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3

自從擁月公主被禁足以後,羅敷覺得柳皓軒更加沉鬱寡言。最初幾日,他很明顯的流露出了哀痛,但過了兩天,他又恢復了曾經不動聲色、城府極深的風度。稍微有些不同的是,他的話更少了,神情也更加陰冷。不過,那目光依然像鷹隼一般敏銳無情。

幾天後,柳皓軒在書房中忙於政務,到了晌午也不肯出門用膳。羅敷在門外輕聲喚道:“大人。”

頓了一頓,聽得屋內答道:“什麼事?”

“該用膳了。”不知道爲什麼,和柳皓軒相處的日子越久,她就慢慢生出了一種渴望關心她的情緒,柳皓軒待她的確不錯,信任,從不非難,雖然人人稱他放縱,但卻從未輕薄於她。

在徵得柳皓軒的同意後,羅敷帶着早就準備好的飯菜走進屋裡。將飯食擺在了放置茶具的一張几上。柳皓軒終於放下了手邊的公務,坐下來用膳。見羅敷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便道:“你可以先下去了。”

羅敷低頭不語,柳皓軒奇道:“你有何事?”

羅敷咬咬嘴脣,還是說了出來:“大人可是在思念公主?”

柳皓軒心中一驚,這個丫頭好大的膽子,竟然在我面前提起這事。不過他也並未怎麼生氣,只是震驚中有一絲哀痛,口中喃喃道:“你是如何得知?”

“擁月公主失寵一事早已傳遍大街小巷了,奴婢不敢自稱大人的知己,不過大人前幾日便開始茶飯不思,大人除擁月公主外再無別的親人,所以奴婢大膽推測,是因爲公主的事情而傷心。”

柳皓軒一時間無法掩飾自己的失態:“是啊,姐姐,她是我唯一的親人。”說完,旋即又轉向羅敷問,“月鶴,你可尚有親人在?”

羅敷搖搖頭:“沒有了,奴婢父母雙亡,又是獨女,世上已經沒有親人了。”

“如此說,你也是個可憐人。”這話說的情真意切,羅敷簡直想擡起頭看看他說這話的神情是否與他的語調一樣真摯。

長嘆一聲後,柳皓軒望向了窗外,突然大步走向了門口,將門推開。今日的天氣格外晴朗,炫目而明亮的冬日陽光照耀,野外開始化雪,雖然比下雪時更加嚴寒,卻給人一種溫暖的錯覺,明麗而迷幻。

“以前,這樣的天氣時,父皇總是帶我們姐弟去騎馬打獵,姐姐穿着一身大紅色的貂皮斗篷,在白雪皚皚的冬日裡,顯得無比耀眼,她真的很美,難怪聖上那麼寵信她。那時的她,就像一個女神一樣,所有的人都簇擁着她,連我都不由自主被她吸引——”柳皓軒喃喃自語道,彷彿被引向了無限的回憶中不可自拔。

“就像現在一樣,你依然被她深深吸引着。”羅敷望着眼前這個男子,默默想道。她本能地覺得,柳皓軒不像是在回憶自己的姐姐,彷彿是在思念着最純真年代所深愛着的一個戀人一樣,這種感覺,羅敷敏銳地察覺了。

其實,在感情經歷方面,羅敷絕對算不上豐富,雖然她曾嫁作人婦,可這此婚姻出了最初時帶上了一點她的幻想和憧憬的柔情外,根本沒有什麼深刻的真愛。後來宮染夜帶給她的痛苦,也並非愛情上的痛苦,不過是天生柔順的她在成親時就按着父輩的教導和當時的理念,把丈夫當做了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天,結果成親短短一年不到,天就塌了,對她而言,自尊和純真都受到了致命的打擊。

