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番外之三:晚秋

開學首日的事項總是又雜又多, 雖說已經回絕了學生會長職務的繼任,可被年級主任喊去辦公室幫忙的事情依然少不了柳生比呂士的份,同班的似乎真田也享受着和他差不離的待遇。

因此, 等他忙完手頭被分配的工作趕到網球部, 大夥幾乎都到了。向久候的同伴解釋了紀檢委員長大人被老師安排了謄寫轉學生名單的事情——在書法方面頗具心得的真田君常常被吩咐到這種關乎學校面子的工作, 畢竟無論是轉入還是轉出學生, 學校方面都需要開具證明——看情況, ,真田確然還沒有從忙碌中騰出身來。

少了部長幸村和副部長真田兩位領導者的部活在軍師的指導下穩然不亂,每位正選都被指派到任務, 領着其他部員進行最基礎的訓練。向來踏實肯幹的桑原那處自不必說,就連往常很不靠譜的兩位吃貨君也一板一眼地在練習。白毛狐狸雖然還是貫徹着玩死你不償命的原則, 將他那組的成員耍弄的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鐵桿上, 可在場地外旁觀了一會的柳生不得不非常不情願地承認……

仁王君的訓練方式, 的確有效果。就算狐狸無意禮讓,初期極易被他的詐術誑到的非正選部員, 一段時間以後也開始逐漸學着分辨球場上的真僞。

狐狸是一個極其難纏的角色,他們一直都在這一點上持有相同的認知。從當初他拿出追女友那不眠不休的勁頭猛撬高爾夫社的牆角,並把目標人物的態度從一開始的非暴力不合作,成功轉變成自願登上賊船就可見一斑。

大概是現在的女孩子都喜歡偏邪氣男生的原因,仁王在女生之中的人氣一直居高不下。偏偏日常的部活中, 他還挺愛和冷麪郎君真田弦一郎倒着幹, 這種叛逆的個性更是惹得後援團衆桃心連連。

這不僅僅是柳生的想法, 也是柳私下對狐狸的評價。

沒事翻看自己資料的仁王雅治從鼻子裡哼了一聲, 指着在一旁好整以暇的柳生略帶不滿地撇着嘴:“柳, 你有沒有搞錯……什麼叫難纏什麼叫叛逆?你看看比呂士,他不難纏他不叛逆, 能扮我扮那麼像麼?像他這樣表面謙恭內心邪惡的僞紳士你怎麼不……”

“仁王君。”柳生站在指手畫腳的狐狸身旁冷靜地開口,“就算我內心邪惡,可別人看到的也是我謙恭的表面,你呢?”

“我那是不屑於僞裝!”

他立刻開口,準備在反駁過程中對柳生進行不加掩飾的嘲笑,卻只失望地看到了自家搭檔果斷遠去的背影。

柳生果然知他甚深……

跟狐狸較真,你就輸了。

如今大家的訓練都死憋着一口氣般地認真,不用柳生細想,也知道那是幸村精市住院的原因。憂心全國大賽而耽誤治療的幸村,終於在真田的勸慰下同意住院。所以於情於理,他們都需要捧回大賽的獎盃。

實際上,數日前,即幸村從神奈川醫院轉至東京綜合醫院的當天,被旁人當做最吊兒郎當的仁王君便送給了幸村一個大禮。他們將將幫忙整理好他的病房,仁王便不動聲色地“變”成了他柳生比呂士的模樣,雖說協助變裝也差不多能達到那種效果,可柳生當即敏銳地察覺到那並不是普通的COS。

其他人的反應柳生並不知道,可神情明顯一怔的幸村應該和他一樣,也發現了此番仁王的不同之處。聽他簡單地介紹,說是被他稱爲“幻影”的新招,還是從裙帶菜後輩那裡得到的靈機一動。纔開始練習沒多久的原因,目前狐狸還只能模仿舉止習慣十分熟悉的柳生,可若假以時日……

柳生髮現,幸村的眼神忽然驚奇得發亮。

兩個柳生比呂士在病房裡面面相覷的模樣只能用詭異來形容,爲了避免驚嚇到無辜的醫生和護士,柳生被有意要測試幻影效果的仁王強行拉着換裝成白毛狐狸的模樣。

下樓補辦幸村住院手續的跡部久久沒有上來,打電話也沒有接聽的跡象。彼時真的仁王與幸村和柳躲在一邊竊竊私語,真田去了醫生辦公室詢問相關的注意事項;丸井、桑原忙着安慰着期末考似乎要便當的切原赤也。柳生沒有多想便出門尋找,在看到她的當時才猛然想起這可以說致命的錯誤……

