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蘭殤似是察覺到紅鸞的不適,霍然回身,也顧不得自己黑漆難看的臉色,扶着紅鸞在桌邊坐下,一疊聲地詢問她的狀況,“你怎麼樣,哪裡不舒服,頭痛?心口痛?對不起,我不該逼你的。你不願就不願吧,只要把身體養好就行!”
紅鸞軟在賀蘭殤懷裡,聽着不愛說話的他難得如此絮絮叨叨地牽掛她的身體又譴責自己的不是,心中一痛,下意識抱緊他的腰。她咬着脣,從來沒覺得想要說一句話那麼難,卻還是拼着全力衝口而出,“不,我願意,我願意爲你穿那鳳袍!”
感覺到抱着的身子一震,隨即自己下顎被人輕輕擡起,迎上那佈滿血絲卻帶着驚喜和不可置信的目光,聽那人顫着聲音問,“你說的,是真的嗎?”
紅鸞掙開他的手,輕輕往他身上一靠,眼睛一酸一痛,世界開始變得模糊,“是,是真的。”
走出上春宮,賀蘭殤再次仰首看天。天幕已經開始變得昏暗,夜晚即將到來。他身後,上官盈輕輕上前,哽了哽嗓子,努力擠出一絲歡快,“恭喜陛下,終於得償所願!”
賀蘭殤回首看她,眼底光華流轉,似有笑意,卻偏偏讓人覺得冰冷。他突然擡手,手掌輕輕按在上官盈肩頭,嘆息似地道,“貴妃的位置,你覺得委屈嗎?”
上官盈在賀蘭殤掌下的身軀一顫,嗵地一聲跪了下去,以頭嗆地,“陛下莫大恩寵,上官盈喜不自勝,何來委屈之說!”
賀蘭殤收了掌,負手而立,“她不過掛個名分,後宮諸事少不得還是得你來操勞的。”
上官盈伏在地上的身子又低一分,“爲陛下和皇后分憂,是臣妾分內之事,臣妾願意!”
賀蘭殤似乎對上官盈的回答很是滿意,脣邊終於露出滿意的笑。他招招手,示意司徒昭扶起上官盈,自己施施然溶進頃刻而來的夜色裡。
他身後,伏在地上的上官盈直起身,推開司徒昭想要扶她的手,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司徒昭望望那溶進夜幕裡的背影,又看看身側美麗倔強隱忍的女子,幽幽一嘆。
月上中天,三更天過。陷入深夜的西涼皇宮還帶着春寒的淒冷和蕭索,偶有巡邏的侍衛經過,腳步拖沓神情困頓,不時哆嗦兩下身子意圖驅趕身上無盡的寒氣。或是低聲謾罵,發泄着對初春鬼天氣的抱怨。
午夜的上春宮,同樣寂靜地只聽到花瓣落下的聲音。滿園桃花,經不住夜裡的寒冷,稍有一點風吹,便紛紛從枝頭跌下,簌簌地落了一地。前頭宮門口,一隊侍衛經過,忍不住在冰冷的石板地上跺了跺腳,竟也震得深宮裡的花枝顫了顫,嘩啦啦響了一陣。
其實那聲音也輕得很,沉浸在夢魘裡的人怕是根本不會知道白日裡驚豔一園的桃花已經墜了地。更不會曉得在花瓣紛落的空當,一條黑影自花叢飄出上春宮,趴在宮門口栽頭的侍衛腳下頓了頓,然後跟上前頭巡邏的侍衛,快速地溶進漆黑的夜幕裡。
