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動!”
臨安城裡靜安坊的一所大雜院,無關居民都已被疏散。幾十名衙役和鎮撫軍的士兵,將位於大雜院中庭的正房圍得水泄不通。衙役們都拔刀在手,鎮撫軍的士兵們平端着突火槍,槍口一律對準坐在門口竹椅的老人。
老人看起來六十來歲年紀,身材瘦小乾枯,衣着普通,頭上沒戴帽子,用根筷子穿着髮髻。老人叉着腿坐在竹椅上,腰板直直的,雙手放在膝蓋上,雙眼直瞪瞪看着前方。
奇怪的是,他身上並無瘟疫症狀,面色一切如常。
對着看似平凡無奇的老人,所有人都很緊張,鎮撫軍士兵們手臂上纏着冒煙的火繩,端着突火槍的手涔涔冒出汗來。
“要不要打?”
魯世開問旁邊的顧難得。顧難得也很疑惑,他不明白爲什麼府尹大人忽然把他們從搜捕毒化人的前線撤下來。難道抓這些隱居坊間的妖怪,比抓毒化人更緊急?
“張六爺,”顧難得一抱拳說:“我等奉的是府尹大人鈞旨,並非和你有什麼過節。莫要難我門這些跑腿的,乖乖同我們走一趟,府尹大人不過問問話,說清楚就好。”
張六爺坐在竹凳上並不開口回他,目不轉睛還是看着前方天上的雲,像一尊石像。顧難得見交涉無望,向旁邊閃開一步。
魯世開遂開口下令:“開火!”
鎮撫軍的士兵一起點燃突火槍,十幾個槍口同時噴射出火舌,子彈打得竹椅和牆壁“噼啪”亂響,一團巨大的白色濃煙將張六爺完全籠罩住。
濃煙散去,張六爺還是安然坐在竹椅上,只是竹椅和附近的牆壁、地面多了些彈孔。
“這老怪物,火器居然對他不管用?”明知道眼前的老人不是尋常人,魯世開還是被嚇一跳。
“大概是用什麼撥開了。”顧難得一揮手,二十幾個衙役舉着腰刀棍棒,衝着張六爺殺過去。
張六爺還是坐在原地沒動,看衙役們靠近了,輕輕振動衣袖,衝到面前的衙役都好似一隻巨手甩到半空,被黏住不能動彈,接着那隻巨手快速賞了他們每人上百記耳光。
半空中一片“噼噼啪啪”抽嘴巴聲和“哎呦饒命”的哭爹叫娘,二十幾條漢子抱着被抽腫的臉被定在半空中無法動彈,他們手裡的武器整齊插在房樑上。
一直到這時候,張六爺纔開口說話:“二位上差,我張六在這大雜院生活了幾十年,從沒和鄰居拌嘴吵架,更沒偷過人菜拿過人東西。在外面做賣炸豆腐的小生意也是本本分分,從不缺斤短兩,遇到打架都躲遠遠的。不知道府尹大人是聽信了哪來的讒言,非要將我們這些老實巴交的妖怪都抓了?如若是作奸犯科,總要拿出證據來,不能說抓就抓吧?”