在離開宮府後的這些日子裡,她幾乎沒怎麼想起過這個男人,因爲她對他也根本沒有什麼真情。曾經那顆純真的心已經不復存在了,那麼曾經構築的烏托邦式的愛戀也消失殆盡了。

不過,在柳皓軒身邊呆的久了,她發覺他對擁月公主的感情的確不一般。柳皓軒陰冷駭人的氣質在他被聖上放逐出宮後表現的愈發明顯,連他俊美的外表都不能彌補,讓人無法生出想要親近的念頭。可每每他憶及自己的姐姐,所表現出的那種柔情,卻使羅敷爲之動容。

“我帶你去走走。”他忽然說道。

“啊”的一聲驚叫還未出口,羅敷感到自己的手被緊緊攥住,他帶着她飛奔出去,她從未這樣酣暢淋漓的跑過,一直飛奔着從書房穿過大廳,從大廳一直跑向後院。柳府的後院連接着一座小小的山丘。白雪覆蓋的山丘銀裝素裹,分外聖潔美麗,在陽光的照耀下,彷彿發着銀燦燦的光芒。矗立在山丘上的樹木雖然也披上裡綠裝,卻十分挺拔蒼勁,極具美感。

羅敷跑得上氣不接下氣,猛地出現在眼前的美景,讓她眼前一亮。

“好美……”羅敷被眼前的景色吸引,甚至忘記了放開他的手。

“你來。”他溫言道,輕輕牽引着她的手,撫摸到了一匹不知何處來的高頭駿馬。“上來吧。”他自己先翻身上馬,再一把將羅敷抱上馬背,輕輕吆喝了一聲,隨後便策馬在山丘上奔馳。

一男一女共乘一騎,女子彎彎新月眉,流盼桃花目,如秋水般盪漾,粉琢凝脂膩玉膚,含羞帶臊如一朵嬌豔的盛開的海棠。男的挺拔俊朗,猶如一株筆直的靈芝玉樹。

柳皓軒讓羅敷坐在自己身前,一手握住繮繩,一手環抱住她,姿勢極其曖昧。羅敷緊張得心砰砰直跳,雖然曾經貴爲相國府的嫡出小姐,可她從未騎過馬,總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即便要出門,也是乘着轎子。而現在她卻享受着在馬上飛馳的感覺,急勁的風迎面撲來,讓她無法呼吸,彷彿一個不小心就會被風頂得摔下去。但身後卻倚靠着那個溫暖而堅實的身體,讓她感到了安心。

沿着山坡一路疾馳,來到了一條蜿蜒曲折、清澈見底的小溪,這裡的水是流動的,活潑中洋溢着一種明麗的氣息,水中倒影出一男一女兩個美麗的身影,毫無一絲瑕疵可挑剔的俊秀容顏,讓水中的魚兒,水邊的花朵也爲之傾倒。

“姐姐也是這樣,”柳皓軒輕聲說道,“姐姐每次和我到河邊玩耍,魚兒花兒見了她的美貌也要羞愧。”

羅敷含羞道:“大人說笑了,奴婢怎麼敢跟擁月公主相提並論。”

柳皓軒淡淡扯出一個笑容:“不敢麼?月鶴的美貌絲毫不遜於姐姐,即便是我也得這麼說。”

羅敷心裡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從小到大稱讚她美麗的人很多,說過的讚美話兒也數不清了,可偏偏柳皓軒這樣說讓她覺得打心眼兒裡高興,而且,還是和他心裡第一位的人、他的姐姐相比。這比任何甜言蜜語都讓她感動。

“而且,”柳皓軒繼續說道,“我一直覺得,月兒你雖身爲婢女,卻自有一種不同尋常的氣度,讓人見了反而忘了你的美貌。這種氣質既有與生俱來的因素,也離不開後天的培養,跟容貌並無太大關係,只不過因着你長得美,更加爲你增添了光彩罷了。不過我好奇的是,你這樣身世平常的女子,怎麼會有這樣的氣質。”

羅敷的心頓時提了起來,雖然柳皓軒聲調並無異常,可是每當提到涉及她身世的問題時,她都會覺得剋制不住的緊張恐懼。

“月兒哪有什麼樣的氣質,不過是大人辛勤栽培罷了,要是沒有大人,月兒不知現在已經流落到了何處了。”

“你連跟我說話也要這樣麼?”柳皓軒好看的眉頭皺起來,“月兒,我將你收爲婢女,可待你何曾是像對待下人一樣?”

