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宋只好直起身,道:“臣女多謝皇上。”
蘇若清皺了一下眉頭,視線帶着深深的落寞,放在葉宋的臉上,想從她的表情和舉止中發現一絲一毫的冠冕堂皇的裂痕,只可惜都未果,道:“就算是到此爲止,你也一定要這樣麼?”
葉宋道:“君臣禮數不可廢,請皇上恕罪。以往是臣女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皇上今日前來有何聖意?”
“既然如此,那就請我進去喝杯茶吧。”說着他便負着雙手徑直從葉宋旁邊走過,擡腳走進了將軍府的大門口。
葉宋有些怔愣,回頭看着他清冷的背影。
葉宋在暖閣裡招待的蘇若清,家裡太冷清,可以用的下人又很少,因而她自己生爐子,自己煮茶。雖然手藝很生疏,但茶不過就是這麼個樣子,將好茶葉灑進沸騰的滾水裡,沒什麼講究。若是蘇若清太過於講究的話,他完全可以不喝。
葉宋上了一杯熱茶放到蘇若清的手邊,道:“家裡沒什麼人,皇上如還能將就便將就一下吧。”
蘇若清連喝了半杯茶,沒開口說話。
葉宋便問道:“皇上莫不只是來喝茶的?”
他將茶杯放下,用蓋子輕輕溫柔地拂開水面上的茶葉尖兒,半晌說了第一句話:“你過得好麼?”
葉宋挑了挑眉,亦是一口氣灌了半杯茶道:“挺好。”
蘇若清修長削瘦的手指撫着茶杯上的花紋紋路,良久又道:“你被李如意抓進皇宮的事情,我知道了。爲什麼你從來都不告訴我這些,若是我這次沒有知道,你打算就這樣瞞着我一輩子麼?”他似嘆息一般,不曉得是嘆息自己還是在嘆息她,“你從來都不告訴我你受了多少委屈又有多麼痛苦。”
葉宋眼神一動,低着頭淡淡笑了,那笑容不純粹也不溫暖,反而夾雜了太多沉甸甸的東西,又有兩分釋然的感覺,道:“都是過去很久的事情了,沒有必要再舊事重提吧。我只是覺得,這不是什麼大事,沒有必要讓你知道。”
“爲什麼沒有必要?”蘇若清執着地問。
葉宋看了他一眼,道:“你今天來,就是想來和我糾結這件事的麼?是不是說明白了,你心裡就會好受一些?”
“是。”
葉宋嘆了口氣,道:“你這又是何必。事情都已經發生了,告訴你又有什麼用呢,讓你去責怪李如意還是責怪你自己?你能當着我的面殺了李如意麼?當時我的確是恨她恨得想親手殺了她,因爲是她親手毀掉了我的美夢。”說着葉宋便揚脣輕輕笑,“可是我清楚地知道,你不會殺了她,我告訴了你只會讓你更加爲難罷了。我從來不告訴你我受了多少委屈又有多麼痛苦,那是因爲我以爲你懂,就算不懂也應該會理解,愛上你身處這個位置的男人都會是一件辛苦的事情。只是,我要求你來懂我理解我,但卻一直沒有認真地去理解你。”
蘇若清手緊着茶杯,沒有說話。
葉宋便拎了茶壺,給他重新添了一杯熱茶,雲淡風輕又道:“‘嫁人當嫁蘇若清’,是我最初時候的夢想。後來沒辦法實現,我便只想單純地幫你守護重要的東西,我想當軍人,我寧願戰死沙場。我以爲我不求回報,後來我錯了,就算我什麼都不求,起碼我要求個心安理得。”
一壺茶盡,葉宋問他:“你還有什麼想要知道的嗎,我可以一併告訴你。”
“的確,”蘇若清淡淡笑了一下,說不出悲喜意味,道,“後宮中那種暗無天日的生活,的確不適合你,是我要求得太苛刻,對感情太貪婪。好不容易愛上一個女人,便想一輩子把她捆綁在身邊,卻從未想過那樣或許對她太殘忍。”
“阿宋,你說得對,或許你真的跟我進宮,就不會是我最初愛上的那個阿宋。或許我對你的愛會漸漸消弭在高牆深宮裡,到最後我依舊是擁有着天下,而你卻已經一無所有。是我太自私。”葉宋的手平坦地擱在桌面上,雙手交握,指尖涼透。蘇若清對她說,“只有放你自由,你纔是葉宋。你有足夠的魅力讓男子爲你傾心,你有足夠的決心去大膽地做你想要做的事情,你有足夠的勇氣去勇敢保護自己所在乎的人。”
葉宋笑了兩聲,道:“蘇若清,說真的,你這樣讓我很不習慣。”
蘇若清道:“你若是真的習慣了我,早就願意跟我走了。”不等葉宋回答,便又道,“阿宋,因爲身份和責任,我不能給你全心全意的愛與呵護,我寧願相信一次,你離開了我纔是最好的。我只是希望,你過得好。”
葉宋道:“我現在挺好的。”
兩人俱是半晌沉默。隨後蘇若清又開口道:“還有一個問題。我聽說蘇靜常來纏着你,你說過我想知道什麼你都會告訴我,那我想知道你對他是什麼感覺?若是厭煩他,我可以讓他再也不會來纏着你。”
葉宋莞爾道:“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蘇若清想了想,道:“假話。”
葉宋便道:“比朋友多一點比情人少一點。”
隨後蘇若清再也沒問什麼。天空又稀稀疏疏地下起了雪,葉宋撐了一把傘,一直把蘇若清送到了大門口。蘇若清身量較高,半邊肩膀晾在傘外,被雪花染白。他回過頭,對葉宋說:“就送到這裡吧,我回去了。”
葉宋把傘遞給他,道:“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蘇若清接過傘,便轉身一步步走下石階。那裡歸已正一絲不苟地等候着,馬車停靠在邊上。走下臺階以後,蘇若清復轉身過來,清冷的眼眸裡倒映着雪影,他問葉宋,“將來,等你我都老了,還能夠一起下棋或者江邊垂釣麼?”