說實話,顧難得和魯世開對這番話是很認同的,府尹大人這回真是搭錯了筋。可是上頭有命令,必須得執行才成。
正在這時,有人振袖從他們頭頂越過,一團黑影降落到張六爺跟前。方纔漫不經心的張六爺,見這人來了,也是不由得有些慌張。來人說:“張六爺若是心中無愧,跟他們走一遭又有何不可?如若沒有事很快就回來,你照舊賣你的炸豆腐,我法海不會再來找你麻煩。”
來人正是法海,他手中九環錫杖一指,懸浮在空中的衆衙役噼裡啪啦掉下來,在地上摔了一片。他們懸浮過的半空中,隱隱顯現出一根根半透明細絲編制的大網,大網延伸出許多粗絲線,被張六爺握在手裡。只要張六爺手指輕動幾下,大網上的細絲便會根據需要任意組合動作。衆人這才明白,那些衙役哪裡是撞到什麼牆,根本是被扔到這張網上黏住了。
“妖孽,你還說不會害人?”法海喝道。
“難怪劉四、劉五他們聯手都打不過你,和尚果然厲害。”
張六爺耳聞過法海手段,他說的劉四、劉五乃是一對妖怪兄弟,前一陣剛被法海抓住。
張六爺一躍而起,跳到巨網中間現出蜘蛛精形態,臉上生出許多眼睛,背後陡然長出八隻毛茸茸的黑色蜘蛛腳。
“哎呀媽呀!”一旁觀望的衙役士兵們發聲喊,都逃到院子外面。
法海輕輕躍起,跳到巨網裡,踩住一根蛛絲,雙腳如同生了根一般,任那蛛絲再如何晃動,自身穩如泰山。
張六爺張嘴吐出一團蛛絲,朝着法海涌過來。法海知道這蛛絲厲害,側身一個跟斗閃到一旁。張六爺張嘴又是幾團蛛絲,雙手控制蛛網任意組合,企圖纏住法海雙腳。法海左右騰挪閃躲,在大網上跳來跳去,每次都只踩在一根蛛絲上,逐漸靠近張六爺。
張六爺見噴不到法海,心下有些急,八隻毛手各射出一截粗大的黃色蛛絲,纏繞包裹住八隻毛手形成長刃,變成八把長槍。法海見張六爺變出兵器,也不敢怠慢,嘴裡念動火訣,九環錫杖前後兩端各出一尺多長兩條火焰,猶如一柄雙刃長刀,風車似得舞起來格擋張六爺噴出的蛛絲,上躥下跳步步逼近。
從院子外觀戰者角度看去,兩個人打得甚爲好看。法海將火焰錫杖舞得如風火輪,張六爺的八隻長槍快如閃電,上下左右四處出擊。火焰禪杖打在長槍上,濺射出無數火星,兩人打得又快,遠遠看去“乒乒乓乓”火星炸點連續不斷,如同許多火球在連續爆炸。
兩人打了百餘回合,法海看準一個破綻,趁張六爺前衝招式已老,轉到對方身後揮舞火焰錫杖橫削,把張六爺八隻毛手長槍連着根,一起應聲切斷。
“出家人慈悲爲懷,我不想傷害你性命,還不束手就擒嗎?”法海收起火訣,錫杖上的火焰刀頓時都滅了。
張六爺背上八個創口,流出藍色血漿,順着身體下半部分“滴滴答答”的流,把他的褲子都染成藍色。看雙方道行相差懸殊,張六爺放棄抵抗變回人形。他對着法海垂下雙目,並伸出雙手,讓大着膽子湊上來的衙役給他套上貼有法海加持符咒的枷鎖鐵鐐。
法海也跳下地面,看着衙役們把張六爺帶走,這才問顧難得:“顧捕頭,這蜘蛛精可真如他說的,從未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顧難得搖搖頭:“當真沒有,他是在籍的妖怪,臨安城裡掛了號的人物。住這裡幾十年了,平日裡爲人和善,也不吃葷腥,每天早起炸豆腐挑擔貨賣,是個老實妖怪。”
法海正色道:“我受府尹大人之託,前來排查這次疫情背後是否有妖人作祟。如今,我們抓了七個老妖怪,每抓一個,我都要問你這廝可有劣跡,你都說並無劣跡,日常裡也是老實本分的。若萬一這些妖怪受了欺負,脾氣發作,讓普通百姓該如何是好?——小瀛洲的事你忘了?”
顧難得啞口無言,只得苦笑着搖頭。
當初在小瀛洲,顧難得一力擔保,三才會又確實做得差了,法海這才放走了青白二蛇,但法海知道,那兩個妖怪確實萌生了殺人之意。
以自己的經驗,這妖怪不管日常多溫良,只要動了殺心,心中隱藏的惡意就會再次萌發,想要讓妖怪不再作惡,最好的辦法就是將它們斬盡殺絕。
“妖怪就是妖怪,哪有什麼善惡之分,再老實的妖怪只要見了血,還不是會又開始吃人?問我看妖怪個個該殺。”法海一頓錫杖,眼光凌厲。
“下一家該去哪裡?”魯世開問隨隊書吏。
書吏拿出長長的名單,上面寫了很多名字和地址,這些名字都是被臨安府認定爲危險分子的妖怪。被抓住的妖怪名字已被劃掉,其中就包括剛剛被捉的張六爺。
“下一家是……”書吏用筆在名單上點着名字尋找:“保安堂的白素貞。”
法海和顧難得的臉色,同時爲之一變。
小瀛洲那件事,影響比所有人想象都要大得多。
府尹大人聽說之後,開始傾向於相信,妖怪是造成此次疫情的元兇。白素貞這麼溫良賢淑,都耐不住本性要吃人,遑論他人——不,遑論他妖?所以他才特意下令,要法海大師協助官府,把在籍的妖怪一個個圈禁起來,以免生亂。
至於三才會,則趁機開始大鬧特鬧。
他們白天成羣結夥地衝進每一個普通妖怪家,毆打妖怪,並打爛任何可以打爛的東西,看到值錢的財物就往懷裡揣,將桌椅板凳扔到街上集中焚燒。妖怪膽敢反抗的,他們就大叫“妖怪現出本性傷人啦!”
