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對於我而已,就是聽到他死訊的那一刻,我的心也跟着死了。腦子裡唯一的想法就是找到他然後陪他一起死去,所以,連眼淚也流不出來。無論是國恨還是家仇,那所有的一切與他相比,都變得微不足道。”
鹿彌眼中深沉而悲哀,“我所有的委屈與痛苦與他比起來,都像沙粒那樣細小。”
雲錦淵看着他面前的這個女人,眼神複雜。如她這樣的女人談到所謂的愛,豈不是如天方夜譚一般荒唐可笑,可若是假的,她眼中那或喜悅或傷悲的感情又該如何解釋?
鹿彌的神情驟然一冷,變得哀沉起來,“可那個人畢竟是死了。無論我如何自欺欺人,他也已經死去了。如今的我,已經無法陪伴在他身邊了。”
她深深地看了雲錦淵一眼,絕美的笑容中帶着盈盈淚光,“所以,我想用我最好的模樣見你一面。”
“我,與那個人有什麼關係?”雲錦淵猶豫着,終於問出口。
“你們親如一體。”
他是從前的你,你是之後的他。
鹿彌眼神複雜地看着他,站起身來,“自此,便再不相見罷。從今往後,我絕不會來找你,你也不要理我,這樣就很好。”
那個女人不應該是那種容易放棄的性格,雲錦淵本以爲她會繼續出招,所以連防備的手段也準備好了。他不明白爲什麼自己對她那樣篤定,可他就是這樣相信,沒有緣由地。
但那個女人沒有怨懟沒有仇恨,就那樣乾淨利落的離開了。
他聽說過中州皇都,卻不甚在意,雖說那些人都說他是那個地方的王爺,他也並沒有多大的感觸,他只想和芊芊安靜地呆在這裡。
可不知爲何,他還是控制不住地回到了那裡,據說是他的故鄉的這個地方。
繁華、昌盛,是與洙羅完全不同的地方。
可這裡的每一處都有她停留的痕跡。
那間客棧裡,原本的老闆娘不知離去了多少時日,可這裡依舊流傳着她的事蹟。當初震驚天下的仙客來建起,不知多少達官顯貴趨之若鶩,那是她一手締造的奇蹟。
作爲中州皇帝的那個男人親自來見他,與他相似的面容上滿是隱忍的憤怒,卻一語不發地將那枚符玉交給了他,轉身離去。
那個叫做衛傅的禁衛軍說,這是公爵大人叫他還給自己的東西,公爵大人平生最不喜欠人。
她走得那樣乾淨利落,連與他所有的一切都撇得清清楚楚。
原來她竟是那樣決絕的女子。
他回到自己曾經的家,那裡面有兩處禁地,一處是母妃的舊居,還有一處叫做,浣雪苑。
蘭杺夫人命人在裡面植下的櫻鈴樹正開得茂盛,院落裡紛紛揚揚盡是粉紅色的佛鈴花雨,一下子將他拉回到最後見她的那一日。
那日的她那樣乾淨出塵,像是隨時都會飄渺離去。
房中的擺設簡潔大氣,卻又帶着女兒家的甜美暖意。他幾乎可以想象,平日裡她躺在靠窗的軟榻上休息,醒了在右邊的太妃椅上喝茶,她喜歡摩挲扶椅上的鳳凰浮雕,因爲那樣被磨得極光潔。
裡閣裡有一個大大的書架,書架裡放着《詩經》、《聊齋志異》、《中庸》等書,一旁居然還擺着《孫子兵法》、《官道》這類的書籍,涉獵如此廣泛,便是男子,亦極爲難得了。
在左邊的小几上有一個茶壺,看上去已經閒置許多時日了,可卻依舊光亮如新,想來傭人打掃得十分殷勤。小几上隨意散着幾個戲本子,應當是她無聊時的消遣,也打掃得極乾淨,可從前是那樣散在那裡,如今依舊是那般模樣。沒有人敢改變分毫。
在接風宴上,一個自稱
風雪寒的男人闖了進來,二話不說便朝他動手,可出奇的,所有的人都保持了沉默。連那位尊榮的皇帝都對那個男人的行爲有着一絲默認。
自他到了這裡,所有的一切都不明而喻地進行,那個女人不在這裡,可這裡卻處處都是她的影子。
這一切都是那麼地奇怪,莫非這,便是她的陰謀麼?
