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藤原就將雨音喊起來,陪她一起去立海大附屬辦轉學手續。雨音緊緊跟着這位一個月來貼身照顧着她的人。藤原的年紀並不大,聽說因爲家境貧寒,中學畢業之後爲跡部財團做些並不複雜的工作。
跡部家財力雄厚,在各地都有不同的產業。幾天前,跡部紳人受不了他夫人的怨懟吵鬧,命令藤原帶着雨音住到神奈川那座小宅裡。那房子並不大,位置也很偏僻,但對雨音來說已經足夠。
獨門小院環境清幽,院子裡只有深淺竹林;沿着碎石子路穿過竹子之間的窄道,眼前忽然一片豁然開朗:淺淺池塘短短牆,沿着石階向上,又可折回屋子的正廳。
二層小樓雖然不大,但建造得相當精緻。雨音住在二樓那間緊靠着露臺的房間裡,一張牀、一書桌、一把椅、一書櫥、一把毛筆一沓宣紙,這就是她房間的全部。
初次站在這座宅子門口,雨音就深深被它吸引了目光。
趙爸爸是大學國文老師,他經常抱着幼年的女兒讀一些詩詞。翠竹鳳尾森森、龍吟細細,每次在看臺上欣賞院中景色,雨音總能聽到爸爸在她耳邊像往常一樣輕聲低吟。趙爸爸富含感情的吟誦、經年的教導始終浮現耳邊。住在這裡,彷彿還和爸媽住在一起。
立海大的鈴木老師提給雨音一張試卷,要根據她的課業水平決定將她插在哪個班級。雨音快速地瀏覽一遍試卷,發現都是初二學過的內容。微微鬆一口氣,提筆在答題卡上快速寫起來。雖然她自己已經將初中學過的內容忘得差不多,可是原來的跡部雨音明顯是個認真的好學生,多虧了她現在有兩個人的記憶吧!
窗外微醺的陽光透過稀疏的樹葉照耀在她的課桌上,怎麼看都十分溫暖和熙。
之前回想到昏迷之前她們一家在火海里尋找出路的情景,她的胸口彷彿壓着一塊千斤巨石,苦悶的十分難受,和現在這樣平靜流淌的時光格格不入。
“寫完了?”
擡起頭看着眼神裡充滿疑問的鈴木老師,雨音索性將只填寫了一大半的試卷直接交給他。他微微一笑,伸手接過細細的查看。
雨音撫了撫胸口。再次醒來之後,胸口偶爾的沉悶始終如影隨形。對爸媽生死未卜的那種擔憂使之加劇,剛纔那一瞬間她幾乎不能呼吸。
在辦公室門口等了許久,藤原和鈴木老師終於走了出來。鈴木帶着有點驚奇的神色看着她,緩緩問道:“跡部雨音,你卷子後面的空白是因爲不會纔沒寫的麼?”
雨音一愣,尚未有所反應,他就接着自顧自的說道:“能勉強達到三年級的水平,不過你年紀太小,就讀二年級吧。有問題麼?”
話說,跡部雨音才12歲吧?這個年紀,難道不應該讀國一嗎?
像是知道了她心裡的疑問,鈴木接下去半是自言自語,半是對他們說話地解釋道:“跡部先生和我說,你在中國上學比同齡人要早。”
原來如此。
見她依然不開口,藤原一手撐在她肩上,對鈴木老師點頭示意道:“那小姐的事情的麻煩老師你了!”