就連許多並非三才會的民衆,也參加到這場迫害妖怪的狂歡中來。他們帶着三才會的打手,指認他們的妖怪鄰居,揪住來遊街。他們圍着燃燒“噼噼啪啪”燃燒傢俱的火堆載歌載舞,狂歡,以爲這樣就可以禁絕正在流行的毒化人疫病。
小青走了好幾家菜店都被轟出來,即使是熟識的老闆也不敢賣菜她,說是如果讓三才會的人知道,必然要來鬧,他的店就開不下去了。最後還是經常來保安堂蹭冷氣的一個老太太看不下去,替她買了菜塞給她。
“這樣日子,究竟什麼時候纔是頭?”小青明白那些店主的苦衷。她一路上也有看到三才會的人爲非作歹,但白素貞在門時囑咐過她,不管遇到什麼事也不要管,買完菜就趕緊回家。
保安堂門口站着兩名衙役,這是顧難得派來看着保安堂的。從小瀛洲回來後,顧難得告誡白素貞,不經官府許可不許再出保安堂一步,等待處置。
兩名衙役搜查了小青的菜籃子,確定裡面除了菜並沒有其他夾帶,這才讓她進門。
“這和坐監牢有什麼區別?”小青氣鼓鼓地將菜籃子往廚房桌子上一扔,坐在那裡發火。
白素貞默默地聽着小青的牢騷,將青菜從籃子裡拿出來洗淨,一刀一刀“剁剁剁”的切着。
她爲自己的衝動悔恨,如果當時自己在理智一點,去向顧難得報案,事情也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不僅害了自己,也害了臨安城所有妖怪。自己惹下的大禍,讓他再也沒辦法保護這個小家了。
“小青,端菜了。”
叫了幾聲,白素貞發現小青又不見了,大概是看姐姐不理她,自己從後門跑出散心。
其實,只要白素貞或小青有心走,顧難得派來的兩名衙役並不能看得住她們。與其說是派來看着可疑人員,不如說是派來保護保安堂,免受三才會的騷擾。
白素貞自己端起炒好的菜走到書房。書房裡,許仙坐在書桌前,還在玻璃球鏡前研究培養盞的毒化人活體組織,他已經很久沒離開這張桌子。從小瀛洲回來後,他再也沒和白素貞說過話,叫他也不應,給他飯他就吃,不給也不說餓。
“這大概是魂丟了吧。”白素貞嘆口氣,越發後悔自己那天露出那麼兇惡的形態。也許,在許仙的心目中,那個偶然會變成漂亮小白蛇的可愛妻子已經不復存在了,他現在看到白素貞,想到的都是那夜呼風喚雨,在波濤中翻滾的恐怖白色巨蛇。
“吃飯吧。”白素貞給許仙盛了滿滿一碗飯,又鋪了許多菜在飯上,連着筷子一起端到許仙嘴邊。
“嗯。”許仙頭也不回地接過碗,邊往嘴裡扒飯菜,邊繼續研究。
白素貞拉把椅子在他旁邊坐下,自己也端起碗,筷子在碗裡夾菜,眼睛卻一直盯着許仙端詳。
她忽然發現,許仙右邊袖子不知何時被扯了個口子,線頭都翻在外面,大概是不小心掛在桌子抽屜的鎖掛上扯的。“真是個呆子,自己也不注意點。”白素貞放下飯碗,回臥房取來針線簸籮,拿出針線穿好。
“右手擡起來,真是的,自己也不看着點啊。”白素貞嗔怪道。許仙把碗放桌子上,筷子換左手繼續扒飯,右手擡起來讓白素貞縫。
