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去了一切。
十年前的今天,十年後的今天,他註定是飲血的暴徒。愛這個東西,太過昂貴。
一無所有的他,是不配擁有的。
仇恨或許是一種毒藥,但這毒卻讓他變得越來越強。如果連自己珍視的人的生命都如此廉價,他又憑什麼去同情別人呢!
自從,於屍海中踏出一條血路。
那座小小的木屋,他再也沒回去過,除了微微的酸楚,他的心,再也沒有了感覺。
她如今,應當離去了吧!
他已經多久沒有回去了呢?一年,還是兩年,他已經記不清了。
太子已逝,皇位之爭已經陷入了僵局。亦更加殘酷與血腥,他早已經習慣了,在陰冷的血海中,踏着別人的屍體,爬得更高。
不知過了多久,這場大戰終於落幕。遍佈的屍體之上,只有一個生者。所幸,他是勝利的一方。
然而“狡兔死,走狗烹”,這一點,他比誰都清楚。所以當皇帝讓他去誅殺失敗者的殘黨時,他在暗中留了一手。皇帝其實並不信任他,即使他們一起度過了漫長的長河。
因爲他自己,亦從未相信過別人。
作爲功臣,他位居相位。那時,他只是左相,於次位,卻亦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皇帝賜他千金,布匹,珠寶,廣袤的土地,還有,溫柔的妻。據說是貴族家的小姐,出身高貴,溫文懂禮,他們給他看過即將成爲他妻子的那個女人的畫像。
是很美,可他看過便忘了。
他需要一個妻,如果她聽話的話,那就她吧。他是這樣想的。
其實那時候他還不知道,貴族家的女孩子,一向“以夫爲天”,無論他娶的是誰,都會很聽話的。
可那個女孩兒還是進來了,用金色的轎、大紅的紗、健碩的馬,用珍珠與暖香,將她帶進了鹿府。那是常人此生也難以想象的恩澤。
那個女孩兒被送進新房,安安靜靜的,看起來是個乖巧的女孩子。他想,他應當有個家了。今晚,要對那個女孩兒多說一些情話,畢竟,那是她第一次離家。
可是爲什麼呢,他坐在房檐下,望了一夜天空,分明連一粒星子也無。
那個女孩兒,是皇家的女兒。自小吃玉一樣的米長大,用瓊脂一樣膏擦拭身體,連沐浴也是用的花瓣湯,她的肌膚,一定像玉一樣潔白。既然被送過來,那麼模樣也一定不會差。
可爲什麼呢?
他站在自己的新房,裡面坐着一個膚如凝脂沉魚落雁的姑娘,那個姑娘是他的妻,可他卻一步也不願意靠近。
原本一切該這麼循序漸進地繼續,然而一切在一個清晨被打破。
那天上朝,右相紅光滿面地向皇帝獻上一件禮品,說是一份世界上沒有任何男人能夠抗拒的禮物。
他不動聲色地撇嘴,這位右相的確有些功績,再加上嘴巴甜馬屁響,常常惹得皇上歡欣。所以更加肆無忌憚地剝削百姓,所謂禮物,應當又是從哪戶人家強行搶來的美女吧!
皇帝的確賢明,各種事務處理得井井有條,他唯一一個嗜好就是癡迷各色美人,然而這個愛好,卻不知毀了多少家庭。
右相看着皇上期待的眼,笑眯眯地說,這個美人可不一般,是從某個荒野忽然出現的。下官以爲是哪個仙女下凡,便偷偷跟了上去,卻看見那美人進了一間秀氣的木屋,下官才恍然大悟,原來她是山野間的精靈。下官便問她,這老傢伙又在編鬼話了,可偏偏皇上就是吃他這一套。
然而當那張死寂的臉猛然撞進他的眼底,他的心,又是爲什麼而悸動呢?
她穿着緋紅的裙,像火一樣,被紅綢綁住雙手,光潔的腳丫比庭上的漢白玉還要白皙,一步一步踏在冰涼的玉石上,款款而來。
木屋?
木屋!
他的心幾乎要停止跳動,那猛烈的記憶中的令他魂牽夢縈的香氣又回來了,他覺得自己冰冷的身體開始回暖。
整座宮殿都爲她的美而寂靜下來,這一刻,所有的目光都停滯在她的身上,哪怕她的面容冰冷刺骨,也沒有人在她移開目光。
那張潔白幾乎透明的臉,彷彿看到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極快地掠過了一絲喜悅,她忽然綻開笑容,就要朝某個方向奔去,然而那個人,那個令她歡喜的人,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他不開心嗎?
原來見到她,他並不開心啊!