“嗯,現在去領教材和校服,明天就來正式上課。”
藤原領着雨音向前幾步,確定鈴木辦公室的門已經關上,他蹲下緊緊扣住她的雙肩,看着她的眼睛說道:“小姐,我知道你能講話。既然已經到了新的環境,就別任性不開口了。”
在病房裡那些苦楚的日子裡,藤原的悉心照料給她很大的撫慰。儘管他是受聘於跡部家,但在很多細節方面的注意讓人十分感動。在出院之前,雨音小聲的對他說了一句:“謝謝。”
“小姐,一個月前您自殺的事情在東京也算是不大不小的風波,你肯定不希望這裡的人會認爲你的桀驁不馴是真的吧。”
想了想,她低頭:“好。”
藤原拍了拍她的肩膀。
剛剛醒來的時候,她的腦海裡原屬於兩個人的不同記憶亂成一團在打架,將思緒攪得亂七八糟。閉上眼睛,她彷彿就能看到真正的跡部雨音站在面前,和她14歲時幾乎一樣的面孔表情生疏、略顯稚氣。
自小和母親趙朵雲一起生活在中國的跡部雨音,成長到12歲,見到父親的次數五個手指都數的過來。在淳樸簡單的家鄉,她們母女二人一直揹負着鄰里的蜚短流長——她是私生女的傳言人盡皆知。趙朵雲被迫帶着雨音搬家到另一個城市,用她瘦弱的肩膀爲跡部雨音撐起了一片風和日麗的天空。
在快要到14歲生日的前兩個月,她的母親忽然失蹤,行蹤杳然。雨音突然很能理解她爲何會走上不歸路,從小一直依賴、可以爲她遮風擋雨的母親沒說一聲就將自己拋棄,而且還要遭受名正言順的繼母的白眼。以她骨子裡的倔強驕傲,怕是不能容許自己的寄人籬下吧。
開學前一天晚上,雨音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都沒有絲毫睡意。天一亮就開始的新的生活所帶來的不安把空蕩蕩的房間塞得滿滿的。
晨曦初現,朝陽在街道盡頭緩緩升起。東邊遠處的房子被陽光映成暖暖的金色小屋,天邊幾絲飄蕩的殘雲分外悠閒。
房間裡慢慢地變亮了,窗外射進來的陽光面積不斷伸長擴大。洗漱完畢穿上校服,雨音站在鏡子之前,在病好後第一次仔細端詳自己。
立海大附屬白色襯衫、藏青色短裙的校服清淡而有獨特的韻味。鏡子裡的女孩簡單地扎着馬尾辮,紫灰色的長髮髮梢帶卷。這種和她“哥哥”跡部景吾同樣的髮色,倒把她的年齡顯得更加成熟了一些。和原來的她不同的除了髮色,右眼角還多了一顆小小的淚痣。而這顆淚痣,也是和跡部景吾有些如出一轍的味道。
這就是血緣啊。
雨音忽視掉鏡子裡那雙黑色的瞳孔裡躲藏着的三分膽怯、三分好奇、三分茫然。把領口藏青的領結擺正,雨音對着鏡子裡的女孩微微勾了勾嘴角,深吸一口氣壓下紛亂的思緒才提起書包走出房間。
儘管一夜無眠,她的精神依然很好。謝絕了藤原用車接送的建議之後,雨音選擇坐公車去學校。在雨音出現之前,藤原是跡部家族在神奈川房產的分管家,她出現之後就幾乎成了她的個人保姆。那間二層小樓也沒有其他侍從幫他照顧。既不想給藤原再添麻煩,也不喜歡坐在壓抑的車廂裡去學校,索性就自己走。
在這裡,雨音不知不覺已經習慣了自己的獨處。
走到車站,正巧有一輛車即將開走。她將書包甩在肩頭,趕緊一個箭步衝上去。
坐下之後左看右看,雨音猛然發現不對頭。車廂裡滿是職業裝的男士女士,連一個像她這樣穿着校服的學生都沒有。虧得出門之前藤原還一遍又一遍跟她重複去學校的路線,她鬱悶地摸着臉頰的碎髮,轉頭問身邊的年輕女子:“抱歉,打擾了。請問這路車是否到立海大附屬?”
“小妹妹,這輛車不到的,方向不同呢。”
雨音頓時傻眼。
她從小到大方向感極差,一直是個路癡,摸路沒有別人領着就從未走對過,坐錯車更是家常便飯。高中有一天中午她坐錯了車,身上又只帶了一塊錢,投完幣就兩手空空。“11路”跑到學校的時候,第一節課已經下課了。那次是她上學以來遲到的最誇張的一次。
要是轉學第一天就遲到,未免也太高調了。
車一到站,她立馬走了下去。對着公交車牌研究許久,又問了好幾個人,終於坐上了正確的公車。上班上學高峰期交通繁忙,公車再一次在紅綠燈前停下的時候,雨音焦急的看着手錶的指針一格一格移動,恨不得跳下去跑去學校。
沒準,跑的還會迷路呢。雨音拍拍自己的腦袋,讓自己不要太着急。
立海大附屬是神奈川最出名的百年老校,始建於十九世紀。國中部坐北朝南,佔地廣闊。進入校門約兩公里的寬闊大道對面是學校全體老師的辦公樓。白色的建築呈現“π”形,π上面的一橫正對大道,一座寬百米的大型樓梯將二樓大廳正門與地面連接,看上去十分雄偉壯觀。
既稱爲“花園學校”,得名於學院內各種樹木植被、各類花卉隨處可見,而在這些亂花漸欲迷人眼的花圃之間,看似凌亂地矗立着高矮不同的教學樓。一道河流從東向西將校園斷成大小兩塊。鳥瞰整所學校,那醒目“π”的周圍綠色蔥鬱,校園裡散落的高矮樓隨意卻不雜亂,陪襯着奼紫嫣紅反而更顯意境。專屬於學生活動中心的校園東側被河流寬寬的一圈圍着,自成一座獨立王國。
當然,以上的景色是立海大春夏美景,而雨音初來乍到,正是深秋。
雨音感覺過了很久很久纔看到立海大附屬的校門。大理石門高大威武,上面雕刻着的“立海大附屬國中部”幾個字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只不過她現在並沒有欣賞的心情。車一到站,她就竄了下去,以百米衝刺的速度向教學樓跑去。
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她終於在上課鈴響之前趕到教室,沒顧上看講臺上的座位表,在全班唯一一個空位上坐下了。
打鈴、上課、起立、坐下……
“同學們,請把書翻到第三章,我們……咦,這位同學,你是……?” 一個笑的很溫柔的老師在講臺上看着雨音。
“我是新轉學來的跡部雨音。”她立刻站起來對老師鞠躬,禮貌地說,“初次見面……”
“咳咳。”
教室裡頓時有一種安靜得異常的氣氛圍繞着她。
“跡部雨音是吧?新的轉學生嗎?”女老師繼續微笑道,“你是不是走錯教室了?”