白素貞邊縫邊看許仙,縫着縫着針頭一偏,不小心扎到指甲縫裡,她“哎呀”一聲放開針。針扎得被扎到的手指縫一下子就滲出血來,順着手向下流,在手掌下端匯成血滴,“啪”的滴下來,掉進盛有毒化人活體組織的培養盞裡。
如果是平日,許仙必定會“哎呀”一聲,心疼地抓過受傷的手指放進嘴裡吮吸傷口。每到這時,白素貞都會覺得手一下子就不疼了。但是,今天許仙彷彿沒看到,連看都沒回頭看一下,繼續在那裡扒飯,右手還是高高舉着。
“哎……”白素貞看着許仙這樣子,嘆了口氣,便自己起身去包紮了。
許仙還在觀察着他的培養盞,看着看着,眼睛忽然睜圓了。他看到,白素貞的血在培盞裡化開,從瓜子大一個小血滴團,迅速變成銅錢大,再迅速擴散到整個培養盞。血液擴散到的地方,綠色液體便會褪色,只是眨幾下眼的功夫,整個培養盞裡的液體,已經從紅色變成了透明。
“咦?”許仙放下了筷子,端起培養盞仔細看,又用鼻子去聞。果然,培養盞裡的液體已經變得無色無味。他取來銀針插進去,過了半刻鐘拿出來,銀針還是銀白色,一點被毒化的樣子都沒有。
他又拿過一個有毒化人活體組織的培養盞,拿銀針刺破自己手指尖,滴了一滴血進去。只見,獻血滴到綠色液體中,瞬間凝固成一團,發散出濃重的燒焦味道,血團由紅色變褐色,最後被綠色完全吞沒。
“我家娘子的血,莫非才是最好的解藥不成!”許仙看着銀針,心中忽然無限歡喜,之前木訥的腦子也開化了。
他纔要叫“娘子”,就聽保安堂的大門被擂得像打雷,似乎要砸爛那兩扇厚木板的大門。許多人在門外叫:“開門開門,快開門,奉府尹大人鈞旨,臨安府例行公事。”
※※※
小青趁白素貞做飯,跑出去在外面好好瘋飛幾圈,出一身汗,頓時覺得心情好多了。
看看快到家,她收住風頭降落在保安堂附近的巷子裡,打算神不知鬼不覺溜回去。
才走到巷子口,忽然聽到人聲鼎沸,她留了個心眼,貼着牆探出半張臉看看情況。只見,保安堂前來了很多人,有挎腰刀的衙役也有扛着突火槍的鎮撫軍,更多的還是手拿棍棒的三才會打手,現場足足有百十人之多。
保安堂大門洞開,先出來的是顧難得,然後是手拿九環錫杖的法海和帶着手銬腳鐐的白素貞。法海在白素貞的鐐銬上貼了咒符,將她塞進囚車。
“回府衙!”顧難得黑着一張臉,一聲令下,衆人衆人簇擁推着囚車,朝着臨安府方向去了。小青怒從心起,就要衝出去救人,身後一人拉住小青的袖子。
回頭一看,拉住她的人看穿着是個捕頭,有些面善,卻想不起是誰。
“你是?”小青見對方並無惡意,便沒有再掙扎。
“是我啊,楊捕頭。那天在王三家院子裡,你姐姐救過我。”
“啊……是你啊!”小青想起來了。白素貞在王三家大戰毒化人時,曾經提到過他。
“是是……”楊捕頭說,“顧捕頭本來叫我來通知你和白娘子快跑。不料走錯路,來晚了,沒來得及通知白娘子,這不遇到你了。”
“究竟是怎麼回事?爲什麼臨安府要捉我們姐妹?”
“這事說來,都是王押司嘴快。”楊捕頭嘆了口氣。
小青使勁回想,終於想起王押司的模樣:“這事和王押司又有什麼關係?”
