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見自己斜右方亮了一下。紅鸞凝目望去,又擡頭看看天,才知原來是雲散後月光照出了一角。鬼使神差的,紅鸞朝着光亮處走出,竟然很快出了迷陣一樣的樹林。
眼前一片開闊,還有些熟悉的感覺。紅鸞自己辨認了一下,這次發現這裡其實就是白天叮噹拉着她釣魚的河邊。而此時,河邊竟然真的坐着一個人。
那人一身銀衣隨意散開,任那華貴的衣料鋪在微潮的泥土上。月光如溫潤的美玉,柔和地灑在碧色的水波上,折出淡淡的氤氳的光落在那男子身上,非但沒將他照亮,反而越發迷離不可捉摸。
好熟悉的感覺!
紅鸞甩了甩有些發脹的腦袋,心頭卻好似有什麼在一下又一下地敲擊着,告訴她眼前的情景有多麼深刻。
紅鸞一步步上前,慢慢靠近那坐在水邊垂釣的銀衣男子,直到距他只有三步之遙,能夠清楚地看到那印在衣料上如流水般旖旎的暗紋時才停下來。看着那男子側過的半張臉,銀色的面具非但沒讓人覺得不合宜,反而給男子又增添了幾分誘人深入的神秘氣韻。
“我是不是在哪裡見過你?”不經意地,疑問已經脫口而出,連紅鸞自己都覺得奇怪。可既然話已經出口,她便也不再扭捏。
一聲悶悶的低笑自那男子身上傳出,他依舊坐着沒動,反問道,“姑娘跟人搭訕,都喜歡用這句嗎?”
嗵!
心頭,不受控制地又漏了一拍。
這感覺太熟悉了,尤其是眼前男子的笑聲,以及他說話的方式。這種熟悉,就好似曾經上演過一遍,然後深刻在腦海中的一般。只是她此刻卻真的想不起,到底曾經誰跟她說過一樣的話。
“對不起,我失憶了!”紅鸞盯着那人的背影,緊張地捏緊了手指。她明顯地看到那人的背影幾不可見地顫了一下,是因爲她說自己失憶了嗎?難道這個人真的是她所認識的?
男子終於回頭,如水一般漾着柔波的目光落在她身上,輕輕一嘆,“也許忘記並不是壞事,只要將來過得好便可。”
紅鸞怔了怔,聽了男子的話,心底不知爲何有些不舒服。目光一轉,落在男子手執的釣竿上,“寒冬臘月姑且不論,你大半夜的在這裡釣魚,會有魚上鉤嗎?”
又是一連串的低笑,這次還比前一次更響亮些。
紅鸞有些惱火,奔到銀衣男子跟前,瞪着眼睛怒道,“你笑什麼笑,有什麼好笑的,我問得有什麼不對……”
紅鸞突然沉默下來,手指又不自覺地攪在了一起,糾結的好似擰在一起的頭髮絲。她怔怔地望着跟前那半張銀質面具,以及面具下露出的半張臉。有種如鯁在喉,說不出來的感覺。
憋了一口氣,紅鸞終忍不住又問,“我們是不是認識?”
這次,男子的笑已經毫不掩飾了。他舒坦着衣襟,任朗朗笑聲落進深沉的夜,絲毫不在意此時夜深人靜,他的這一聲舒朗的笑很可能引來不該引來的人。
紅鸞靜靜瞅着他,慢吞吞道,“你不是個張揚的人,幹嘛要這樣笑!”
“我叫鳳墨曦。”男子突然止住笑,很是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鳳墨曦?”紅鸞將這三個字翻覆在脣齒間咀嚼,想要去找尋些印象,奈何無論她怎麼深思,都無法探得跟這三個字有一絲半點關係的記憶。她擡頭,想要問得更清楚些,卻見鳳墨曦的目光越過她望向了她的身後。
紅鸞疑惑回頭,身後還是一片黑洞洞的樹林,什麼也沒有,“你在看什麼?”
她一回身,沒察覺鳳墨曦已經站起,一個沒留神差點撞上他的衣襟。鳳墨曦卻不給她反應的機會,拉了她便走。
兩人一前一後快步往林子深處走去——在紅鸞看來,她一直在樹林子裡穿來穿去。然沒過多久,她便發覺其實不是這麼回事。霍得回頭看向來路,心下一驚。她和鳳墨曦雖然走得很快,但也不過就是百十步,方纔的河岸應該還不遠纔對,怎麼此時卻什麼都看不到了?
“我們剛纔是不是入了別人的迷陣?”除了這個可能,紅鸞實在想不出別的。
鳳墨曦低笑,“看來還沒迷糊到家!”
紅鸞氣惱,正欲反駁,忽聽得刀劍搏擊之聲遠遠傳來。循着聲音望去,不遠處帳篷迭起,隆隆青煙飄向上空,在黑夜裡顯出刺目的灰白。“着火了!”
她一步跨出就欲奔去,鳳墨曦卻突然將她一扯順手封了她身上幾處大穴。
紅鸞大怒,“你幹什麼,放開我!”
鳳墨曦不語,目光幽暗深沉,一反剛纔的溫潤,一把攬過她的腰身,拔地而起,輕飄飄就上了近旁的一顆大樹冠頂。“這點狀況賀蘭殤足以應付,你去不去都是一樣。如果想知道更多,做個旁觀者反而更好。”
輕飄飄一句話,將紅鸞已經溜到嘴邊的謾罵堵了回去。兩人一起坐在樹頂,看着營地那邊煙火四起,人影亂竄。
來人不多,但各個身手不凡,普通的士兵根本不是對手,任他們穿梭在各個帳篷之間。那些人進了又出,顯然是在尋找着什麼。看來這些人跟先前自己看到的那個是一起的,只是納悶他們到底在找什麼?難道這趟去京都涼州,賀蘭殤還帶了什麼寶貝不成?
