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瀰漫着悽慘的霧,我看不透周身丈外的景象。
手陷在手枷裡,這手枷不知道是什麼法寶鑄成——我的雙臂筋肉如同千百鋼索震盪,手枷卻渾然沒有異樣
啊!
——我猛然醒悟,現在的我只是念頭的聚合,脫離了肉身的供養,自以爲有的巨力不過是我念頭的妄想。
手枷的一端繫着鏈子,沒入濃霧裡。我向霧深處吶喊,無人迴應。
人死後終究要化爲塵埃,鬼魅也不能長久。天下既無冥府,也無天庭。人命到時而盡,我沒有地方要去。
——那麼是誰在趕我走路?
我心中念動,趨步進入霧裡,有幾十個人影在霧中忽隱忽現,我聽到鏈子晃動的聲音,和我的手枷上鍊子的討厭聲音一般。
趁最近一人還沒完全隱沒,我速速湊到他身邊。
那人裹在黑袍裡,臉罩了白麪具,雙臂也上了手枷。
我瞥自己的衣裳,和他是一般的黑袍。
我用手指觸摸自己的臉,我臉上不知何時也罩了面具。
“你是誰?”
我問。
他不回答。
我突然伸開手臂,用還能活動的手指猛掀去他的面具。
我後退數步
——那個人的半邊臉是俊俏如玉的慕容芷,另半邊卻是硃紅瞳的靛藍臉,生獠牙的嘴流出涎來。
“小空,我渴,施捨我點糧食——你全身都流淌着瓊漿玉液,快予我,你不是最喜歡我不過嗎?”
後面數十個人圍攏上來斷絕了我退路,他們的手枷已無,獰笑着把面具摘下,也是一般無二半慕容半妖的樣子。
她們(它們)近百隻手伸向我,抓我的肩、背、腰、大腿。
——它們說的糧食是我的念頭。
“哪有那麼許多慕容芷,她是唯一的!——你們是天魔!”
我想起金丹的天魔妄境,現在我的yīn神與肉身不相聯繫,陷在了妄境其中!
圈圈火光從我的手腕漾出,轟得炸開手枷。恢復ZìYóu的手上化成兩柄雷電曲刃,風捲殘雲地掃開最裡層的天魔,把它們絞成虛無。
我吃驚地看到外圍不勝計的天魔涌了上來,我手上的電刃光芒卻在悄然淡下去。
“用雷法殺出條路來!”
我的雙刃揮舞成沒有斷續的圓,死命往一個方向突破;一旦停下雷電兵刃的揮舞,我的念頭就會被羣魔吞噬,只剩下肉身的空殼。
——可不知道我手上的刃能堅持多久,它們終究是我念頭元氣的顯現。沒有肉身供養的我逾戰逾疲,兵刃的威力也愈來愈小。起始天魔組成的牆在電刃下還是紙糊一般,但漸漸我感覺自己像是在水裡游泳,最後彷彿整個人陷在泥沙裡。
——還差一點點。還差一點點。我看到霧薄弱的地方了。
那一線朦朧、難以琢磨的光,既近,又遙遠。
天魔們層層疊疊的手又把那一線光線遮去了。
“霍!!!!!!”
我用手背掩住自己臉。
光線在迅速地擴大,完全蓋過了數百天魔的身影,把它們捲了進去,露水般蒸發。最薄弱的霧衝散開,還有風朝我這邊呼嘯過來。
“還有六千。”
紅衣少女踏進了霧中,她手中的不是金劍,而是一把溫潤的無瑕玉劍——剛纔就是這把禮儀觀賞用的玉劍蕩滅攔路的魔軍嗎?