巡邏侍衛的最後一站是皇帝所在的建章宮。建章宮前頭有專門的換防門房,侍衛換防交接班的地方。午夜最後一批侍衛換防,因着天氣和時辰的關係,到了這時都已是困頓疲憊不堪,一夜無事,換班的時候就顯得那麼點漫不經心。於疲乏寂寥的夜裡開幾句混賬玩笑,屋裡就着炭爐搓幾把火,才慢悠悠地轉出去,不情不願地站到自己守衛的位置。
而就趁着侍衛們煒火爐的這會兒子功夫,那條尾隨他們一路而來的黑影卻早已飄進了宮內。
那黑影身量嬌小卻靈活,似一尾滑溜的游魚,又如輕薄的軟紗,於濃重的夜色飄來當去,恍若鬼影輕風不聞蹤跡。不過片刻功夫,就已經繞了三重宮門,摸到了皇帝日間處理政事的承光殿門口。屏息凝神一頓,確定裡頭沒人,門啓一縫,身子一閃飄了進去。
鑽門而入又迅速縫合門縫的黑影倚在門口,瞪着閃亮亮的大眼睛,望着被月光照得亮堂堂的大殿長出一口氣。
“哎,不過受了幾次傷而已,輕功就退步到這種程度。這要是從前哪裡需要這般小心翼翼的,還累得滿頭大汗!”這人在心裡頭自怨自艾,一邊感嘆自己輕功大不如前一邊快速躍到御案旁,輕手輕腳地翻找着她想要尋的東西。偶爾探出的腦袋被月光照見,隱約露出小巧鼻頭細眉大眼的嬌俏模樣,正是白日裡剛剛受了皇吉福,應該在上春宮暖閣待着,老老實實等待大典冊封的紅鸞。
但見隱在黑暗裡的紅鸞姑娘在翻找了一陣無果之後,抓耳撓腮眉頭深皺,溜溜的目光在屋裡頭轉啊轉轉啊轉,瞄到寶物架上有幾個看起來很精緻的錦盒,想了想飄過去,又是一陣翻找。轉眼小半個時辰過去,屋裡頭能藏東西的地方都被她翻了一遍,唯一有點可疑痕跡的除了一本陳舊的春宮圖和一把看起來格外精巧奇特的匕首外,實在沒有別的東西能再入她的眼。
“難道東西不在這兒?這裡不是賀蘭殤辦公的地方麼,怎麼可能會不在這裡呢?”紅鸞鬱悶地搖了搖手裡的怪異匕首,一不小心敲擊到桌角上,尖銳的桌角正好撞上匕首後端刀柄處鑲着的一枚綠色寶石上。
“咯”地一聲,那寶石竟被這一撞之下從刀柄上脫落下來,咕嚕嚕一路滾到殿門口的簾子後去了。一道綠光一閃而沒,紅鸞目光一亮,“價值不菲的祖母綠!賀蘭殤除了藏春宮圖,竟然還藏了這樣的好東西!”
而就在這時,守在門口的侍衛聽到響動一個激靈,頓時警覺,“什麼聲音?”
紅鸞見勢不妙,把書往懷裡一揣,就地一滾到了簾子後頭,找到寶石揣進袖囊,匕首卻緊緊抓在手裡。
侍衛已經開了門。
兩個侍衛小心翼翼地推門而入,其中一人還挑着盞燈,門後簾子薄紗所制,那燈一旦照過來,立刻就能映出藏在簾子後的紅鸞的身影。
而那燈,也毫無意外地照進了這個不容被忽視的死角。
嚓!
未及那兩個侍衛反應,紅鸞橫手一刀劈在簾子上,那簾子迎着刀鋒無聲而迅速地斷裂。紅鸞掌風一擡,斷開的簾幔如一張大網撲到那兩個被一抹亮白刀鋒閃呆的侍衛身上,身子一閃一躍便已出了大殿數丈。
畢竟是精挑細選用來拱衛皇帝宮室的侍衛,詫異不過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發生了何事。當下發出警哨,同時大喊,“有刺客,保護陛下!”