“他們到底在找什麼?”
鳳墨曦笑得高深莫測,“大抵,是在找你吧!”
“找我?”紅鸞啞然。
突然,偏角幽暗之處的一道亮光將紅鸞的注意力吸引了去。
那是一道劍氣,如新月一般皎潔,光華無限。然其森冷,卻連遠在幾十丈之外的紅鸞都感覺得到。那人着一身比夜色還要暗上幾分的黑衣,身段筆直修長,好似一柄出鞘的寶劍,在這寒冬的沉夜中漂游挪移,快似閃電。他手中長劍好似一輪彎月,不斷揮灑出錦緞一樣的耀眼白光。凡事意圖近身之人皆被他的劍氣擋在三步之外,一時間他好似天降神祗,所過之處無人敢攔。
“那人好厲害,我怎麼不記得我認識這樣的人物,什麼來頭?”被那黑衣人劍勢所感,紅鸞忍不住讚歎出聲。
身旁鳳墨曦眉心微微一蹙,繼而目光一閃,笑道,“惜雪樓樓主月無痕。現在嘛,也算是大越國的半個國君。大越如今還是一團亂,他竟然不管不顧跑到這裡來了!”
紅鸞一愣,想起之前賀蘭殤的話,恨意上涌,“你是說,那個人就是月無痕?”
鳳墨曦看向紅鸞,訝於她臉上現出的憎恨,但還是點了點頭,“不錯!不說別的,僅那把月輪劍,就不是一般人可以練的了的。”
“好。你放開我,讓我去會會他!”紅鸞盯着遠處不時閃現的白光,鳳墨曦自然看得出,那是看待仇人的時候纔會有的眼神。
鳳墨曦搖了搖頭,輕輕一嘆,“有的時候,別人說的未必就是真的。真相到底是什麼,要用這裡去感知。”
鳳墨曦用手指指着自己心口,看着紅鸞的眸子又像是蓄了一潭清水。
這樣的目光下,不知爲何,紅鸞躁動起伏的心竟然漸漸平靜下來。她低眉,細細體會了一下鳳墨曦的話,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既然知道,爲什麼不直接告訴我?”
鳳墨曦笑了笑,不語。
藏青色的影子突然向月無痕撲了過去。那人一出現就帶着極強的攻勢,飛撲帶起的呼嘯風聲,震得四周的空氣都跟着動了動。只聽“嚓”地一聲輕響,耀眼的白光一閃,是兵刃相交,劇烈摩擦爆出的火花。
是傾刃!
認出那人是誰,紅鸞心頭微訝。自從到了狄州就沒再見過他,還以爲被賀蘭殤派到了別處辦事去了,原來一直在隊伍裡。
月無痕不虧是名聲在外的高手,一把月輪劍在他手中,看似不經意地一抽一展,白光乍現,好似一盤圓月鋪天蓋地向傾刃壓了過去。
紅鸞的心一下子吊了起來。
卻見傾刃一個翻身,鷹隼之越跨過月無痕頭頂,頭也不回反手一搏,雙袖間雪白電光射出,朝着月無痕背心刺去。
然月無痕後背似是也長了眼睛一般,身子一扭,身形亦如一彎月牙,又好似無聲流水,繞着傾刃滑過身前。同時撩劍橫戳,攔了飛射返回的袖劍,帶着那雙短劍一繞,立時劃倒一片趕來包圍的侍衛。
顯然月無痕是無心戀戰,一招得手殺出了缺口,便閃動身形想要離開。
可傾刃哪裡容得他隨進隨出。腳下一提便追了上去,肘底黑光一閃,袖劍同出,帶着無比沉重的肅殺之氣,呼嘯旋轉,朝着月無痕當頭罩去。
傾刃出招,最大的特點就是快和狠,力求一擊必中。而這一招更是是拼了全力,又發起了他那不要命式的打法。紅鸞不自覺捏緊了拳頭,眼瞳一縮,那白光下森寒的利刃在她眼中也跟着無限放大。
“叱!”
就在紅鸞以爲傾刃這快如閃電迅如雷鳴的一招必殺之擊一定能夠得手的時候,月無痕卻在那寒光爆裂下突然一個轉身,月輪劍陡然回撤,長臂一掀掄起一片劍風。那風攜了月無痕內力,霸烈無比。一起之間飛沙走石,吹鼓了兩人衣衫,帶起長髮飛揚狂舞。白光中,依稀可見傾刃拼力抵抗,由白泛青的臉。
“傻瓜!這個時候還拼什麼命,真當性命不是自己的麼!”紅鸞怒罵,氣得小臉通紅,胸口起伏不斷。
她這一驚,心幾乎提到了嗓子眼。若不是鳳墨曦封了她穴道讓她動彈不得,怕是早就要跳起來跟着一同拼命去了。
鳳墨曦在旁,瞧見她的模樣,一反之前的語氣態度,涼涼道,“有些人就是喜歡不把自己的命當做命。不顧己身一往無前的衝殺,甚至毫不在意大義凜然地趕走所有人,把自己留在最危險的地方充英雄!”
紅鸞一合口差點咬住自己的舌頭。這這這,這廝到底是在說誰?
某人自然不會把鳳墨曦的話往自己頭上蓋的,危情當前,她也沒功夫跟鳳墨曦磨嘴皮子,“快,快把我放開!”
這次鳳墨曦倒是很配合,一拂手解了紅鸞的穴道。
紅鸞只覺身體驟然一鬆,便腳步一提,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