葉宋依靠在門邊,似笑非笑道:“你是皇上,日理萬機,如果偶爾偷閒硬要人陪的話,我會帶着我丈夫一起。”
“那好。”
最終,蘇若清頭也沒回地離開。
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放下,起碼兩人之間都留了很大的餘地。
也就是在這個大年初一,戎狄可汗心血來潮,組織了朝中武將把一座大草原周圍都圍了起來,預備對山谷裡的狼羣進行一次獵殺。因爲春天即將到來,屆時狼羣又會繁衍一番。
可汗穿了一身華服,身披厚厚的披風,披風上的毛全是從狼身上剝下來的狼皮毛,看起來溫暖又奢侈。他驅馬立於草原最高的地方,身後是一大羣人。其中包括百里明姝和大病初癒的葉修。
葉修的臉色,呈現出一種病態的蒼白。他體內沉慄的毒性得到了暫時的壓制,但要壓制沉慄需得以毒攻毒,因爲毒發的時候異常的難受,太醫便用更多的沉慄吸收到他的體內,一來遏制毒發二來可以麻痹他的痛感,只是他不能動用任何武功,就是伸展一下拳腳也有催動毒性的危險。
葉修完完全全成了一個受制於人的病人。
這一天寒風呼嘯,冷得徹骨。許是狼天生的警覺性,讓它們察覺到了即將到來的危險,大白天便有狼嚎此起彼伏,似在召喚同伴團結起來。
可汗一聲令下,戎狄的將士便揹着弓箭、刀槍等武器,紛紛朝山谷緩緩進發。他們身手都不弱,儼然一副即將與狼廝殺的冷血殘酷的獵人模樣。
不一會兒,外圍便有了打鬥,以及狼的咆哮低吼。它們是羣居動物,一來便是一大羣,只是跑在前面的狼被人用弓箭射死,後面的狼羣見狀便後退隱匿進樹林裡。
獵人們分開行動,狼羣也漸漸分開行動,不斷有狼被殺死,血淋淋的屍體被擡了出來,堆在同一個地方。同時也有獵人被狼咬傷咬死,時不時傳來慘叫聲;而那些被狼咬死的,屍體也被擡了出來,堆在另外一個地方。
可汗坐在馬上,手指着山谷的兩處血色分明,道:“不知最終死的是狼多,還是人多。”
後來,獵人們的做法,終於徹底地惹怒了狼羣。狼羣之中有一個狼王,渾身通透的白色毛皮,可汗一見便坐直了身體,想要那匹充滿了野性的狼臣婦在自己腳下。獵人們也有弓箭用盡的時候,他們來不及補給,狼羣便從樹林裡衝了出來,那些獵人有的逃跑不及被羣狼攻擊咬死,有的騎上馬一路往前飛奔,可狼身姿矯健,跑得比馬還快,它們撲上去就一口咬住了馬腹,把上面的人拖下來。
山谷之中,一片廝殺,到處都是血色,慘不忍睹。
草原上的馬匹受驚,有人上前勸說可汗及時撤退,可汗紋絲不動,他就像是在旁觀一個殺人遊戲一樣。那秉性和眼神,簡直比狼還要冷酷。
直至最後,下去的人,一個沒能上來。
一羣兇狠的狼,渾身浴血,是一個團結的團體,站在山谷中對草原上的可汗呲牙,狼嚎聲不絕於耳。那爲首的白狼,毛皮被鮮血打溼,氣勢渾然天成。
它是大自然的王者。它的叫囂,是對可汗發起的。
這時,可汗不慌不忙,聲音冷幽幽道:“姐夫,前幾日孤讓你考慮的事情,你考慮得怎麼樣了?今日無論如何也該給孤一個答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