“走錯教室?……”
如果可以的話,雨音此時非常想把書包整個罩在臉上,然後一聲不吭地立刻閃人。教室裡已經出現了一些壓抑的笑聲,撲哧撲哧地把她的臉色漸漸染紅。
“請問,這裡是二年A組嗎?”挽留住最後一絲稻草般的期望,她不肯定地問道。
“這裡是二年C組。”
真是的,自己究竟在搞什麼呀!
她強行壓下此時正熊熊燃燒在她內心的激動火焰,站起來恭恭敬敬地對老師鞠躬道歉:“對不起,我的確走錯了。”
她走出門的動作無疑是一點火星濺到了稻草上,身後的鬨堂大笑破門而出,響得幾乎要掀破屋頂。
太丟人了……
略帶沮喪地提着書包在走廊裡尋找教室。雨音輕輕敲了敲門:“請問這裡是二年A組麼?我是新轉來的跡部雨音,剛剛不小心走錯教室了。”
站在講臺上的赫然就是處理她轉學手續的鈴木老師。被臉色通紅的不速之客打斷講課,他眼中帶着一絲無奈推推眼鏡,指着靠窗的位置說道:“先坐下吧。”
雨音在衆目睽睽下走到座位上,儘量不發出一點聲音坐下。拂開粘在臉頰的髮絲、拿出書本筆記。從校門口一路狂奔過來她幾乎沒有休息過,剛剛又走進錯的教室。此時她才感覺到手和腿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顫抖。
第二節的數學課,數學老師伊藤,一個有點駝背的地中海中年男老師,看到班級來了新的學生,特地圈了較難的一題喊她回答,可能是想探探這位新學生的底。雨音走到黑板前,順暢的寫下解題過程和答案,審視了一會,並沒有發現什麼問題。伊藤見狀,又出了幾題。報出答案之後,伊藤讚許點頭的同時,教室裡響起了一陣低語。
下課的時候,班級很多女生看着雨音的眼神都怪怪的,這種景象對她來說倒是不惶多見,但也可以理解。A組作爲全年級類似於“競賽班”的存在,突如其來一個插班生,年級比他們小一歲也就罷了,怎麼還好像很張狂似的。
倒並非是她太過囂張,而是一直沒有遇到過這種情況的她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作反應。
高中她選讀文科,班級裡的氣氛比理科班要融洽許多,這種竊竊私語和指指點點……倒是有很長時間沒有體會過了。
初中時期雨音的班級來了一個轉學生,而轉學生在回答老師問題的時候言語清晰,條理清楚。很多較複雜的數學問題思考一會就能說出答案。開學一週她依然沒有交到什麼朋友,總是獨來獨往。而雨音後面的女生則拉着雨音和另一個朋友抱怨:“切,真是討厭的人,就會哄老師開心。”
儘管時空不同,一些準則並不會迥異。如此莫名其妙有點被“孤立”的她,拜穿越到這個世界前一刻所見的驚悚情況,倒也不是很希望立刻和別人成爲什麼關係融洽的好友。
午飯時刻,她端着餐盒還真有點哭笑不得。這些被稱作“大學料理”的東西,名字也是“麻婆豆腐”、“油燜茄子”什麼的,但吃起來和習慣的口味就是不一樣。到底在中國生活了18年,這種改變可以稱得上“翻天覆地”,而餐點只不過是其中小小的一環罷了。
已是十一月上旬,立海大附屬主幹道兩側的法國梧桐葉子已經掉了一大半,路上鋪滿的金色紅色的葉片遠遠看去特別有意境。學校樓與樓之間間隔較大,一路走來看到了不少花圃,若是春季夏季來此,定能看到很多五彩繽紛、千嬌百媚的奇花和鬱鬱蔥蔥、翠□□滴的植被。那條自東向西橫穿校園的小溪潺潺流水,溪邊草地上和一些高大樹木下零星坐着一些學生,或者捧着書在閱讀,或者躺下閉目養神,還有三五成羣的在那鋪着桌布一起分享家裡帶來的便當。這樣鬆緊適度的調節、出教室門即可放鬆心情,走進教室便認真學習的氛圍和雨音以前的高中很是相似。
在立海大的第一天,她便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度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