“師叔,天魔的話,就要全部殺乾淨,才能修道無礙。”
她的嘴角冷翹,玉劍橫掃,劍風把五里厚的霧徑橫切開來,成千上萬惡鬼般的魔軍無處遁形。
“全滅。”
琳公主宣佈。
六千魔軍隨着她的宣判漸漸化成沙子流在地上,化風散去。
一股暖流從我的足底涌泉升起,漸次流入我的四肢百骸穴竅,鑽入丹田,升上泥丸,運轉了無數週天。
我幽幽地醒轉,掙起身體來。
“……剎那芳華逝,流水不住行。歡宴有時盡,月虧又復盈……”
似虛若實的幽幽歌聲從紅衣少女的口中哼出,餘音繞樑,久久不散。
她在我眼中朱脣泛紫,我觸到她手心冰冷,彷彿琳公主才生了一場大病——她的yīn神剛進入我的天魔妄境,用一件克yīn物的法寶殺盡了魔軍:我的念頭有八千枚,魔軍就有八千之數。
“你無礙吧?累你了。”
我真心謝她。
“金丹的我催動元嬰法寶消耗甚巨,所以累了,養一rì就無恙。”
她語氣輕鬆,把貼我心口的一枚玉璧化成玉簪,插回髮髻,
“這枚和氏璧是當年龍虎祖師周楚南賜予我家祖先的石中神玉,中和清正之氣所鐘的天地jīng華。我娘元嬰時祭煉成寶,能克一切心魔,斷一切詛咒。現在你這次的魔境破滅,道心復穩——不過,不晉元嬰,天魔不滅,你以後也要時時提防——金丹的道心是會退轉;道心退轉,過去的修煉也就付諸流水了。”
我聽她講這和氏璧的種種妙處,心念一動,故作輕鬆地問,
“那麼,和氏璧那麼神奇,能解妄心嗎?”
顏若琳怔了下,她異樣的目光盯着我不放,蚊聲說,
“妄心不是魔念,那是返虛者第二重天劫的名字,和氏璧怎麼能解?——師叔怎麼接觸到宗門絕密法藏?……要下幽牢的。”
我抽了口冷氣,吞吞吐吐道,
“這是,這是我前世記憶的殘留吧……還是元嬰者的時候我可能接觸過……剛纔,忽然這個詞就突然跳到嘴邊了……當年,我的諸天雷法總綱也是突然蹦上心頭的……不是我刺探宗門絕密——如果我前世刺探了,也和我此世無關……宗門總不會把現在的我抓起來煉魂吧,當年要搜他們肯定早搜過了。”
——我本來以爲“妄心”是一種元嬰者也會有的魔念,但顏若琳卻驢脣不對馬嘴地告訴我這是返虛者要經歷的某重劫數。
顯然,我們說的“妄心”是兩種同名的不同東西
——小芷一個金丹,怎麼可能經歷返虛者的劫數呢?
我就順着顏若琳的口風,把這不經意說漏嘴的東西推到自己的死前世上去吧。
“啊,既然是師叔前世的殘留記憶,那我就管不到了。每個宗門裡,返虛三劫是返虛者和厲害元嬰才能接觸的法藏。師叔前世鑽研第一重天劫極透,說不定也知道些第二重天劫——不過,現在你不到元嬰,最好不要**問返虛三劫,金丹者不該好高騖遠——我之所以知道這個詞,因爲我娘就是渡妄心劫隕落灰灰的,但是我不得詳情。”
她噓了口氣。
——顏若琳說的是那個女返虛者洛神瑤。
和我要的線索相差萬里。
“剛纔我唱的歌好聽嗎?”紅衣少女問,
“恩,比那首蛤蟆歌謠好聽。”
“混蛋!都是我娘從小教我的!一首是我割草時候唱,一首是傷心時候唱的。”
顏若琳忽然用袖子掩住臉,轉過臉去。
她是觸到傷心處,哭了。
我想去安慰她幾句,又擔心會被這小妖婆暴起扇耳光,悻悻走出這廂房。
南宮磐石在廳上賞天上之月,他臉上的腫塊還沒有消盡,
“和氏璧名不虛傳,半rì內原兄就恢復如初。哈,打完我,你氣消了?”
“恩。”
“你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打我嗎?”