楊捕頭說:“那天你家許官人在班房和顧捕頭說,你家白娘子看到毒化人的血肉,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某種妖蛇蛇毒。這話恰巧讓王押司聽去了。你也知道,這王押司的嘴便是個漏勺,從來裝不住事。他轉頭就把這事說出去,而且和誰說不好,偏偏告訴了錢不二。”
“錢不二?可是三才會的會首錢不二?”小青頓時怒從心頭起,兩個拳頭握緊了。
“正是,這錢不二時常花錢結交官府中人,這王押司平日收過他不少銀子。錢不二一直要王押司幫忙打聽府裡的內部消息,王押司便將此事給錢不二說了。錢不二平生最恨妖怪,最最恨的又是你家白娘子,有這機會還能放過?他走了門路去向府尹大人首告,說這次疫情都是妖怪造成的,首犯便是你家娘子。是她施法讓城裡人中毒,爲的是使妖怪控制臨安城。”
“這賊子!看我不殺了他。”小青大叫!
“嗨……你現在殺他也不是辦法啊。”楊捕頭說,“顧捕頭要我告訴你,白娘子在裡面自然有他設法照顧,你快跑就是。那法海法力高強,不是你這等小妖能對付的。”
“呸!該死的賊禿,還以爲他是好人,只是腦子呆點不懂道理,誰知卻和錢不二是一丘之貉!”
“別說了,你快走吧,讓人發現,我也脫不了干係。”楊捕頭連忙催促小青。
“多謝楊捕頭,來日定然當報答。”
謝過楊捕頭,小青踩着風,騰起一股青光朝着城外飛去了。楊捕頭等小青走遠了,看四周沒人注意,也鑽進小巷跑掉。
顧難得、法海等待着一干人壓着裝有白娘子的囚車走後,保安堂門口看門的衙役也都撤走。過了半晌,許仙從保安堂走出來,他沒戴帽子,鞋也丟了一隻,目光呆滯,打着把油紙雨傘,朝着西湖方向走去。
西湖五月中,正如大蘇學士詩中所讚的“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真是風光迤邐,遊人如織。有個書生模樣的人,光頭沒戴帽子,一隻腳穿着鞋,一隻腳只穿着襪子,打着雨傘,失魂落魄地在白堤上走。他一路走着,既然不遊山,也不看水,路人看到他都以爲是個瘋子紛紛閃避。他並不理睬別人,只是在走着,前路漫漫,他究竟要走至何時?走到何處?
他走過長長的白堤,在斷橋上終於止步。
還記得那個陰雨靡靡的日子,他從斷橋上匆匆走過,鬼使神差地驀然回首,看到河岸邊停着艘小小漁船,艄公蓑衣斗笠把着船舵,船篷中坐着一白一青兩位妙齡女子,似乎正要上岸,卻被突如而至的雨攔在船篷中。身穿白衣的女子眉頭緊鎖,正在看着他,目光中滿是祈求之意。
只是片刻對視,就讓他不自覺地走下橋去,把傘借給了白衣女子,後來這女子成了他的妻子。再後來,他知道妻子是千年白蛇精,來到斷橋邊正是爲與他的結這段情緣。
書生正是許仙,他在斷橋上恢復了心智。
這幾日的事,一件件在心頭徘徊。毒化人、三才會、綁架、巨蛇……娘子不正是爲了救他才狂怒的嗎?爲什麼他要懼怕?妻子仍然是那個相濡以沫的妻子,多年來她又何曾對自己又絲毫的傷害?只因爲她是妖怪嗎?
看着斷橋下停泊的漁船,許仙合上雨傘。遠處,寺院的晚鐘傳來,不知不覺天色已近黃昏。
許仙循着鐘聲遠望,目光越過飛來峰,看到了山側面的靈隱寺。他的心中一動,想起那天瘋和尚對他說:“我是靈隱寺濟顛……”然後就被三才會假扮的水賊一棍子悶倒。
“靈隱寺濟顛和尚,看起來是個極有道行的高僧,爲何我不去找他?”許仙腦子完全清醒了,於是朝着靈隱寺方向走去。
晚課時的靈隱寺已經沒什麼香客,寺僧們正準備關上山門,突然卻來了位年輕訪客,死說活說要見濟顛禪師。寺僧礙不過他糾纏,只好放他進來。
這位自稱許仙的訪客,進了寺院便瘋了一樣在三大殿到處喊“濟顛上師”,惹得監寺過來相勸,許仙卻說若是找不到濟顛禪師,哪怕找遍全靈隱寺九樓、十八閣、七十二殿堂、一千三百間僧房,將三千個和尚不分上下都揪出來也在所不惜。見許仙找不到人不肯罷休的樣子,監寺只好派兩個親隨僧人陪着一起找。
三個人總算在在一間禪房裡找到濟顛,濟顛居然正在與許多僧人做晚功課。兩名隨從僧人從沒見過平日瘋瘋癲癲的濟顛正經八百的唸經,便在門口看熱鬧,許仙不管這許多,幾步就衝進去,跪在濟顛面前,抓着他的袖子說:“禪師,快救救我家娘子吧!”
