘安由最初的訝然到現在的坦然無畏,東雨梨微微一笑道:“姜太醫……本宮說的可有什麼偏差?”
便見姜餘安不卑不亢的行了一禮道:“娘娘所說的極是。”頓了頓,然後道:“小帽子將娘娘當成最親近的人,自然一切都不會瞞娘娘。”同樣的,他亦把小帽子當成自己最親近的人,此生摯愛,所以他的一切也不會瞞她。只是這後半段的話,他沒有說,也不需要說。他相信眼前的皇后娘娘,乃是玲瓏剔透的人兒,自然能夠理解他的心思。
東雨梨嘴角卻是始終掛着一個淡淡的笑容,看不出任何的喜怒哀樂。輕聲道:“本宮也一直將小帽子當做最親近的人。”
“小帽子雖然名在我的丫鬟,但是我卻從來沒有看輕她,只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妹一樣……而本宮身邊現在也只有這麼一個親人了……”
姜餘安的心,驀地一跳,像是有不好的預感。果然便聽得東雨梨緊接着口氣一轉道:“所以本宮不會捨得讓小帽子離開我的身邊,出宮去的……”
她的聲音雖然不大,卻帶着堅決的不容置疑的權威。姜餘安感覺到自己的心中,有什麼東西漸漸的沉了下去。
東雨梨看着他堅毅的眼神中不自覺的閃過深深的傷痕,她聽見他傷感的近乎飄忽的聲音道:“我知道……小帽子跟我說過……她說,皇后娘娘身邊只剩下她一個最親近的人,若是連她都走了,娘娘心裡一定會很苦……她這般的爲娘娘着想……所以她也不捨得離開皇后娘娘你……我明白……”
東雨梨的心中,像是被輕輕淺淺的暖流,順着每一根經脈,漫延至全身上下,不由道:“人生能有這樣一個時時處處爲自己着想、以自己爲重的人,已經足夠了。”頓了頓,斂去眼中那溫暖的思緒,然後道:“所以本宮更加不會讓小帽子跟着你一起出宮去……”
這決絕般的話語,倏然落到姜餘安的心頭,終究還是不可避免的一傷。輕淡的嗓音道:“餘安原本還私心的想着,若是娘娘知道了小帽子的心意,或者會網開一面的成全我們……原來卻只是癡心妄想……”
他哀傷的語調,聽在東雨梨的耳朵
裡,卻彷彿絲毫不爲所動,冷冷淡淡的聲音道:“你說本宮自私也好,卑鄙也好……總之本宮絕不會允許自己身邊的人再次離我而去……”
卻見姜餘安微微的一笑,道:“微臣可以理解皇后娘娘的心情……若是小帽子願意跟着餘安遠走高飛,那我便是拼卻了性命,也要帶她離開……但是我不能……因爲小帽子也同樣的捨不得娘娘……所以餘安也不會強求……只要小帽子過的心安理得便好……而我,只要能留在這裡,遠遠的看着她……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空氣中彷彿都沾染了他這哀傷而無悔的氣息,令得東雨梨幾乎不忍,幾乎放棄,但隨即仍是心頭一硬道:“如果本宮連這樣的機會都不給你呢?”
便見姜餘安震驚而痛楚的眼神,驀地射向她。
東雨梨繼續道:“你留在這裡,只會繼續擾亂小帽子的心緒,只會讓她更加的難過和糾結痛苦……她又怎能像以前一樣心無旁騖的留在我的身邊呢?……況且,本宮也是爲着你好……雖然令尊的事情,已經時過境遷,但是王爺至今卻仍爲先皇后的死耿耿於懷,他先前不追究,是因爲有更多的事情,牽絆住了他,沒有騰的出工夫……而現在當初揭穿真相的人的子嗣就在眼前……若是一個不小心被王爺知道,難保他不會舊事重提?……那麼豈不是辜負了令尊大人當年千辛萬苦的出宮,只爲求一身太平的初衷了嗎?……你也不希望因爲自己的兒女情長,而連累自己的雙親吧?……”
聽得此言的姜餘安黯然神傷的眸色中,有精光一現的憤然,不由道:“娘娘這是在爲餘安好?抑或是在威脅微臣?”