雲錦淵自失憶後,第一次覺得這個世界是那樣的奇怪,彷彿所有的一切都變得混亂了。
他明白,這所有混亂的源頭都是那個女人,他絕不會放過她。
可她已經不見了。
全世界都失去了她的痕跡,彷彿她被一隻神靈的手從這個世界抹去了。
那時候他才知道,原來整個世界都在尋找她,雲錦逸每日每日難看的臉,並不是因爲他這個王爺回來會與他分權,而是他找不到她,怎麼樣都找不到她。
她像是人間蒸發了一樣,或許藏在哪個角落,可沒有人能發現她。
他也想找到她,他必須見到她,這個念頭如此深刻地盤居於他的腦海,沒有任何緣由。
他走出皇宮,走到湘南,走到青城,走到斷頭山,走到每一個曾經她停留過的地方,那樣一個真實而鮮活的她,就在每一個人的口中一點一點豐滿起來。
她的驕傲、她的溫暖、她的睿智、她的明斷、她的堅定、她的永不放棄、她的笑她的美,一點點的,他逐漸拼湊起她的影子,不溫柔卻可愛,不貼心卻溫暖,她是那樣一個可愛的女孩,永遠會咬着牙不斷前進。
那樣一個寧願流血也不願流淚的女孩,她從沒有對任何人說過放棄。
他一點點知道了自己與她的相遇相守,那日她口中已經死去的他,是曾經深愛着她的自己,她愛着那個死去的他,絕不向他低頭。
可她曾卑微地質問過自己啊。那樣驕傲的女孩,放下一切來問他,你還記不記得我?
可她真正問的,卻是你還愛不愛我?
那個倔強不肯離開的一個女孩,就那樣被他拋棄了。
他記得雲錦逸說過,自己與她的故事,那一次執手跳崖,那個聰明的姑娘說,她有金蟬絲,她不會死。可現在呢?她所有引以爲傲的東西都被他毀去了,可她身邊,卻已經沒有了他。
他依舊沒有記起從前的記憶,可想到她雙眼通紅地逼問自己關於靈犀戒的由來的時候,他的胸口卻痛得難以呼吸。
他只是,只是在睜開雙眼的那一刻,看到那個女人脖子上的戒指,又看到自己手中緊握的戒指,下意識地問了那個女人一句,“你相信心有靈犀的愛嗎?”
那個女人點頭,他便信了。
他想他希望回答這個問題的女孩是她,可她離開了,他也不相信心有靈犀了。
在失去她的時光裡,他又重新愛上了她。
他找了她三年,拔山涉水,一直從中州找到了東曌,又從東曌找到了荒州,最後經過西域回到了中州。
直到人們已經漸漸將她遺忘,漸漸將自己遺忘。中州再也沒有所謂的戰神了,只有一個走遍千山萬水的流浪者。
他又回到了那條街道,處處透着繁華與熱鬧。然而一家店卻不合時宜地開在那裡,冷冷清清。
他的腳控制不住地走進去,還沒到店裡,一箇中年大媽就猛地撲了過來,眼神千嬌百媚,“哎呀帥哥哥,我們果真有緣啊!姑娘我纔來皇都兩次,每一次都遇見你啊!哎喲,你的那個嬌滴滴的夫人怎麼沒同你一起來啊?”