他現在是仁王雅治。

他的外表是仁王雅治。

拉過不知爲何情緒顯得分外激動的跡部,他轉過身正欲詢問她身旁的人。然而,金棕色頭髮的女生只惴惴不安地看了他兩眼,看起來並沒有打算解釋些什麼。沒過多久,那個女生的兄長和同伴聞音而來。柳生雖然不認識他,但卻比普通的認識更加熟悉。

東京青春學園男子網球部的新任部長手冢國光,傳說中曾打敗過真田的男人。且看他在柳的資料裡佔據着的厚厚的紙頁,便可知他並不是一個普通的角色。柳生自己也曾翻看過他的資料,而且還不止一次。

轉過身和手冢的簡單攀談,柳生沒有找到絲毫跡部情緒激動的原因,只得把她推進電梯並打定主意先送她回去。胡亂地猜測,他大致推斷這是網球部前一陣疏遠她的後果。跡部雨音和朋友相遇並訴苦,情緒漸漸難以自持,所以那個女生纔會以那麼奇怪的眼神看着自己……

這推測似乎很對,相當地符合柳以數據下結論的定義。

從一樓到八樓的距離不長,乘坐電梯的時間更是短暫。吩咐女生待在遠處等候,柳生快步向幸村的病房走去。和一貫紳士形象不符地直接推門而入,他將從跡部那裡拿來的手續單交給已經返回病房的真田,在幸村等人稍顯驚訝的目光中簡潔地解釋道:“跡部不舒服,我先送她回去。”

因爲她和狐狸之間不好明說的種種糾葛,柳生不是沒有想過以仁王的身份送她可能會導致的種種惡劣後果。可若此時換成其他人來送她出門,只怕會給她本就糟糕的心情雪上加霜。

況且跡部雨音並不是一個行爲乖張或舉止奇怪的女生。

跡部站在和他相對的走廊另一側,和往常一樣穿着立海大那白色襯衫、藏青色裙襬的制服。大概是天氣難得晴朗的原因,她的校服邊緣都籠着一層濛濛的淡金光線,遠遠地看去有種超乎想象的不真實。

柳生隔着制服的袖口握住她的手腕,拉着她一起再度進入電梯。刻意無視掉她可以忽略不計的微弱的抵抗,卻在封閉空間裡無孔不入的沉默面前首次感覺到對異性手足無措的感覺。終於,他選擇用根據推測而說出的安慰來打破沉默。

“跡部……如果你是在擔心部裡情況的話,那個題詞已經……總之他們已經不再怪你了,不要再哭了。”

令柳生料想不到的是,這句他本以爲很符合理論的話卻換來女生情緒的反擊。斷斷續續說着似乎是“我要回家”這簡單的短句,素來和他在感情方面井水不犯河水的跡部摸索着拉住他的衣襟,像絕望之中尋找希望的曙光一般選擇了他。

然後緩慢卻虔誠地靠了上來。

柳生的腦子一瞬間有些發懵,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他現在是仁王雅治。

跡部雨音以爲他是仁王雅治。

撫慰性地扶住她的肩膀,手指卻不期然地輕輕擦過她的臉頰。沾着淚水的臉龐有些冰冷,細說起來,那種觸覺似乎和晚春時節裹着雨水的櫻花花瓣很是相似。

柳生比呂士自認爲不是很喜歡那種略帶涼意的感覺。

可是他沒有動,而是繼續任由女生抱着,哪怕他的姿勢已經變得和腦筋一樣的僵硬。若不是察覺到應該很短暫的路途莫名其妙地被拉成無限長,他也不會發現電梯已經停掉的現實。

報警按鈕和對講框都沒有迴應,他和跡部被暫時關在了這完全獨立的世界裡。

仁王雅治和跡部雨音被關在這獨立於外界的空間裡,誰也進不來,誰也出不去。

包括他自己,包括柳生比呂士。

這種認知讓柳生的心情比平時要更加複雜許多,或許是衣襟上沾了太多女生眼淚的原因,在她開口詢問到垂下視線的須臾之間,柳生忽然產生了一種惋惜的錯覺。

對於跡部雨音的身世,全部門裡知道的最清楚的莫過於八卦至極的柳。可就算是在調查方面傲視羣雄的柳君,也僅僅知道她是從中國而來,傳聞中的跡部家的二女兒,不知爲何獨自生活在神奈川。