東雨梨卻始終心平氣和,不爲所動,道:“無論本宮是爲了什麼,目的何在。你不得不承認,本宮說的都是事實……”
眼看着那姜餘安眸中不由自主的狠狠一傷,東雨梨接着緩緩的打開身旁的一個檀木的盒子,隨着機括彈開的聲響,赫然露出的是厚厚的一疊銀票。
便聽東雨梨道:“這是一萬兩銀票,足夠你一家安然無虞的度過下半生……本宮再做主將太醫院陸太醫的獨生女兒陸小姐許你爲妻……那陸小姐不僅人長得美貌清麗,琴棋書畫各有所長,最難得的是,她繼承了父親的醫術,雖是一介女子,但卻絕不亞於男兒……她與你可謂志趣相投、門當戶對……比之小帽子,不知要契合幾百倍……本宮以這種種,來換你的離開,你可願意?”
一邊講述着這重重的條件,一邊細細的查看着面前的男子的反應。但見那一張俊朗堅毅的面容,先是深深的憤然不平,漸漸的反倒平靜泰和起來。
便見那姜餘安淡淡的向東雨梨行了一禮,道:“多謝娘娘的美意,只是恐怕餘安要讓娘娘失望了……一萬兩白銀,確實很多,可能微臣一家這一輩子,即使不吃不喝,也賺不到這些錢財,但可惜的是,家父從小就教育微臣,銀錢不需要多,只要夠用便好,最重要的是,取之有道……微臣並不缺錢,所以這一萬兩對我來說,並無用處……至於娘娘所說的那位陸姑娘,餘安早已心有所屬,縱使別的女子,有如天仙下凡,都不及小帽子在我心中的位置……對我來說,沒有人比她更好……除了小帽子,姜餘安此生此世,眼裡再也容不下任何人的存在……”
這蕩氣迴腸、深情款款的剖白,在東雨梨的心間,重重的激盪着。有溫熱的液體,如蓄勢待發的火山,在她的眼眶中衝撞着,心,狠狠的一窒。忙止住這不合時宜的感傷,繼續冷鷙的聲音道:“你就不怕本宮將你的身份告知王爺,惹來殺身之禍?”
卻見姜餘安微微一笑道:“從微臣決定進宮的那一刻起,便已做好了最壞的打算。如果王爺真的要追究前塵舊事,微臣也無可奈何。……只要能留在小帽子的身邊,只要能時時的遠遠的看到她……哪怕是多一瞬間也好……”
他眉眼之間那些深深的滿足與歡喜,狠狠的震盪着東雨梨。心中說不清是怎樣的感覺,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種種滋味齊聚心頭,像是欣喜,又像是酸澀。不由輕聲道:“你真的可以爲了小帽子什麼都不要?連命都不要?……不後悔嗎?”
便見他緩緩的搖頭,卻是堅決的毋庸置疑的肯定以及絕然,平靜溫和的嗓音,開口道:“不後悔。”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彷彿世間最動聽的情話,無悔無怨,擲地有聲。
東雨梨的嘴角輕輕的扯出一個笑容來,然後微微轉首,向着屏風的方向開口道:“小帽子,你可以出來了。”
便見那滿滿的繡着盛開的梨花的屏風後,款款的走出一個人來,圓圓的小臉上還帶着羞赧的紅暈,晶瑩的眸子裡氤氳着深深淺淺的淚珠,落在面頰上,滑膩膩的還閃着未乾的光芒,卻不是小帽子是誰?
