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華貴的馬車駛入領館,車伕擺好腳蹬,麻利地掀開車簾。
千葉微笑着辭別靈狐,輕盈地登上馬車。在她身後,劉成城亦步亦趨,竟也跟着上去。
“放肆!”一名侍衛輕喝一聲,攔住劉成城。
劉成城大吃一驚,毫無防備下,竟直直從腳蹬上向後倒去,重重地摔了一跤。劉成城驚惶地看着一臉殺氣的侍衛,又可憐巴巴地看向靈狐大師。
靈狐正要說話,卻聽千葉已經先開口道:“無妨,讓他上來吧!”
侍衛應了一聲是,目光如刀子一般掃過劉成城,緩緩退了開去。
劉成城卻靠着地面向靈狐大師挪去。
靈狐嘆息一聲,伸手扶起了劉成城,拍拍他的肩膀,輕輕一推道:“去吧,苦盡甘來,這或許是你的造化!”
劉成城彷彿得到了莫名的鼓勵一般,終於遲疑地跟着上了馬車。
馬車緩緩啓動,駛離了領館。
……
天已入夜,狼城燈火漸遞亮起,照得古老的牆壁和街面斑駁陸離,比白日裡更多了幾分韻味,看上去倒是更加賞心悅目。
千葉緩緩放下了馬車的窗簾,凝視着劉成城道:“你的父親死了,他雖然不是郭子忠那樣的英雄,卻死得很有骨氣!”
劉成城目光呆滯,沒有任何的反應,似乎千葉說的是一個與他毫無關係的人。
千葉也不在意,繼續道:“不過,既然卡梅倫多的陣法想要毀滅他,說明他已經被黑暗怪鳥侵蝕了。我聽父皇說,異族人原本是指望他打開狼城的城門的。可惜,他們低估了你父親的意志力,就算黑暗怪鳥也無法完全控制他——”
劉成城拘謹地半坐在寬大的馬車裡,對千葉的感慨無動於衷。
“你知不知道,這一點非常地了不起!就連父皇也承認,他一直低估了你的父親……”千葉微微一笑,又凝視了劉成城半晌,見對方始終只有一個表情——茫然。
千葉無奈地搖搖頭,忽然對着車窗外道:“怎麼樣?”
一個沙啞的聲音傳入:“沒有任何的精神異動!他要麼是一個傻子,要麼是一個絕世的精神力高手。若是高手,至少達到獸人德魯伊的層次!”
千葉嘴角露出一絲淺笑:“這麼說來,你果然已經傻了!好,很好啊!”
劉成城看着對方的笑容,卻更加畏縮起來,似乎有些害怕眼前微笑的女子。
千葉眼中憐憫和嫌棄一閃而過,不再去看對方,而是掀開窗簾,繼續欣賞眼前這座邊陲重鎮別具一格的美景。
狼城的中央大街上,絢麗的彩燈猶如明亮的河流,嶄新的總督府更是極近絢爛奢華,來自冰原稀有的螢石勾勒出飛檐,到處熠熠生輝。本該春日纔會盛放的鮮花鋪滿了所有石階,冰冷的空氣瀰漫着醉人的芬芳,耳邊歡快的笑語似要驅走所有的寒意。
千葉不得不承認,這將是一場空前的婚禮,也將會是每一個少女心中永恆的嚮往。就算高貴如她也不例外,眼前的一切實在比她夢見過的最迷人的場景還要動人心絃……可惜,這樣的美好註定不會屬於她,從失去了生命中最寶貴的東西開始,從那份純粹而真實的感情消逝開始,她便拋開了荒誕的少女心。
千葉很清楚自己的能力,也很清楚自己所掌握的力量,當然,她更清楚如何運用這些能力和力量去達到自己的目的,這一切都是她十數年跟隨父親耳濡目染得到最寶貴的傳承。
因爲可笑的愛情,她才變成了一個愚蠢的普通女人;如今她再次昂起驕傲的頭顱,才發現,過往珍視的不過是過眼雲煙。
雖然愛過,但她不後悔,因爲後悔的會是傷害她、背叛她的人。
“從此,寧我負天下人!”千葉緊抿的嘴脣猶如薄線。
……
狼城,忠武將軍府,同樣熱鬧非凡。
在過去的數月中,這裡的主人聲望如日中天,已成爲郭子忠之後的軍方第一人,在帝國最艱難的日子裡,他擊敗了暮光族的吸血軍團,中斷了梵卓攻略天下的野心。尤其是對死靈軍團的勝利更是爲北疆、爲人類帶來了希望。
所有人都相信,這樣一位冉冉升起的將星,必將取代原北疆總督郭子忠,成爲帝國新一代的戰神,他註定要在未來灰暗的日子裡閃耀在帝國天空。
在人們的想象中,這樣的一位名將必定意氣風發、揮斥方遒,光芒灼然不可逼視。然而,無人得知,此刻將軍府內書房卻是另一幅場景。
蒙頓前所未有的疲憊,卻也前所未有的平靜。
“這麼說——她要動手了?”蒙頓的聲音聽不出悲喜。
“沒錯!”回答他的是一個微微憔悴的年輕人,正是從棲鳳樓離開的阿恆,他已卸去了喬裝。
蒙頓沉默片刻,忽輕嘆一聲:“其實,這位公主殿下還是很令人欽佩的!塔木城之戰,數次臨危決斷,力挽狂瀾都是她的功勞,論起決斷力,她足以讓無數帝國將領汗顏了——”
阿恆聞言遲疑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千葉這個女人的能力的確是不容否認的!