禪房裡還有二十幾個一起唸經的和尚,見進來那麼個冒失貨,抓着瘋和尚直叫“上師救命”,不禁一起停了頌唱看過來。
濟顛並不理許仙,鼻觀口,口觀心,繼續閉眼盤着腿在禪牀上嘟嘟囔囔地念經。見濟顛不理他,許仙不敢再打擾,只好耐下心在一旁等他念完。又過了半晌,濟顛唸完經睜開眼,兩條腿也鬆開搭在禪牀上,從懷裡掏出一條滷狗腿,雙手捧着啃起來。
禪房中的其他僧人頓時譁然,一起用袖子捂着鼻子,轟濟顛出去。
濟顛趿拉着破僧鞋“踏啦踏啦”快步疾走,邊走邊抱着狗腿只顧啃,直啃得滿嘴流油。許仙,只好跟着走,濟顛快走他也快走,濟顛慢走他也慢走。兩人一直走到寺後的大悲樓。
這裡絕少有人前來,樓下野草長了半人多高,門口只有個老僧拿着竹掃把在掃地。濟顛推門進去,找過一把主梯向閣樓上爬,許仙不知濟顛要幹什麼,只好跟着爬,直爬到三層的閣樓才停下來。
許仙被濟顛折騰壞了,擦着汗看着周圍直喘氣,只見閣樓裡堆着些破箱子和桌椅,柱子房樑上都是蜘蛛網,只有扇從破窗紙中透着微光,這算是閣樓唯一的光源。地面上落着厚厚一層灰無處下腳,只有靠窗地上鋪着的一領破席子還算乾淨,估計這裡是濟顛睡覺的地方。
許仙對着濟顛深深施了一禮,說:“上師,這裡上不及天,下不及地,可是有什麼指教?”濟顛將吃剩的狗腿插回懷裡,手上油在身上來回蹭蹭,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對着許仙招招手。
許仙不知濟顛也有什麼話說,趕緊湊到濟顛身邊。
濟顛滿臉慌張地左右看看,確定沒人,這纔對許仙小聲說:“你知道我爲什麼在那裡唸經?”許仙說:“小生如何知道?”
濟顛說:“注意到我當時左手邊第三個胖和尚沒?”
“注意到了,此人怎麼呢?”
“他是……託塔李天王的人。”
幾個字鑽進許仙耳朵裡,嚇他一跳。他想起在道觀見過李天王的像,很時威嚴,這樣的神仙他居然派人監視濟顛,看來這位上師還真不是尋常人,便說:“莫非是上師得罪了這位神仙?聽說他手裡寶塔甚是厲害……”
濟顛搖搖頭,說:“何止託塔李天王派來人。我右手邊靠牆的瘦和尚看到沒有?那人是張天師派來的。”
許仙又是一驚,說:“上師說的是龍虎山張天師?怎麼他也派人來了?”
濟顛苦笑着說:“何止啊,跟隨你前來的兩個小沙彌,也不是凡人。他們是靈鷲峰雷音寺大雄寶殿前看門的哼哈二將,玉皇大帝派他們來算計我。”
許仙努力回想了個小僧人的樣子,又在腦子裡描繪哼哈二將的模樣,認真對比了一下,這才說:“這兩位仔細看來,確實和哼哈二將神態有幾分相似。”
濟顛說:“還有講經的那個主座,你看他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其實也並非善類。他是太上老君坐下青牛,手裡那柄竹板其實是老君常用的玉如意。老君將玉如意賜給它,就是讓它看着我。”
許仙點頭說:“如此說,那位主座說話甕聲甕氣,怎麼看都還有些牛樣。”
濟顛又說:“其實方纔大悲樓下的掃地僧,也大有來頭,他是觀音菩薩座下善財童子。”
許仙越聽越驚,問:“這麼多神仙,爲何要監視上師?”