姜餘安已經情不自禁、迫不及待的迎了上去,激盪的嗓音喃喃的喚道:“小帽子……”千絲萬縷的疑惑,千言萬語的思念,全都梗在喉嚨之中,不知從何說起。
小帽子羞澀的看了他一眼,然後輕輕的甩開他鉗制住她手臂的灼熱的大掌,走到東雨梨的身邊,低低的叫道:“小姐……”
東雨梨微微的一笑,道:“好了,小帽子,你現在已經都聽到你的姜大哥是怎樣一心一意的念着你了……那這樣,我也可以安心的將你交給他了……”
沒錯,之前的種種刁難,不過是爲了試探姜餘安的真心,現在既已證明他對小帽子的心意,東雨梨明知自己應該爲她感到高興,可是隻要一想到從此之後,小帽子就要離開她了,仍是不可避免、不可抑制的深深的難過與不捨。
一旁的姜餘安,在看到小帽子出現之後,已明白了幾分,現在又聽得皇后娘娘的這番話,心中更是有無數的狂喜在叫囂着、呼嘯着,那樣巨大的快樂,像是要衝破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似的衝出來,激盪的聲音,不由道:“娘娘,你的意思是……願意小帽子和我一起離宮……”
東雨梨微微笑着,點點頭,卻只說了一個“嗯”字,便再也開不了口,因爲她怕自己的哽咽會忍不住的脫口而出。
但這樣的應允,已經足以讓姜餘安欣喜若狂了。緊緊的抓住身旁的小帽子,興奮的不由的提高了聲音道:“小帽子,你聽到了嗎?……我們可以在一起了……娘娘同意了……太好了……”
卻見眼前的人兒,明明眼眸中也是深深的喜悅,繼而卻是慢慢的溢滿了濃濃的哀傷與掙扎的苦痛。
姜餘安看到她頭搖的像個撥浪鼓一樣,哽咽的聲音喃喃道:“不,姜大哥……我還是不能跟你走……我不能離開小姐……小姐,小帽子不要離開你,小帽子要在這裡陪着你……”
雖然是那樣的不捨,但小帽子還是輕輕的扒開姜餘安那放在她手臂之上的大掌,感覺到那灼熱的掌心正在迅速的變冷,忍住心底那重重疊疊的悲傷,小帽子伸出手去,握住了東雨梨的手,目光掙扎卻堅定的看着她家小姐。
她的小手柔膩軟滑,卻也帶着冰冰涼涼的觸感。東雨梨輕輕的反手,將她的手,包裹在自己的掌心中,然後微微一笑,道:“小帽子,我知道你捨不得我……我也捨不得你……但是我不可以那麼自私的把你留在身邊,犧牲你的幸福……人這一生,難得遇到一個真心待自己,甘心爲自己捨棄一切的人……而恰好你也以同樣的心意來愛着他……小帽子,現在你的眼前就有這樣一個人,你什麼也不用想,什麼也不用理,你要做的只是,安安心心的跟他在一起……”
轉首,東雨梨向着姜餘安輕輕的開口道:“姜餘安,小帽子是我的妹妹……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最親的人……現在我把她交到你的手裡了……你要好好的待她……千萬不要辜負她,可以嗎?……”
姜餘安看看她,看看小帽子,坦然的眸色,堅定的毋庸置疑,說的是:“我一定會用我的生命來維護小帽子。”
東雨梨輕輕的笑了,只是眼中的淚水,卻再也忍不住的悄悄滑落。輕輕的執起小帽子的手,然後輕輕的放到姜餘安的手中,說道:“走吧。出了宮,便不要再回來……去過屬於你們自己的生活……”平凡的恩愛的柴米油鹽,沒有爭鬥,沒有傷害,她的眼中只有他,他的眼中也只有她……她所希冀的,也許此生此世都得不到的生活,至少她希望他們可以得到……
小帽子更是早已淚流滿面,大滴大滴的淚水不斷的從紅紅的眼眶中汩汩的往外流着,喃喃道:“小姐……小帽子走了,就剩下你一個人怎麼辦?……”
水汽瀰漫間,東雨梨微微一笑,輕輕的拭去她臉上的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自己眼眶裡的液體,柔和哽咽的聲音道:“傻瓜……不用擔心我……我會好好的……東西都已經給你們準備好了……趁天色還早,你們趕快走吧……”
小帽子已經泣不成聲,只能喃喃的喚着:“小姐……”
一旁的姜餘安也是不由的有些眼睛發酸發澀,既爲東雨梨的成全而感激,同時也爲兩人間的情誼所深深感動,道:“娘娘……”
東雨梨淡淡一笑道:“走吧……”
話音未落,卻聽得一個陰鷙的聲音接口道:“走去哪裡?”
順着這突如其來的讓人驀地心跳的話聲看去,便看到梨落宮的房門處,款款的站着一個高大挺拔的身影,那強勢的身軀,將背後的陽光滿滿擋了住,看不清他此時此刻有着怎樣的表情,但是那周身散發着的狂暴的氣息,卻還是讓屋中的幾個人,不由的屏住了呼吸,心,狠狠的一動,一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