羅敷如鴉翅般濃密漆黑的睫毛緩緩垂下:“大人待月兒很好。”

“是啊,自我第一眼看到你,就感到你一定是一個不同凡響的女子,雖然你衣着破舊,身世淒涼,但造物弄人,命運卻又偏偏賦予了你高超的才智和絕色的美麗。我把你留在身邊,何嘗是想讓你給我當個婢女來伺候我,我只是念及你與我一樣,雖卓有才華卻身份低微,才憐惜你啊。”

羅敷佇立在風中,微風吹起了她的美不勝收的長髮,她的眼眶溼潤,曾經人人稱頌的京城名媛,因爲所嫁非人,經歷了與親人生離死別的悲痛,流落遠方不能與親人相聚,是何等的哀傷。她的心深深顫抖,可她不能啊,她不能違背自己對欒培禮的諾言,她怎能對自己監視的對象產生感情?再說,他對她的好,對她一切的憐惜,也並非針對她本人,而是因爲他們相似的命運。

“好美的長髮,”柳皓軒溫和的手輕輕撩起她的一縷青絲,那順滑的黑髮如同一匹精心染過的黑色綢緞,如烏雲般濃密。“聽聞京城名媛秦相國之女——也是後來宮家三公子的髮妻秦羅敷一頭秀髮無人能及,雖然我沒有見過她,可想必你的秀髮與她相較也毫不遜色了吧?”

“別再說了,大人。”羅敷聲音哽咽,努力忍住了將要滑落的淚水,想起悲涼的遭遇,想起許久不曾相見的親人,她難忍心頭悲痛。

“是我唐突你了,月兒。我並不想冒犯你,只是你……讓我想到了姐姐,還有我自己。”柳皓軒吹了一聲口哨,喚來了不知在不遠處吃草的馬兒,牽住了繮繩道:“回去的時候若是被人看見你我同乘一騎,怕是會有閒言碎語,只好委屈你,跟在我後邊便是了。”

當他們回到柳府的後院時,柳皓軒說道:“你回房去吧,今晚不用給我準備晚膳,好好休息,事情我自會差別人做的。”

羅敷答道:“是。”

還沒等柳皓軒轉身走出幾步,羅敷的聲音傳來:“大人,你可知秦相爺家現在如何?”話剛出口,她頓時後悔得想把自己的舌頭咬下來,這話一說不是暴露了自己麼?她現在的身份只是一個小小的婢女,幹嘛要管着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呢?不是很可疑麼!

柳皓軒帶着一絲疑惑轉頭過來:“你也知道這事兒了?”

羅敷怯怯的,小心的選擇措辭:“奴——奴婢也是在街頭巷尾聽人談起過。”

“說起這事,倒的確是一樁奇談。當年秦小姐嫁給宮家三公子的時候,在京城內外都被傳爲美談,可僅僅一年左右,她就香消玉殞,實在是可悲。據宮家人說,秦小姐是因染上急症,很快就去了,前後不過半月,而且離世之前沒有什麼徵兆,大夫都以爲她還能再支撐一段時間,進行治療觀察,可不想一天晚上,體熱不退,慢慢開始說起胡話來,不久就去了。秦家人因爲女兒離世之前宮家沒差人通知,致使秦相國無法見到女兒最後一面,至今仍然耿耿於懷。”

宮染夜!羅敷心頭幾乎恨得嘔出一口血來了。你害的我背井離鄉,不能與親人相聚,我一定要把如今所受之苦百倍償還於你!

“你忽然問起這事是何意?”柳皓軒不由得有些疑惑。

“沒事……沒什麼。”羅敷忙掩飾道,“奴婢只是一時好奇而已。”

柳皓軒深看她一眼,轉身離去,只留下飄忽的衣袂在眼前隨風盪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