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片刻，上官雲蓮才略略平穩下呼吸，再擡頭，眼角皺紋越發深刻，臉一向保養極好的面部都見了鬆弛。這一瞬間的蒼老驚了在場的所有人，連跪在地上的蘇嬤嬤都驚叫一聲昏了過去。
“很老很醜對不對？”看着紅鸞瞪大的眼眸中那張衰老的容顏，上官雲蓮低低笑出了聲，暗暗搖頭，也不知何意。卻可見她笑容苦澀，眼角凝淚，“你們今天來，大概也是爲了送我一程的。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乾脆一次都說清楚吧，也好讓我死得明白。”
鳳墨曦看了看紅鸞，退到一邊，紅鸞卻叫住他，“有些事情你來講，應該會比我更清楚。”
鳳墨曦靜靜看她，紅鸞卻垂下頭去。披散的長髮遮了半邊臉，讓人看不清那長髮下究竟是何神情。鳳墨曦心中有些發苦，卻苦不過已然躍到脣邊的話，“時間不多，在下就簡單了說吧。”
他負手而立，於身後的煙燻嫋娜中看來隱隱成鳳仙之姿，一身雍容華貴，氣度冠絕天下，讓人不敢直視。而紅鸞於髮絲之間瞥了一眼，卻是心中一痛，難忍蕭索。但聽他道，“您也是睿智之人，當時巾幗。根據紅鸞所說，想必很多事情也已經明白。你不要因當日紅鸞爲賀蘭殤巧言辯護生氣，她那時也已入圈套進退兩難。賀蘭殤以秘術洗改她的記憶，於她心中，賀蘭殤是她的救命恩人，更何況，公主意圖兵變也是事實。”
鳳墨曦瞥向被封了穴道扔在殿中的賀蘭玥，目露歉意，“說來慚愧，公主兵變，計出在下。也唯有這樣才能逼出賀蘭殤，否則他必然全都依仗在紅鸞身上，逼得她一步步爲他所用，肅清公主一派。我給的藥，不過是令人體乏心生疲倦之物，只是太后那時已然對公主存了戒心，在服藥兩次之後感到身體不適，就讓這位蘇嬤嬤尋藥調理。而賀蘭殤再一次將計就計，把假藥換成了真藥，使得太后真的有了心力衰竭之痛。”
那蘇嬤嬤剛纔被血一嚇暈了半晌，剛剛悠悠醒轉就聽到鳳墨曦這些，又是一顫，悽聲道，“太后明鑑，老奴真的沒有存害您之心啊！是厲王他，哦不，是皇上，是皇上他再三告訴老奴說那藥沒事，老奴才敢用的啊！老奴同太后一樣以爲公主有大逆加害之心，爲保太后性命才用了那藥。皇上答應老奴，只要自此讓太后臥牀不起再不能把持權柄，便可放過太后安享晚年。誰知，誰知……老奴糊塗啊……”
她哭得淒厲，當真是情志深重，由不得人不信。可到了這時，信與不信又有何區別呢？
上官雲蓮沉默半晌，仰天長嘆，“果然好心計，好智謀，果然是你的，好皇弟啊……”
一聲長嘆，嗚呼哀絕。最後一聲語調陡然提高，悠長深遠。那聲音繞上大殿頂上樑柱，碰撞在雕樑畫棟之間，久久不息。而上官雲蓮，就保持着那樣一個螓首微揚的姿勢，再無動靜。
紅鸞緩步上前，一眼之下俱是一震。但見上官雲蓮鳳目微睜，明明已經氣絕，卻散不盡那目中千般悽苦萬般自嘲。那是重重寄託下得來的深重背叛，翹首企盼下等來的無盡絕望。沒人知道她等的是什麼，更將那難以道明的盼和怨永遠藏在了那一聲不撕心卻刻骨的呼喚之中。
“母后——”身後，賀蘭玥發出一聲淒厲磨心的嘶吼，那嘶吼拉扯着人的耳膜，痛扯三千，四肢百骸僵硬難移。