雲錦淵暗自後退一步。
“上次在洙羅看見一個和你夫人特別相似的一個姑娘,我還以爲是她呢?不過既然你在這裡,那麼
那個姑娘應該也只是模樣相似吧!”那個大娘搖頭晃腦地感嘆,這世界上怎麼會有如此相似的兩人呢?
雲錦淵猛地抓住大娘,“她在哪裡?”
“在洙羅的忘川啊,帥哥哥,你。”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雲錦淵已經疾馳出了店裡。
那個陰陽怪氣的大娘看着雲錦淵漸漸遠去,一把扯下了自己的人皮面具,底下是一張乾淨聖潔的面容。
“曦雅的女兒,爲什麼我們曦家永遠也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就因爲我們是上天的孩子,就應該永遠孤獨一人嗎?”
她的眼神悲哀深邃,“縱然如此,我也要打破命運。這千年的宿命,全在你這一代,一定要幸福啊!”
雲錦淵到了洙羅,才知道那所謂忘川是什麼東西。
忘川,在洙羅代表着死亡之地,是人死後往生之所。
在洙羅神話中,忘川中有一條忘川河,河畔遍地都是曼珠沙華,那裡有紅色的泥土,是傳說中的死亡之國。
而那個婦人說她在忘川,那她的意思豈不是說鹿彌已經,可她口中所言分明是她在忘川所見,也就是說,那是一個可以到達的地方。
可那個地方到底在哪裡?
他在洙羅呆了兩年,終於找到了可以進去的方法,那個只有一隻眼睛的古老的巫師對他露出詭異的笑容,聲音嘶啞陰森,“欲行死亡之國,必得死去一番不可。老朽可以古老祭祀之法將你獻祭,讓你全身的鮮血流盡,處於生與死之地,你便可前往那地,將你要尋的那人帶回來。”
那陰森的巫師看着被釘在十字架上鮮血流盡的這個人,露出神秘莫測的笑容,忽然開口,“忘川爲往生之地,那曼珠沙華可讓人憶起逝去之事,那個男人失去的記憶豈不是。”
一直呆在陰影處的男人走了出來,紫色的惡魔瞳透着危險的色澤。
“他的記憶是那位親手消除的,縱然是天地間最好的良藥,也永遠無法讓他恢復記憶。”
“桀桀桀,這樣最好。”
紅色。
天上地下全都是一片紅色。
雲錦淵活動了一下身體,踏了踏腳下的“土地”。這委實不能稱作“土地”,這是一片紅色的湖泊,可他的腳就這樣站在湖泊表面。血紅色的花朵就這樣盛放在湖泊上,美到令人神經衰弱。
這裡大到沒有邊際,甚至分不清哪裡纔是邊際,因爲天空與這片“土地”一樣,都是令人瘋狂的紅色。
這裡沒有太陽沒有月亮沒有星辰,永遠是血紅色的一片,在這裡似乎感覺不到時光的流逝。
百年光陰只是一瞬,一個呼吸度過千年。
雲錦淵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神經開始鈍化,身體變得遲緩,無論走到哪裡,都是血紅色的花朵,血紅色的天空。這樣的環境,看久了的人極容易產生幻覺。
直到看到那一朵金色的蓮花,安靜地突兀地立在土地中央,立在一片鮮紅之中,如同太陽一般耀眼。
蓮花中安靜沉睡着一位睡美人,純潔而無瑕,像是天地間孕育的精靈,令人不忍打擾。
她緩緩地睜開眼睛,疑惑地看着雲錦淵,忽然露出純潔無瑕的笑容,“你是誰?”
雲錦淵緊緊地抱住她,“雲錦淵。我叫雲錦淵,小彌。”
沒關係。我忘了你,這一次,換你忘記。我會一直陪着你。
在凡塵不染之地,九天之上的某一座高塔之上,手握權柄的年輕人遙望遠方,低聲嘆息:“那,便是曦雅姑姑的女兒嗎?有趣。”
一切遠沒有結束,一場更加浩大的劫難正在緩緩醞釀。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其中的受難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