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粗壯丫鬟一窒,神色略微不安。

十八夫人柳無雙瑟瑟抖着,眸光一閃,低低啜泣了起來。「你、你好狠的心,好毒辣的口……好,好,你不認,我就等着王爺給我作主……嗚嗚……」

「王爺來了!王爺來了!」不知誰忽然喊了一聲。

剎那間全場氣氛又是一變,衆人不約而同屏氣凝神,靜得鴉雀無聲,唯剩下柳無雙那哀哀啜泣的聲兒,更顯得分外可憐楚楚、楚楚可憐。

「這都是在做什麼?」氣勢恢宏的玄懷月一降臨現場,冷眸電光般迅速一掃,十有八個都顫了顫,急急低下頭去。

唯二的一個是姿容宛若風中柳,瑟瑟嬌柔,弱不勝衣的柳無雙,一個是衣飾簡單,面上瞌睡痕跡未褪,滿臉無奈的苗倦倦。

「王爺……嗚嗚嗚,您要給妾身作主呀……」柳無雙裹上了丫鬟因「先見之明」而攜來披上的披風,依舊掩不住腰若約素、纖細憐人的身段,嬌弱弱地嗚咽着撲進玄懷月的懷裡,「妾身不知哪兒得罪了這位妹妹,竟、竟被她狠心推入湖中險些淹死,妾身差一點就再不能見到王爺您了,嗚嗚嗚……」

他憐惜疼寵地環擁着佳人腰肢,撫慰道:「雙兒,你受苦了,別怕,本王在此。來人!還不快傳大夫,還有薑湯,熱水,沒瞧見你們主子一身溼透了嗎?」

苗倦倦佇立在原地,默默地看着這一切。

見玄懷月如此呵憐疼惜愛妾的模樣,她沒有羨慕,沒有嫉妒,只有深深佩服自己的先見之策。

幸好,她不打算愛上他;幸好,她真的只是來王府混口飯吃的;幸好,她由始至終只拿他當頂頭上司看待,否則,若是心中已有了他,見此情此景,恐怕早已心痛若絞,恨不得自插雙目,了此殘生了吧?

若心中愛着一個人,又怎承受得了見他懷裡擁的是另一個女人?

這是三妻四妾慣了的男人們,這一生永遠不會懂得的痛。

玄懷月眸光微擡,恰巧瞥見一旁站着的苗倦倦嘴角那抹似笑非笑的嘲諷,不知怎的,胸口一悶。

她的笑容,她的眼神,帶着毫不掩飾的疏離和慶幸之色,讓他心下微微抽緊,像是被什麼掐擰住了。

好像她明明就站在這裡,明明就是他王府後院的一名姬妾,可實際上,她卻離他千山萬里遠,彷彿只要他略一晃眼,她立時就不在了。

玄懷月心口一窒,臉色微變,銳利眸光直勾勾地盯着她,命令道:「過來本王這裡!」

「王爺?」他懷裡柔弱無骨輕顫不絕的柳無雙一震,擡首可憐兮兮地望着他,「王爺……雙兒冷……」

「嗯,本王知道,本王摟着你呢!」他環緊她,目光卻直直地逼視着始終動也不動的苗倦倦,眉眼間掠過一抹微惱。「苗倦倦,本王的話你沒聽到嗎?」

「回王爺,奴婢聽見了。」她眸光低垂,掩住了一絲諷刺,嗓音聽來恭敬,「可恕奴婢待罪之身,如今被扣押當場,自是不能隨意走動,請王爺見諒。」

玄懷月這才注意到有個粗壯丫鬟緊緊抓着她的手,眼神變得森冷,斥道:「還不放手!」

粗壯丫鬟嚇得趕緊鬆了手,跪倒在地叩頭不絕。「王爺饒命,王爺饒命……奴、奴婢只是怕兇手脫逃,這、這才……」

「王爺,阿梨是妾身的貼身丫鬟,自小護着妾身的,她也是心疼妾身這個主子受人欺負,這才衝動了些,請王爺這次就看在妾身的面上饒了她好嗎?」緊貼這強壯精實胸膛的柳無雙怎會察覺不出他身上隱隱散發的怒氣,忙哀哀乞求,「雙兒沒有她照顧不行的,王爺……」