她臉上的笑容漸漸散去。
原來每一個在愛中的人,都是如此的卑微。
沒有人看到她眼中的自卑與落寞,那一閃而逝的絕美笑顏,讓每個人都爲之心折。
即使在鹿彌那個時候,也有這樣的話本廣爲流傳。說先皇時,曾有一仙外女子,王遇之,喜不自勝。
此女容顏勝雪,卻永無笑意,王問之。答曰:“妾平素不笑。”
不過三月,此女又隨風而去,再無蹤跡。
民間皆言,此女爲天外狐仙所化,爲報陛下施飯之恩,恩盡便歸。是否如此,亦不得而知。
沒有人知道,那位傳言中消失了的狐仙,最後進了鹿家的大門。沒有婚禮,沒有誓言,她成爲了他的妻。
即便是我們,也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麼方法,讓皇帝將他如此恩寵的妃,拱手送上。此事亦成爲此文中,難以解答之迷局。
可以知曉的是,自某一日後,鹿相深居簡出,一改往日的犀利風格,變得謙遜而低調起來。
她一生爲他孕育一女二子,女兒鹿彌,大兒子鹿之珺,小兒子鹿白,後皆爲歷史長河之中引動風雲變幻之人。
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鹿家鹿姓,由來倒也有趣。鹿之宸年少時,腹中飢餓,幾乎將要死去。卻在幾乎昏厥時遇到一頭渾身雪白的鹿,用它的奶水救活了自己。
他心想自己無父無母,且救命之恩有如再造,不如隨其姓爲鹿,於是纔有了鹿之宸。
不過後來曦雅翻閱古書時,卻發現那通體雪白之瑞獸,原爲白澤。此番故事,倒也有趣,常爲兩人間特有的笑料。
若說更爲難得的,卻是兩人一同去月老廟,那時曦雅已懷胎九月,肚子裡是他們的第二個孩子,自然小心百倍。鹿之宸又是被褥又是小衣地往車上帶,卻在路中不堪其重,壓壞了後面的馬車。
好容易到了廟前,曦雅方求了一簽,卻因爲
延誤了時辰,到時廟門已然關了。
沒奈何,只得在外住上一晚,兩人手拉着手看了一夜星空,那日天氣正好,月圓得十分漂亮,兩人卻因爲孩子的名字而拌起嘴來,說來也好笑。
次日清晨,曦雅捂着肚子吶吶喊痛,折磨了一個時辰,孩子才從肚子裡出來。因爲早產,自小比別的嬰兒瘦弱幾分。
前來穩產的產婆卻說,夫人難得運動,這孩子精氣神又實在太足,若是繼續養在胎裡,怕是要生出一個死胎。此番雖然經歷一些波折,可孩子畢竟是保住了。又生得如此健康,未必不是福氣呢!
曦雅聽了只是笑,眉眼彎彎說,這女孩兒如此調皮,以後可怎麼好?不如就叫她彌吧!
雖然有缺憾之意,可總能化險爲夷。希望這孩子即使艱難,即使困苦,也可以快樂地活下去。
這是她第二個孩子,有着這樣幸福甜蜜的回憶。
這樣美的回憶,卻在一瞬間戛然而止,彷彿從蔚藍的天空一下子跌入了地獄。
那日他像往常一樣回家,在戰場的多日廝殺,讓他看起來風塵僕僕。他爲曦雅買了一個她心心念念許久的古瓷杯,卻在門口看見了失魂一樣的大兒子。
然後,看見了此生最痛苦的景象。
他本以爲自百里大哥死後,再沒有人能讓他變得如此暴怒,可他抱着她冷卻的身體,像一頭失去了最後的伴侶的獅子,恨不得去咬死周圍所有生物。
這是,這是他生命中,唯一一個囚禁了他怒火與獠牙的女人啊!
她死去了。他這滿身仇恨的血液,再沒有人爲他溫暖了。他曾爲她放下一切仇恨,然而她卻死去了。
那他這仇恨的火,不如就燒死所有人吧!
那個陰狠骯髒的狗賊,以爲自己遣走了所有的目擊者,便可以肆無忌憚地爲所欲爲了嗎?
他感到自己的血管裡,冒起烈焰與怒火。那條惡毒的毒蛇,每日在他的血液裡遊蕩,越來越茁壯,直到衝出血管的那一天。
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皇帝陛下漸漸病了起來,病情慢慢惡化,最後一病不起,再也不能料理政務。
原本溫文爾雅的太子不知什麼緣故,暴斃身亡,漫長的皇位之爭重又拉開帷幕。
他冷眼看着這一切。
多像啊!像獵狗一樣互相爭奪吧,當初那個像你們一樣掠奪的人,如今正無能爲力地,看着你們掠奪呢!一點點奪走他心底最後的親情,一點點讓他陷入絕望,這一切,是不是比死亡還要可怕啊!
人們永遠不會忘記那個夜晚,古塔敲響第三道鐘聲,已經升爲右相的儒雅男人不急不緩地趕往皇宮。
與那個輾轉與病榻的皇帝,進行最後一次交談。
沒有人知道他們交談的內容,沒有人知道在生命的最後一刻,那位尊榮的皇帝不是召見他的兒子們,而見這位第一鴻儒,到底是爲什麼。
他到底對他最重要的臣子說了什麼,不得而知。一切都埋葬在歷史的長河中。
只記得,經過了漫長的時間,那個儒雅的男人推開大門。而在門中的尊榮的皇帝,已然,死去。
曦雅,直到死亡的盡頭,我也不會放開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