蒙頓微微一笑:“所以,她此時動手並不令人意外,畢竟你我所做的一切,認真說來,已經形同叛逆了!”
阿恆再次點了點頭,無論做得多麼冠冕堂皇,蒙頓說的都是無可爭辯的事實。
“那麼,你準備好了嗎?”
阿恆看着蒙頓,見對方堅毅的臉龐上竟流露出罕見一絲憂慮和緊張,他立即猜到對方在擔心什麼。於是,他緩緩道:“大人想知道什麼?我知無不盡!”
蒙頓沉吟道:“西南的事情——?”
阿恆毫不遲疑道:“沒錯,是我做的!”
蒙頓嘆息一聲:“霍青成不了氣候的!”
阿恆微笑道:“沒錯,想他贏的確很難,可是想他輸卻更難!”
蒙頓一怔,忽然自嘲一笑:“難怪你一直不想做一個領兵的將帥,因爲比我們看得更深更遠!”
阿恆臉色難得一紅:“不是不想,是做不到而已——”
蒙頓哈哈大笑,他終於從眼前的少年人身上找回了往日熟悉的感覺。記憶中,每次從治安所領回來的三個小子,眼前這位總是一臉羞澀走在最後,讓人不忍呵斥。
笑了一陣,蒙頓又道:“葉重,天下之雄,你能看到的,他未必看不到。若是他決定先北後南——”
阿恆沉默了一下,才道:“有人告訴我,帝國不缺野心家,只是這些人往往猶豫而不決,不到最後關頭難下決斷。所以,這個世界遠不止一個霍青,只要霍青不死,就會有第二個第三個出現。至於我們,從未說過要取而代之,葉重會明白的!”
蒙頓看着眼前年輕得有些過分的帥氣臉龐,心裡忽然莫名升起一絲寒意,他的聲音有些乾澀:“未來……北疆呢?”
阿恆微微訝異地看了一眼蒙頓,立即想到了什麼,竟是落寞一笑:“大人放心,北疆的事情從來都是北疆人做主……莫非大人忘了,我也是一個北疆人啊——!”
蒙頓鬆了口氣,隨即歉然笑道:“是我想多了!”
阿恆微微一笑,似乎接受了對方的歉意,又道:“在未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帝國內陸會陷入膠着,無論是葉重還是霍青,又或是其他人,都將無暇北顧。
甚至爲了抵擋來自長城以北的敵人,他們會比以往更加不遺餘力地支持我們。畢竟,讓北疆人和來自冰原黑海的敵人生死相搏,藉機削弱北疆的力量,正是他們希望看到的。”
蒙頓頷首贊同,若無特別的事件發生,這樣的場景必成事實。不過前提是,北疆無意霸業,甘做人類守護者。
他想了想,忽然自嘲一笑,想這些又有何用?天下之勢已成,根本非人力所能左右。
沉默半晌,蒙頓有些遲疑道:“阿恆,有一件事情我本不該過問,但若不得到答案,總難心安。”
阿恆笑道:“大人但問無妨!”
蒙頓道:“你應該已經知道了風霜公主的身世,更清楚她對你一往情深,如今你大婚在即,而傳聞她容顏盡毀,不知將來……準備如何待公主她——?”
阿恆頭皮發麻,這個問題實在讓他不知所措。
蒙頓也有些尷尬,又道:“或許你覺得我的問話太過唐突……,嗯,有一件事情你可能不清楚,風霜公主的祖母其實是我的姐姐……我實在不願公主也如她一般孤苦一生,鬱鬱而終……”
阿恆斟酌了半晌,也不知該如何開口。他從未想過要惹一身情債,到頭來卻是孽緣滿身。想起那個善良純粹的少女,他豈能無情?在雙目失明的日子裡,曾有那麼一瞬,他幾乎放開了心防。
在他最孤獨寂寞無助的時候,她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如今他雙目復明,她卻容顏盡毀,正是生命中最孤苦無助之時,而此時,他又在哪裡?
阿恆有些羞愧,只能深吸一口氣道:“蒙頓大人放心,我不會讓小霜受半點委屈的!”
蒙頓一喜:“這麼說,阿恆你願意娶公主殿下了?”他想了想又笑道,“至於委屈,雖然你將與納蘭姑娘成婚,但公主想必不會計較名分的!”
阿恆一怔,卻搖搖頭:“大人誤會了,我誰也不娶!”
蒙頓失聲道:“什麼?”
阿恆長嘆一聲:“大人您是自己人,我實言相告也無妨——,其實,明日成婚的人不是我!”