他這一喊,賀蘭殤訓練有素的親衛軍迅速圍了上來。幾乎是在紅鸞剛剛從承光殿躍出,腳還未落地的時候,十幾柄槍尖就已經到了她的腳下。紅鸞趕緊一提氣,腳在戳她的槍尖上重重一踏,撞得舉槍來刺的侍衛一個踉蹌,而她卻藉着這力道又往前竄了出去,眼看就要躍上宮牆。
宮前在前,紅鸞心頭一喜。只要翻出建章宮範圍,外頭就是迷宮一樣的御花園,到時憑着自己的輕功隨便往哪裡一竄,便可逃脫。她擡頭,迎着牆頭上空的明月伸開雙臂好似張開翱翔的羽翼。眼看着牆頭在望,即將躍出的剎那,牆那頭突然張出一張大網,滿載着清冷月輝篼頭而下,剎那便到了紅鸞面門。紅鸞也不驚慌,她已經看出手中匕首不是凡兵,當下橫臂出刀,打算迎着那網破網而出。
而就在這時,紅鸞的臉色突然變了。
就在她提氣欲待衝網而出的時候,丹田處突然一空,真氣剎那間蕩然無存。
上有嵌着寒光倒刺的巨網,下有冷麪森寒的追兵,紅鸞身在半空,感受着最後一分真氣的流逝,等待着自行跌落的空當,琢磨着待會兒自己是表露身份呢還是乾脆被亂槍賜死算了。
突然一聲輕笑,帶着淡淡的似是無奈的嘆息,明明是陌生的,在這時候更是該讓人對未知又突生的東西害怕的時候,紅鸞卻突然覺得胸口一堵,悶悶地產生一股熟悉的感動。一腔熱血還未涌出,就見牆頭那網突然朝着一個方向收縮,一縮之下又是一張,再次朝着紅鸞撲來。它收縮的速度奇怪無比,好似流星一般。然撲來的速度卻是更快,連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到就已經朝着紅鸞罩下,將她牢牢捆在當中。
紅鸞卻沒有掙扎。
從那聲輕笑出現到自己被困在網中,雖然這當中不過眨眼的功夫,但紅鸞已經看清那網裡的毒針已經在那一收的時候被盡數剔除。再撲過來,不過是想借其把她帶走罷了。
牆頭上,明月當空,有銀色光芒一閃即逝,美麗迷離,驚豔到讓人忘記呼吸。不過一個吸氣的功夫,就帶着夜闖承光殿的刺客一併消失不見。只留了一抹微黃的月光,淡淡地染在牆頭。
守在牆內牆外的侍衛愣了片刻,意識到剛纔發生了什麼之後迅速結集,一邊急着去通知統領傾刃,一邊派出浩浩蕩蕩的一羣去追蹤那早已無跡可尋的刺客蹤影。
內宮一方,侍衛們呼喝不止鏗鏘不息。而另一頭,本該落於侍衛眼下的追逐對象,黑衣此刻紅鸞姑娘此刻正蜷縮在網中,被人扛在背上顛簸。揹她的人腳程極好,哦不,應該說輕功極高,真正的踏步無聲雁過無痕。她在這網子裡蹲着,要不是姿勢不太好,險些要睡着了。
“我說,你是不是可以先把我放出來啊,這樣子我很不舒服哎!”涼風裡,紅鸞抽了抽鼻子。後面追兵早已不見,也不知這人用的什麼辦法,明明出來的時候那些侍衛追的方向還是對的,可轉了個彎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去了。
揹着她的人卻沒有反應,依舊一路疾行,點塵不驚地於內宮陰暗角落風一樣飄過。路徑熟悉地好似在走自家的後花園。
見那人不答話,紅鸞摸了摸鼻子,亮出了手裡的匕首,“你要是再不放下我,我就自己跳出來嘍!”
那人發出一聲輕笑,笑聲還是紅鸞極爲熟悉的。他落於一角宮牆之下的花叢內,把紅鸞往地上一丟,然後雙手抱懷往牆上一靠,不說話。黑暗裡,只一雙眸子發出幽幽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