“想打你,就打你。”
“是你有物傷其類的感受。你心裡自認是我的家臣,對我拋棄家臣的做法覺得心寒。”
“胡說八道。”
——我從來沒有那麼想過。
“原毅是我父親的家臣,數年前卻掛印封金,不辭而別地脫離青龍會,虧失了做家臣的法度——你心裡大半猜到,卻不願承認。本來你入了崑崙,和我家不再有關。但原毅的事情沒有了結,你心裡始終念頭不通達,隱約覺得要把父輩的事情結個乾淨。”
我們離開本願山城的時候,確實走得很匆忙。
十四歲的我不懂爲什麼父親要把一半的金庫寶庫都封起來不動,那裡還有大量南宮家賜予的符水。幫派的兵卒如果服下那些符水,暫時就有道兵的力量——或許在那條龍的屠殺下,能多活下幾個(啊,是我妄想了。)
現在的我明白父親不想欠青龍會,要把南宮家的賞賜與人情儘量還回去。
——但在世俗的君臣名分上,他終究虧損了。
我們這個**世可以藐視朝廷的天子,但不能背棄自己的主君。
南宮大頭目給了父親發跡的一切,同時又控制着父親,傳授他不完全的功法,讓他當青龍會的刀。
父親與南宮大頭目之間的關係**麻般複雜。
最後,父親勘破了金丹的天魔妄境,對殺戮的厭倦超越了對南宮的忠心,所以他帶我們去尋找遠離紛爭的樂土。
“算你說準了吧。等我助你脫險,我就和南宮家再無瓜葛了。”
我體會到眼前這個男人的可怕——即使現在他只是爪牙皆去的病虎,但他一眼能看透我自己都不不瞭解的自我。
——相與比較,公孫紋龍只是自恃武力的跳樑小醜。
“我也這麼想——和你走得太近,崑崙或許會認爲我覬覦你的諸天雷法總綱,他們對我的態度可能就要起變化了——唉,要是當時我知道原毅有這麼一個元嬰轉世的兒子,一定要親自把他截下來,手把手地栽培你做我的干將。”
南宮磐石嘆了口氣,
“時機已逝不再來。”
“我不會重走父親的道路;我就把你轉到上官天泉的修煉塔裡。那樣,也完成了青龍兵副統領的囑託。其他,我再沒有想對你說的。”
九難試還有八站,還有新的試煉等着我。
我轉念想或許自己上了崑崙,真該去絕密法藏裡找找妄心天劫的情報,寧可錯過,不可漏過。
——縣衙的轉運法陣可以直達凌牙門城主邸,我們佔得先機,公孫紋龍只能徒喚奈何。
“遺憾,好事多磨。我不會和你去上官邸。”
南宮磐石的目光忽然銳利如刀,斷然否決了我的建議。
“爲什麼!”
我想不出還有其他更能保護南宮磐石安全的選擇。
“我猜,是因爲磐石兄知道去不了吧。”
藺家的門外傳來我熟悉的輕佻聲音,
十個金錢兵從牆外一躍跳了藺宅的庭院。
“嗞!”、“嗞!”……
他們在庭院沒走幾步,身體忽然四分五裂地肢解,裂成百十塊切口整齊的大小肉塊。
肉塊落在地上,忽地化成青煙。
庭院青苔地磚上多出百十如刀裁開的符紙條——那十人不是真兵,而是龍虎派符書裡的符兵。
我察覺到南宮磐石的十指微微顫動,眼睛睜大,看到了庭院裡比蚊子觸鬚還要細上十倍的絲。
“七情絲控制人心,天機絲切割物體——南宮兄真是隨時Jǐng惕着!我生了個腦筋,不然被切開的就是我了。哈哈。”
藺宅正面的圍牆轟得一下被摧成塵埃。
血sè的畫戟從塵埃裡探出,向前一引一牽。五十絲都被畫戟纏繞上去,那個持戟男子一扯絲,我身邊的南宮磐石往後退了一步,他十指上的絲全斷。
——我看到的不是南宮的絲被公孫紋龍扯斷,而是南宮磐石主動把絲從自己的指尖脫開。
難道說,如果他的指尖稍微遲點和絲脫離,十指就可能被公孫沿絲傳導的力扭斷?
南宮世子的肉身如此虛弱,不堪金丹的敵手一擊,只能用預判來規避嗎?
更讓我疑惑的是,上官翩翩手持符書,尾隨着公孫紋龍走進了藺宅——她雖然強作鎮定,但我看出了她強自壓抑的愁眉。她手上沒有納戒,也沒有聯絡的平安珠
我還看到了地藏獅子,它的頭上被箍着一枚名利圈,金丹之氣全無,看來是被名利圈全部封住了神通變化。
——金雲翹在哪裡?
顏若琳從迴廊裡跑到正廳,她大聲喊,“翩翩姐,發生了什麼?你們不是在另外的縣搜查嗎?”