蒙頓臉色劇變。
阿恆歉然道:“不是我有意欺瞞大人,只是此事太過荒唐,我卻又無力阻止……”,想到此事,他的內心便煩悶至極。那些打着爲他好的名頭,做着他最不願去做的事情的人,偏偏也是他最沒有底氣拒絕的人。
聽阿恆仔細解釋完畢,蒙頓也是無言以對,沉吟良久,他忽然道:“阿恆,我覺得你這樣逃避,或許錯得更厲害!”
阿恆不解地看着蒙頓。
蒙頓輕嘆道:“你有沒有想過,無論與納蘭姑娘成婚的人是不是你,她的名節已然註定,此生除了你,她再也不能許配他人。
對一個女子而言,這是何等的不公平。你既然已經知道了,就不該逃避。要麼阻止這場婚事,要麼承擔起你應該承擔的責任。我們是男人,不該讓女人爲我們受累,總之,明日站在納蘭姑娘身邊的,除了你之外,絕不該是其他人——”
阿恆內心如遭重擊,他終於明白自己連日煩悶不安的原因所在了。蒙頓說得沒錯,這件事他的確做錯了,而且錯得厲害!就算納蘭雪心甘情願,他又怎能故作視而不見?
蒙頓看阿恆神色越發明朗,便知面前的少年已經想明白了!
蒙頓微微一嘆,又道:“阿恆,公主的事情就當我沒有提過,殿下也不是一個需要別人可憐的人。既然你此生無意婚配,與她做不了夫妻,便以朋友相待吧!”
阿恆苦澀應道:“這是自然!”
蒙頓還要說什麼,卻聽外面的親衛道:“大人,客人都已到了!”
蒙頓應了一聲,等親衛離開,他忽然對着阿恆笑道:“這是不錯的機會!”
阿恆一怔,隨即明白對方言下之意,眼睛一亮,也是點點頭。
蒙頓的手中出現一隻青色小瓶,去掉瓶塞,他將無色的液體倒入手邊的酒壺之中,擡起酒壺笑道:“一切終於可以結束了!”
阿恆也是一笑:“結束,也是新的開始!五日後,大人新的功業必將在另一番天地開啓!”
蒙頓大笑:“唯一可惜的是,明日喜事我無緣得見!阿恆,大丈夫建功立業固然重要,若得納蘭姑娘和霜公主這樣的賢妻,卻更勝過英雄功業,這一點你可要考慮清楚啊!”
阿恆苦笑無言。
蒙頓不再多說,提着酒壺便出了書房。
阿恆一抹面孔,又恢復了平庸無奇的模樣,跟在蒙頓身後一起離開。
等二人全都走遠,書房中一個無聲無息的影子從書架後面走出,她面帶黑紗,發出一聲幽怨的輕嘆。
狼城知道她存在的人並不多,嚴格來說只有蒙頓一人,就算千葉對她的到來也一無所知。
離開數月再次回到狼城,此地早已物是人非,而她也從一個野丫頭變成了帝國身份尊崇的公主,如今更受命成爲帝國權勢顯赫的督察院正。
這一次,皇帝祖父希望她藉着昔日情分穩住在帝國北方最重要的兩個臣子,雖然這兩個臣子已經與皇朝離心,但是他們卻依然是皇朝穩定的基石。
如今看來,這件事並沒有任何難度。無論蒙頓還是阿恆,都不會選擇與皇帝祖父決裂。阿恆已經明確表態,他不會成爲像霍青那樣的叛賊,而會將目光放在更加險惡的冰原。這讓她無形中送了一口氣。難怪蒙頓大人要讓她隱藏幕後,聆聽方纔一番對話?
想必,從她抵達狼城開始,對方就明白了她想要什麼?而且,他做得遠比想象中的更多一些!他最後的一番話,固然是說給阿恆聽,更多的卻是在勸解自己——既然緣淺,不如爲友吧!
葉霜輕撫着黑紗下的臉龐,眼眸閃過一抹悽然,她與他終究還是緣淺了,最好的相遇,卻得不到最好的結局,哪怕幸福曾經離她如此之近!
驪宮的那一場大火毀掉的何止是她的容顏?它毀掉了她的一切!當她清醒過來,發現自己親手扼殺了那個帶着詭異笑容的孩子時,魔鬼就深深地植入了她的心裡。
皇長孫已經死了!那個被阿恆稱作怪物的可愛孩子死了!是她親手殺了對方,她殺死了昔日摯友唯一的骨血,這讓她幾近瘋狂,數度自殺,自殘,卻總能被救回。
皇祖父已經誅殺了所有的知情者,可是魔鬼早已住進了她的心裡,這頭魔鬼隨時都會跳出來,讓她作出喪心病狂的事情!
她已經是一個邪惡的女人,與曾經識海中的怪鳥不同,這一次魔鬼浸染了她的靈魂,惡念時時浮現,幾乎不可遏制。她不得不搬離了驪宮,接受皇帝祖父的任命成爲帝國的臣子——一個註定惡名昭著的臣子。
她不想毀了他交給她的一切——驪宮、卡梅倫多傳承,絕不能落在邪惡的魔鬼手裡,哪怕這個魔鬼就是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