外頭傳來呼喝之聲，顯然是宮內禁軍的搜索終於找到了這裡。也許一開始他們並不會想到鳳墨曦和紅鸞會躲藏到這裡來，可在全宮封鎖後搜了兩圈無果之後，這處儼然已成爲後宮禁地的太后居所，成了最後唯一的希望。
傾刃帶着人趕到長樂宮門口的時候正好聽到賀蘭玥那聲撕心裂肺的悽吼，他心中一沉，立刻打下全宮包圍的手勢，並派人通知賀蘭殤，自己則縱身一躍率先搶入宮中。身後侍衛也不停歇，撞開宮門，嘩啦一下如水般涌入，瞬間佔據宮苑內每一個角落。
進入內殿的傾刃很快退了出來。他不是個在危險面前會後退的人，所以熟悉他秉性的近隨情知不對，立刻圍了上來。這一圍，看清殿內情形，齊齊變了臉色。
寢殿門口，賀蘭玥髮絲凌亂怒目充血。她一手提着長劍，劍身上滿布鮮血蜿蜒一地。另一手提着一截頭顱，赫然是平日裡上官雲蓮最爲倚重信賴的蘇嬤嬤。蘇嬤嬤是賀蘭殤安排在上官雲蓮身邊的內應，別人不知，身爲賀蘭殤的親信心腹，傾刃卻是清清楚楚的。此時一見此景，便知道事情已然敗露，瞧賀蘭玥的樣子，裡頭的上官雲蓮怕是也凶多吉少了。
傾刃寡言，也不多說，只將手按在袖口處。
賀蘭玥橫劍一指仰天狂笑，劍尖指着傾刃，“去，去把賀蘭殤給我叫過來！”
傾刃皺眉，雖已經派過人去請賀蘭殤，卻還是再次下令，又派了一撥人出去。他等了等，終於有些耐不住，道，“公主，窩藏刺客是死罪，你……”
“我已經是死人了，你難道看不出來嗎？”賀蘭玥笑得癲狂，滴血的劍也跟着亂晃。她到底是公主，侍衛們沒得到命令不敢上前，只得任着到處亂砍。“你們不就是盼着我和母后死嗎，現在我們死了，你們開心了，高枕無憂了？哈哈！”
一道青影閃來，卻是急急趕來的青衣。她擰眉瞧了瞧現下境況，已然明白過來。看了看傾刃，嘆口氣上前道，“公主，你先別激動，不管你見到過誰，聽到過什麼，這當中一定有誤會和陰謀。眼下還是先抓到此刻要緊，爲了公主你自己，請把刺客交出來！”
賀蘭玥轉身，手中血劍一閃，指向青衣，盯着她冷笑連連，“刺客？刺客沒見到，新冊封的皇后倒是在我這兒坐了會兒。她說皇帝對不起她，便拿我母后出氣，殺了人之後就跑了。”
她說的顛三倒四，聽得青衣又驚又惑。上官雲蓮她，死了嗎？
青衣心頭巨震，卻又不得不佯裝鎮定。她看着已然已經瘋癲的賀蘭玥，揣測着她話中的真假。她不敢確認在他們來之前到底發生了何事，而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紅鸞來過。至於還在不在，只有進去一探才能知道。可賀蘭玥堵在門口，顯然是不會輕易讓他們進去搜查。
動手嗎？
時間有限，情況緊急，憑着紅鸞和那神秘人的本事，只怕稍一耽擱，便再也抓不住他們的蹤跡。那到時候……青衣不敢再往下想，刷一下拔出長劍，做好硬闖的準備。
正僵持間，身後突然傳來一聲清喝，“你們在做什麼？”
這一聽便知是誰來，青衣略鬆一口氣，正欲回頭答話，對面賀蘭玥突然暴喝一聲，將手裡那顆帶血的人頭擲了過來。那蘇嬤嬤的斷首上鮮血淋漓，哪裡能近帝前。眼看着一路半空灑血而來，污穢漫天，情急之下，青衣閃身舞了個劍花阻擋上去，把人頭踢到了一邊。