濟顛右手食指對着自己嘴做了個“噓”的樣子,許仙知道是自己聲音大了,嚇得捂上嘴。濟顛躡手躡腳站起來,打開一個表面滿是灰的破箱子,箱子猛地打開,裡面的灰也被激起來,翻滾着朝許仙過來,嗆得他直咳嗽。
等灰差不多散盡了,濟顛這才伸手進去,拎出件黑衣服,又拎出件黑褲子和黑麪罩。他這幾件髒得幾乎已經看不出本色放在席子上,對許仙說:“他們都是覬覦我這套寶貝啊!貧僧寶物只贈送有緣人。小施主,你我很是有緣,如今我將這套寶貝送給你,你穿來我看看。”
許仙蹲下來端詳半天,說:“這幾件衣服有什麼奇特之處?竟然引得那麼多神仙都要搶?”
此時,只聽樓下有個蒼老的聲音說:“濟顛,你又說我是觀音菩薩座下的善財童子了是嗎?老衲我除了這把骨頭什麼也沒有,哪裡有財?你又取笑我。那位施主,濟顛自從被人打傷後腦送回來,說話顛三倒四的,老懷疑寺裡僧人都是派來監視他的,不要信他的。”
說完,樓下傳來窸窸窣窣的掃地聲,看來是門口的掃地老僧進大堂掃地,聽濟顛胡說,忍不住插嘴。
許仙本來也半信半疑,現在聽掃地老僧說了,才知道濟顛說的都是瘋話。
只是濟顛滿臉摯誠地看着自己,自己難以推脫他的好意,只好拖了外袍,把黑衣黑褲蒙面布都穿戴好。
濟顛看着很是歡喜,說:“果然合適,小施主天生便該是做賊的,怎麼走歪路去念了書?如今歸於正道,也是善莫大焉啊。”
許仙從小讀書,連同學的紙筆都沒偷拿過,如今穿了這夜行衣,又被濟顛說像賊,急得面紅耳赤,說:“上師莫要取笑,小生這次是有一肚子事要問……”
濟顛冷不防拉過他的手腕,擼起袖子,看到那個糉子燙出來的三道紅印還在,這才滿意地點點頭。
“不必說,不要講,你要說什麼我都曉得。只是不知道,這些事你自己曉不曉得?”
許仙聽濟顛又在打禪機,無奈說道:“上師,有話直說,小生照辦就是。”
濟顛斂起笑容,說:“我且問你,爲了救你家娘子,你能做得什麼?”
許仙一愣,搖搖牙道:“刀山火海,在所不辭。”
“那爲了這滿城百姓,你又能做得什麼?”
許仙有些茫然:“大概比不上我家娘子……”
濟顛呵呵笑道:“所以說你自己不曉得,好啦,穿着這身衣服,去錢塘南極仙草社走一遭,自然什麼都明白。”
“那裡能搞清楚瘟疫的真相嗎?能救出我太太嗎?”
許仙心裡認定了濟顛不是凡人,連聲問道。
“能,能,都能。”
“可是……”許仙說:“這仙草社是府尹大人親點的社團,在臨安府醫藥圈極有勢力。他們既然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事,社內必然戒備森嚴,小生一介身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只怕還沒打聽到什麼就被捉住當賊打死了。又何況,錢塘離臨安幾十裡地,等走到只怕天都亮了。”
濟顛聽了也覺說得有理,略微思索,笑着說:“有了有了。”只見他伸手進胸口揉搓了幾下,再張開手時,已團出個黑黢黢的雞蛋大泥丸。他說:“這是貧僧自制的易筋大力丸,吃下去包你今晚身輕如燕、力大無窮。”
許仙見他把胸口泥團出丸子讓他吃,噁心得早飯午飯差點一起吐出來。
“上師,這……能吃麼?”
“你剛剛還說爲了你家娘子可以刀山火海,如今連仙丹都不敢吃?”