玄懷月心不在焉地聽着懷裡佳人啜泣如梨花帶雨,雙眸深深地凝視着低着頭,揉着腕,綠繡鞋尖有一下沒一下踢着腳下石子的小女人。

那粉嫩雪白的手腕已然浮起一圈讓人觸目驚心的瘀紅腫脹,可見得那擰握之人施力有多麼重。

玄懷月心下一緊,不知哪竄來一股沸騰怒火,大聲斥道:「來人!把這欺主犯上的東西押下去,叫大總管按王府家規重重責罰!」

「是!」侍衛上前。

柳無雙一喜,忙對阿梨使了個眼色。

阿梨立時獰笑着欺身過去,一把又抓住了苗倦倦——

下一刻,衆人眼前一花,已聽得阿梨慘叫着跌出了老遠,口濺鮮血地癱倒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

苗倦倦卻是莫名其妙地落入了個強壯有力的懷裡,被玄懷月一雙鐵臂緊緊圈住,力氣之大險些勒得她斷氣。

「咳咳,放、放開啦!」

「你這笨蛋!就不知道要躲嗎?」打雷般的咆哮在她頭頂響起,震得她耳膜嗡嗡生疼。

「王爺,你動作那麼快,我躲個鬼啊?」她想也沒想,膽大包天的抗議之言已脫口而出。

「說的是本王嗎?本王指的是剛剛那個欺主犯上,傷了你的賤婢!」玄懷月臉色鐵青,氣急敗壞。

苗倦倦一怔,剎那間有些感動,可更多的是想嘆氣。

王爺大人哪,在場「欺主犯上」的「賤婢」那麼多個,也包括她在內,誰會知道他在講哪一個啊?

別說是她了,就連王府侍衛不也搞錯人?剛剛兇巴巴衝上來的那副陣仗就是來捉她的吧?

相較他倆的大眼瞪小眼,此時此刻傻儍地靠在丫鬟懷裡的柳無雙,卻是滿眼震驚哀絕、不敢置信。

「王、王爺?」

「叫您哪!」苗倦倦終不敵他銳若鷹眸的憤怒之眼,很快敗下陣來,趕緊逮着機會顧左右而言他,戳了戳他的胸膛提醒道:「十八夫人渾身溼透受了涼,正需要您的照顧……」

「本王是大夫嗎?」他打斷她的話,完全不給好臉色。

「呃,不是。」她吞了口口水,只得再接再厲,「可是——」

「本王后院什麼時候輪到你作主了?」他怒氣騰騰地斥道。

她一僵,素來溫吞懶散的泥人性子也忍不住有失控的跡象。

「本王愛摟誰愛寵誰,你管得着嗎?」他倒是吼人吼上癮了。

誰愛管他後院這些爭風吃醋挖坑陷害狗皮倒竈的破事啊?!

本來好好在這邊釣魚兼打瞌睡,要不是他這些找錯對象喝錯醋的嬌姬愛妾沒事亂找人麻煩,她用得着浪費大好春光不睡覺,跟他們在這邊上演這一出王府宅鬥戲碼,她腦子浸水了嗎?給門夾了嗎?

玄懷月見懷裡這向來懶散散慢洋洋的小女人氣到臉蛋漲紅的模樣,不知怎的心頭一陣大快,索性訓斥得越發熱烈起來,「哼,本王有冤枉你嗎?你說啊!你倒是說說看啊!」

全場衆人倶是滿眼駭然地瞪着平時高高在上、威霸天下的自家王爺,此刻卻是傲嬌任性到令人齒冷哆嗦的幼稚舉動。

不!不不不!這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這個王爺一定是有人冒充的!

衆人正在內心仰天吶喊之際,玄懷月卻低頭看着懷裡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苗倦倦,再忍不住笑了,得意洋洋道:「哼,本王諒你也無話可說。」

王爺大人,您還能更無恥嗎?