青衣這一動，立刻便將剛走到她身後的賀蘭殤讓了出來。誰都沒想到，賀蘭玥在擲出人頭的時候自己也舉劍飛奔過來。她來勢洶洶，攜怒帶怨，剎那間就到了賀蘭殤跟前。劍尖森寒，正朝着賀蘭殤胸前要害刺去。
這一幕發生的太過突然，大部分人的注意都被那顆人頭吸引，誰都沒想到賀蘭玥會突然衝過來，還是那樣超出極限的快。千鈞一髮之際，賀蘭殤淡淡擡頭，冷眼看着那劍以極快的速度一寸寸逼近自己。待到劍尖離自己胸口只剩一寸的時候，他突然身子一晃，如一道幻影陡然轉移，側過劍身飄然向後。他倒着劍身退後的同時，兩指置於劍上，輕輕捏住。那金剛打造的利刃就那樣隨着他倒滑之勢，於指下一寸寸斷裂。
賀蘭玥瞪大了眼，幾乎不敢相信眼前所見。等到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就覺胸前一涼，然後便是翻滾的熱浪洶涌而出。火熱*的液體剎那染透胸前，她卻在這別樣的溫暖下感受着身體一點點變冷，僵硬，直至麻木。
斷劍，不知何時已經轉了一個方向入了自己的胸。賀蘭玥看着自己胸前的那截精緻皓腕，終於抑制不住地，將胸腔裡殘存的氣息隨着笑聲釋放出來。她笑，笑得癲狂又痛苦，大口大口的鮮血從她口中涌出，合着胸前的混在一起，在順着精緻華美的衣飾流到地上，轉瞬間蜿蜒成溪。
“賀蘭殤，你且看着，早晚有一天你會得到報應的。我詛咒你，詛咒你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得到幸福，永遠都不——”
寒光一閃，迅速在賀蘭玥脖頸上滑過又隱退。一線腥紅，比之滿身的血漿已經再不能算得什麼，卻掐斷了賀蘭玥憤怒血目下狂怨嗜血的詛咒。只可惜傾刃出手已經算快，卻終究還是晚了那麼一點點。
賀蘭殤鬆開手，賀蘭玥頹然倒地。倒在死守的寢殿門前，倒在自己鋪就的血泊裡。終於，昔日裡掌兵一方，囂張跋扈的南安王，以懷安公主的身份，將光輝已過頹然也盡的一生結束在了自己的叔叔手中！
叔侄殘殺！
骨肉親情，向來被認定爲人活世上難以割捨的血親。即便賀蘭玥再大逆不道，甚至用計謀圖皇位，但到底也是先帝定下的皇位繼承人之一，更是賀蘭殤至親侄女。且兵變失敗後一直跟着太后安居此處，再無異動。如今這般不分情由任意擊殺，實在罔顧人倫。下手之狠其心之硬，更是令人如墜冰窖，遍體生寒。
對待自己的至親尚且如此，若是換了旁人，又當如何呢？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包括聞聲趕來的司徒昭和滿身大汗的雷震天，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看着殺了自己親侄女的賀蘭殤，冷漠地挺直腰板，拿着潔白絹帕擦拭手上血跡，完了隨意一丟。那染了鮮血的絹布如同冬雪中開出的梅花，飄飄蕩蕩落在那曾經心高氣傲的女子面上，遮掩了這一世的繁華。
賀蘭殤不顧一衆人各異目光，拂袖而立，“進去搜！”
青衣最先反應過來，忙帶了人進去，很快從內裡發出一聲驚呼。殿外諸人互相望望，瞧了瞧賀蘭殤神色皆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