上官翩翩把我們三人一一看過,忽然說道,
“我太無用了。”
她平靜的語氣似有難以言說的悔恨。
“少城主的一切手段都很完美,她其實只有一個缺點——我們中,只有她沒有親手殺過人。所以,要殺人的時候,她就不知道如何下手了。哈。”
公孫紋龍得意洋洋地微笑,
“本來少城主就沒有帶我找到南宮兄的打算,只是把我從你們這組支開,儘量拖延時間——她的希望全放在你這個南宮前家臣身上,我可不會進她的圈套——敖萱被你們排除後,我的平安珠收到她神念,就往這裡趕來。於是,我和她們就打了一場——金雲翹被我重傷,她出手套出了地藏;然後我把金雲翹做人質,少城主就沒轍了,那一圈始終無法出手。所以,我就到了這裡。”
“金總管被他喂下三尸蟲暫時假死,我不願意犧牲她——只能和公孫世子僵持到這裡。我一個人在他面前,沒有出圈的機會;本來期待和你們匯合後能有轉機——但貌似你們也傷得很重吶。”
我的心魔剛去、顏若琳元氣未復、南宮磐石傷重,公孫紋龍用一隻手就能料理掉我們。翩翩師姐依舊沒有機會在公孫前從容出圈。
“師姐,你催動地藏獅子的名利圈收緊,把那條狗的腦漿勒出來,然後逼迫公孫交解藥就是。你要護金總管,他也要護自己的狗吧。”
我瞪了那獅子一樣,獅子向我**吐口水,“呸呸呸,咒你腦漿先出來”
“原兄難道認爲,龍少是那種在意同伴xìng命的人嗎?”
我一時語噎,南宮磐石淡淡望着公孫,公孫向他豎起了拇指,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南宮兄。”
——我有一種深深的挫敗感。我闔上眼睛,腦子飛轉,快想,快想,有什麼可以打敗公孫紋龍的法子呢。如何說,我們有五個人圍着他吶!
“原兄,不要那麼認真。我完全沒有現在殺死南宮兄的意思,菜要做好了才能吃。南宮兄的傷都沒好,我會等他痊癒。”
公孫紋龍一步走到我前,輕拍我的肩膀,語氣簡直像我的親密戰友。
他離上官翩翩有三丈距離,但我清楚上官依然沒有出手的機會——這麼短的距離,公孫可以實現瞬移。
——但是,只要公孫不急着殺南宮,我們還有迴旋的餘地。
“我要告訴諸位,世俗的事情我根本沒有興趣!我的道是追求武神的道路,只有殺掉南宮兄那樣的強者,才能獲得美妙的武道經驗,窺見晉升元嬰的法門!我追殺他僅僅就是爲了這個理由,和什麼狗屁的公孫家毫無關係!哈哈哈——上官少城主,三尸蟲的解藥方子你去問地藏獅子吧。現在,我要帶走南宮兄,助他復原,然後和他決戰——我們就此別過吧,等你們足夠強的時候,說不定我會再來拜訪的。”
——你這個變態。我心裡大罵。
“以後我的飯票就拜託諸位了。”地藏獅子向我們客氣地握爪行禮。
南宮磐石大笑起來,
“龍少,你恐怕要失望了——我想,你是無法讓我復原的。”
“南宮兄不相信我能請到天下最好的煉藥師嗎?”
“那不是我復原的重點。”
我看到南宮磐石把手插入自己的胸膛,他的心房現在我們眼前——本來該是心臟的地方只有一張剪裁成心形的符紙,符紙上有“鎮心”兩個大大的蝌蚪文。
“諸位可以看到,武神周佳摘走了我的心。鎮心符的效力是四個月,也就是說——今年十月十rì前,如果無法取回我的心,我就會死。”
南宮磐石頓了一下,從容道,
“無心的我永遠沒有和龍少一戰的能力,你另找別人證武神之道吧——上官少城主,南宮家不只我一個金丹血脈,無心的我回去,只會被那些想上位的兄弟殺死,我不會在你們的保護下回南宮家——原兄,如果你要助我脫險,有興趣和我一道去取回我的心嗎?”
“去哪裡取回你的磐石心,順我的路嗎?”
我楞了一下,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