苗倦倦深深吸了一口氣,再深深吐了一口氣,終於還是決定將是非與尊嚴擺一邊,秉持着「出錢的是老闆,有錢的是大爺」的小妾守則——

「王爺英明,王爺睿智,王爺千歲千千歲。」

哎,王府後院待久,果然非瘋即傻啊。

蘅香院內。

柳無雙仰頭喝盡一碗苦出了膽汁來的湯藥,隨即恨恨地將藥碗往下重重一摜,磅啷碎裂聲響起,屋裡服侍的丫鬟們嚇得忙跪了下來。

「小姐息怒!」

「給我閉嘴!統統都是一堆沒用的東西!」柳無雙尖聲怒斥,氣得渾身發抖。

丫鬟們瑟瑟地低伏在地,一時間屋內僵凝死寂得落針可聞。

「嘖嘖嘖,這都是怎麼啦?」

一個妖嬈身影隨着嬌滴滴嗓音而來,那紅衫美人周身上下透着股彷彿隨時都能滴得出水來的嫵媚,此刻她懶懶地朝門邊一靠,眉兒一挑,又是數不盡的風情萬種。

柳無雙身子一僵,眼神陰沉了下來,「你來做什麼?滾!」

「喲,今兒天熱,聽說無雙姊姊都到湖裡戲了趟水,怎麼現今還是一身火氣呢?」紅衫美人兒掩脣一笑。

「都是些死人嗎?沒聽見本小姐的話?還不快快把某些下等的娼妓之流趕出本小姐這蘅香院?」柳無雙正要發作,一轉念,隨即強捺下怒氣,不屑地哼了哼,「髒死了!」

紅衫美人兒木芍藥眼角微抽,面上依然笑意盈然。「姊姊這話教人聽了揪心呢,不過同爲服侍王爺的姊妹,奴家若髒,想姊姊也乾淨不到哪兒去哩。」

「你!」柳無雙又是心頭火起,臉上氣得變色。「本小姐乃護勇國公府嫡出的千金,還是王爺擺了席請了酒,堂堂正正擡了進府的,你這出身青樓的賤人拿什麼跟我比?」

「哪兒的話,無雙姊姊想是忘了一樁事兒了?」木芍藥臉上卻是笑得更歡了。「姊姊呢,是護勇國公爺屁顛屁顛地求着、巴着送進狄親王府的『禮』,可奴家這花魁,卻是王爺一擲千金,用五萬兩銀子高價從百花樓給捧回來的,誰是貴的,誰是賤的,有眼珠子的人都瞧得清清楚楚呢!」

「你這個不要臉的妓女,你——」柳無雙瞬間漲紅瞼,怒不可遏地對着一旁聽呆了的丫鬟們尖叫道:「你們都死了不成?還不把這賤人給我抓住重重打死!打!打!」

「是!」丫鬟們如夢初醒,殺氣騰騰地爭相上前要拿人。

「你、你們想幹什麼?奴家可是王爺的人……」木芍藥臉色一白,終覺大難臨頭,慌得立時想逃,卻怎敵得過如狼似虎的兇悍丫鬟,在拉拉扯扯間,嬌媚臉蛋捱了好幾記火辣辣巴掌,整個人更是被打得鬢亂釵搖、狼狽不堪。

「嗚嗚嗚……求姊姊饒了奴家吧,奴家再也不敢了……」

見木芍藥一個花朵似的美人兒被打得臉頰都腫了,脣角也都破了,悽悽慘慘哪還有半點嫵媚**兒,柳無雙滿腹沸騰的怒火總算髮泄了大半,得意地揮手止住衆丫鬟。

「罷了,看在王爺的面子上,今兒就放你這賤人一馬,下回要敢再來我蘅香院討打……」柳無雙獰笑,「就別想本小姐再饒你這條爛命!」

「謝、謝謝姊姊不殺之恩,嗚嗚嗚……」但見木芍藥小瞼慘白渾身是傷,嗚嗚咽咽地告饒後,跌跌撞撞地去了。

「哼!憑你一個下九流的小小娼妓就想跟本小姐鬥?」柳無雙接過丫鬟沏來的新茶,愜意地呷了一口,心滿意足地笑了起來。

「是呀,今兒可好好地讓這狐媚子嚐到了咱小姐的威風和手段,以後她可再不敢在小姐面前囂張了。」一名丫鬟湊趣兒地吹捧着,「冒犯了咱們家小姐,那不是找死嗎?」

「行了,不過一個上不了檯面的娼女罷了。」柳無雙眉一挑,笑意斂止,面色陰沉。「只是沒想到,我還是小瞧了小紈院……你們說,難道王爺真的看上了那個既沒家世又貌不出衆的低等小妾嗎?」

丫鬟們你看我我看你,誰也不敢吭聲。

威猛狂霸、睥睨天下的漠北之王,誰能窺伺揣度得了其深沉心思的萬分之一苗頭?

「苗、倦、倦。」柳無雙手一緊,幾欲捏碎手中薄如蟬冀的剔透玉茶碗,「本小姐記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