聽濟顛提到娘子,許仙橫下心,拿過泥丸,閉眼張嘴扔進去。泥丸看着噁心,進到嘴裡卻芳香無比,也不用嚼不用吞,順着喉嚨下去了。
濟顛說:“你動動胳膊,跑兩步看看。”
許仙動動胳膊,果然感覺兩膀有無窮力氣。在閣樓裡跑了兩圈,揚起無數灰塵,只覺得身輕腿快,和過去的自己相比如同脫胎換骨。
“好好好!”濟顛用扇子扇這許仙揚起的灰塵,讚許地說:“這纔像個飛賊模樣,不如送你個外號,以後就叫草上飛許仙好了。”
“等等!”濟顛又想起來什麼,摸摸自己腦袋。和尚受戒後都是要留光頭,只有濟顛不愛剃頭,邋遢無比,頭髮長出來幾寸長沒人管。他伸手薅下幾個,放在手中數出三根遞給許仙說:“這三根頭髮你收好,若是遇到危急,拿出頭髮心中默唸三聲‘降龍尊者、受命於天’,自然可以化解。”
許仙歡歡喜喜接過頭髮,小心翼翼用手絹包好放進懷裡,下了大悲樓,邁開雙腿健步如飛,直奔錢塘南極仙草社。
臨安城自從官府承認毒化人的存在後,下了宵禁令。到了夜裡,各家各戶都關門閉戶,沒官府的許可不得出門。衙役和鎮撫軍被組織成數個小隊,在全城四處撲殺毒化人。
府尹大人怕人手不夠,又募集民壯協助官府,結果三才會的錢不二通過關係投標得中,成羣結隊的三才會打手,以搜捕毒化人的名義到處迫害妖怪。
顧難得和魯世開兩天沒有怎麼閤眼,一直疲於奔命。對於具有攻擊性的毒化人,他們必須立即撲殺;至於那些剛剛被傳染疫病的病人,則要全部送去典獄司監獄隔離,並用南極仙翁提供的藥物控制病情。
光這兩件事,就已經夠忙了,而他們身上還肩負着另外一個職責:要捉拿可以的在籍妖怪,查明瘟疫真相。
這件工作非常麻煩,金山寺的法海禪師還算得上是個好幫手。至於三才會的人,簡直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大麻煩,不但沒能幫上忙,還導致城裡妖怪和普通百姓越發敵對。
忙了一晚上,又抓到一批感染疫病的百姓送進典獄司監獄。顧難得和魯世開都累得不行了。他們回到班房,顧難得命小捕快去打兩角酒,買來些豬頭肉、海蜇頭之類下酒菜,要和魯世開喝兩杯解解乏。
小捕快很快把酒肉都買回來,兩人對坐篩酒吃肉,一直吃到午夜。魯世開酒量不濟,先趴在桌子上昏昏睡了,顧難得一個人自斟自飲,又吃喝了會。
眼看酒肉都吃沒了,顧難得站起來,晃晃悠悠扶着牆走到門口,靠着門框叫小捕快,再去打些酒肉來。小捕快答應一聲去了,顧難得又扶着牆想回去坐下,走了幾步,腳底拌蒜摔在地上來個狗啃泥,直接昏昏睡了。
恍惚間,他聽到有人叫他名字:“顧難得,顧難得,你侄兒有難,你怎麼不去幫他?”顧難得迷迷糊糊醒過來,左右看看,魯世開還趴在桌子上睡,買酒肉的小捕快還沒回來。
“看來是太累了,自己胡思亂想。”顧難得閉上眼,又昏昏睡去。
剛纔的聲音又來了:“顧難得,顧難得,你怎麼不聽我的?你忘記我帶你去找吃包子的胖子了?你侄兒有難,快去錢塘南極仙草社,保你大功一件。”
顧難得激靈一下醒過來,腦子也清楚了。他從地上爬起來,左右思忖剛剛的夢,越想越覺得有事。此時,小捕快端着新打的酒,拎着一大包醬牛肉回來,遠遠地說:“顧捕頭,那店老闆都睡了,我硬是敲門把他敲起來。我說是顧捕頭要我來打酒買肉,他說賬還是先記着,下回一起算……”
小捕快進門看到顧捕頭坐在條凳上,一言不發,把酒肉都放在桌子上,問:“顧捕頭,您這是……”
顧難得說:“你去給我打盆水了。”
“打水?”
“對,越冷越好,我給魯提轄醒醒酒。然後召集人手,我們連夜去趟錢塘。”
“去錢塘?”
“對,錢塘。”顧難得擡起頭看着小捕快,不像是喝多的樣子:“去錢塘南極仙草社,今晚我們有大事要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