是否失去過親人,幼年時有沒有非常幸福的生活,可曾遇到心愛的他,並肩走在學校和家之間的路上,手拉着手一起跑向雨中,哪怕風再大也不會害怕。

聽起來倒很像是妹妹柳生染常在他這個哥哥耳邊唸叨的獨屬於女生的碎碎念,卻在設想的她和狐狸的故事裡意外地令他覺得分外地惋惜。

柳生不清楚她究竟失去了什麼,她又錯過了什麼,但他清楚她想要的是那個人。那個人和她的故事,以及連柳生自己都有些捉摸不透的忽如其來的可惜。

他曾數次看到她追隨着狐狸移動的眼神,那裡面隱藏着多少苦惱多少無措多少期待。她的笑容掩飾得有多麼好,卻在他們都不知道的事故侵襲下暴露了內心不能用語言清晰說明的痛楚。

究竟是有多喜歡,她纔會剋制自己到這種程度,卻仍忍不住想去拉住他不斷遠離的衣襟,態度拘謹卻誠懇。

柳生他猜想不到,怎麼也猜想不到。

他知道自己在面對她時有些失態,明明是駕輕就熟地表演“仁王雅治”的個人時間,是他以前嘗試過許多次的COS變裝秀,卻在聽到她對狐狸的告白時恍惚了心防,數次重新回到柳生比呂士的角色裡而不自知。若不是跡部比他還要心神不寧,他擡手扶眼鏡的動作或許早就暴露了自己的真實身份。

如果她選擇不說,一定能和仁王成爲很要好的朋友,哪怕不能擁住抱住吻住,也能靠得夠近去體會他對待朋友的體貼和溫柔。然而跡部雨音決心跨前一步,狐狸只能選擇後退,而且退得夠遠夠徹底,或許還要至此淡出她的生活。

那便是對愛人的真誠,以及對愛慕者的殘忍。默許他柳生以狐狸身份的此次送別,便是仁王雅治最後一次贈予朋友的溫存。

訓練場裡的隊友依然在繼續訓練,難得地在柳的建議下才稍作休息。柳生比呂士換好衣服,正巧遠遠地看到真田弦一郎向網球部的方向走來。應該是剛從老師辦公室出來的真田移動得很快,沿途被丸井喊住交談。聽到隊友的問話,他的臉色似乎沒怎麼變。相隔的距離被拉近了許多的緣故,柳生因此能聽到他很是堅定的聲音傳了過來。

“跡部麼?她轉學了。”

丸井似乎又問了些什麼,於是真田繼而補充道:“我在轉學名單上看到的。”

柳生不由自主地扶了一把眼鏡,目光無聲地落在場內的狐狸身上。動作原本行雲流水般地伶俐,仁王卻無端錯失了一記相當好接的短截擊。他扭了扭手腕,從口袋裡掏出另一個網球,在地上重新大力地拍了兩拍,才勾着嘴角對充當對手的後進笑着說:“噗哩,算是我的失誤,重新再來。”

清晨的霧雨在中午就已經消匿了行跡,可正式跨入春季的天氣卻隱藏着他們預料不到的陰寒。鉛色的積雨雲堆積在半空,厚厚的一大團,頗有鋪天蓋地而來的氣勢,太陽就躲在那不透光的重雲背後,只在雲朵的邊緣嵌上了一層淡而朦朧的光。

就像晚秋的天氣,柳生的手臂暴露在空氣中,感覺潮溼的空氣遠比想象的寒冷。

這是七個月前她來到神奈川的天氣。

她七個月前初來神奈川,也是這樣在溼潤裡藏着刺人的寒針的天氣。

柳生比呂士站在訓練場門口,想起早晨他穿着被夾雜着櫻花的晨雨沾溼的外套走進教室的門,目光無意中掠過上學期屬於跡部雨音的座位。靠着窗戶的書桌那有些刺眼的乾淨,桌面上沒有任何照耀着的陽光。

他不動聲色地向自己座位的方向走,片刻之後卻再度忍不住調轉目光,慢慢地看向她應在的位置。

三;

二;

一;

他聽見隱藏於腦海中的聲音在輕輕地數數,聲響落盡,視線也隨之落在她的椅子上。

那裡空無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