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嫁

玲瓏城。

十一月的寒風似剪刀,颳得人臉生疼。凌語詩穿着單薄的衣裳站在風口對好了一批府內剛剛買進的布匹,不管秀髮被風颳得多麼凌亂,她仍然伏在馬車上記賬。

管家過來喚她入內,說老太太召集各房女眷,有大事宣佈。

原本像這樣的聚會,府內的嬸孃、小姐們是從來不帶她的,雖然她是凌府的小姐還是大房所生的,但是十年前因爲母親被抓了奸,凌府的家主在一次採礦中失蹤了,所有人都認爲凌老爺已經駕鶴西去,所以府內掌事的就變成老太太,老太太得知此事,使家法將凌語詩生母亂棍打死了,剛滿六歲的弟弟也被懷疑血統不正被送走了,不知所蹤。其實誰都知道血統不正只是幌子,只因凌語宏是兒子,怕他將來長大成人,回來報復,纔將他送走。而凌語詩是女孩,就被留下了,對外也好說是給大房留條血脈。

九歲之前的凌語詩過得很快樂,父慈母愛,弟弟乖巧可愛,可那事以後,她的處境便由天堂墜入地獄。自從孃親死後與她娘關係最要好的當時管家的三嬸孃便出家了,當家的便成了五嬸孃杜月紅。杜月紅自凌語詩小時候就不喜歡她,如今得勢,剋扣吃穿用度自是習以爲常,有時還暗地裡讓下人欺負她。凌語詩年紀小,親眼目睹母親被冤而死、弟弟也被送走,自己卻無能爲力,但現今她唯一能做的也就是忍,這樣才能夠保全自己。默默的被欺負近兩年,凌語詩十二歲生辰那年連頓飽飯都沒有吃過。她明白不能再坐以待斃了,所以她腆着臉跑去老太太院子裡跪了三天三夜,不抱怨不哭訴只是希望老太太准許她在凌家商鋪裡幫些力所能及的事。老太太雖然討厭她的生母,但是她畢竟也是凌家的血脈,也知道近兩年她的境況,便點頭默許了。

凌語詩之所以央求老太太准許她在商鋪幫忙,其實是存了私心的,一是杜月紅剋扣實在厲害,在商鋪至少能夠吃飽飯,不用留在府中受人欺負,二是她本來就在府中不受人待見,如果再不自力更生,她一定會成爲史上被餓死的大小姐。

她在商鋪裡多做多學,遇到不會的就去問有資歷的老員工和出家修行的三嬸孃,一來二去,對於經商這塊她還頗有收穫。她還偷偷攢下了一筆錢,打算將來如果被趕出凌家了,至少也有錢能夠自己開個店,不至於風餐露宿,餓死街頭。

老太太住在府內最東邊的宅子,青瓦古牆,屋內擺滿上等紫檀木打造的傢俱,富麗堂皇,古樸大氣,剛剛踏進屋內便聞見一股厚厚的檀香味。老太太信佛,平日裡手上總纏有南海求得的紫檀佛珠,每個月必有半個月在齋戒沐浴,虔誠禮佛。

凌語詩首次被傳喚,心裡惴惴不安。管家瞧見她這副青布麻衣髒兮兮的模樣,暗示她去換身衣裳,因爲老太太最不喜家眷行爲舉止不得體。凌語詩謝過管家的好意,卻也只是洗了洗手,並未動身,因爲她知道這個家沒人喜歡她光鮮亮麗。

替老太太迎接各房家眷的兩個嬤嬤,見來人是不受寵的大小姐時,收起了笑容,不情不願的敷衍的福了福身子,道:“哦,大小姐來了啊,快請進吧,老太太馬上就到。”這聲大小姐她們叫的委實不願意。

“有勞嬤嬤親自迎接我了。”凌語詩畢恭畢敬地應了聲,便自顧自的走進花廳。

凌家世代書香,祖上曾出過不少文官,巔峰時期便是已故凌老太爺的翰林院大學士。老太爺死後,凌家雖然再無人踏入朝堂卻仍有書香世家之稱。

凌語詩坐在最下座,輕輕抿了口熱茶,靜靜的候着。門外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隨着厚厚的紫檀木門被推開,迎面而來的是幾個粉雕玉琢的可人兒,幾個粉妝少女攜手而來,談笑風生,就好像那含苞待放的花朵。二房凌語雪,三房凌語彤,四房凌語秀,五房凌語嵐,她們是凌家衆多女兒中最爲出色的四位,也是最受老太太疼愛的。

凌語雪嬌媚,皮膚透白,就像初雪一樣純潔;凌語彤是年紀最小的,天真無邪,活潑可愛,一笑彎了眼就像年畫上的福氣娃娃;凌語秀柔雅,溫婉動人。如果說她們三人是美色,那凌語嵐便是絕色了,美的不沾風塵,清新脫俗,一顰一笑皆攝魂奪魄。

“語詩姐姐,你怎麼坐這啊?快上前面去啊。”這四位中,只有凌語彤每次見她,還願意同她客套客套,她臉上總是掛着無邪的笑,對誰都很和氣的樣子。

凌語詩笑着搖了搖頭:“妹妹們快些進去吧,我剛剛從外面來,身上沾了些許的灰,可別讓老太太嫌棄了好。”

凌語彤還想說些什麼,卻被凌語秀拉住了,不知在她耳邊嘀咕了些什麼,凌語彤這才紅着小臉跟着幾位姐姐走了。

隱約間,凌語詩聽見了凌語雪在說:“她是嫡姐又如何?明明德行不佳,卻厚顏無恥的賴在府內不走。你理她作甚?徒增笑柄罷了。”

其他人聽見凌語雪的話,有的抿嘴一笑,有的用帕子掩面而笑,這讓凌語詩受到了不少注目。她卻如老僧入定一樣,兩耳不聞窗外事,彷彿沒聽見這些刻薄話一樣。

待家眷坐定,內堂便傳來響動,老太太被二嬸孃和杜月紅攙扶着出來,衆人紛紛起身行禮,凌語詩也伺機而動。

“都起來吧。”凌老太太揮了揮衣袖姿態雍容的坐在了主母位。這位老太太便是凌老太爺的續絃夫人,膝下無子,卻一直掌管着凌家大權。

“你們都長大了,能夠陪在我身邊的日子也就這幾個年頭了。我得把你們全安排好了才放心。”老太太說完,風韻猶存的二嬸孃便接了話:“呸呸呸,老祖宗您這說的什麼話,什麼走不走的,您可是長命百歲有福氣之人。”

杜月紅用帕子捂嘴笑,但精明的目光卻下意識的掃視那個討人厭的身影。

凌語詩也不躲避,嘴角噙着無害的笑,任由她瞪。

“最近府中喜事不斷,語雪、語秀、語嵐也到了出嫁的年紀,女大不中留。這不,前些日子我還在憂心怎麼給你們尋一門好親事,現下竟都來了,三丫頭快到我身邊來。‘’老太太對三女招招手。

嬤嬤將三封大紅喜帖一字排開,老太太和藹地指着道:“京府通判,可是正六品的,前年剛剛上任。這家與咱們凌家一樣都是書香世家,定是個好的,語雪,過來看看。”

凌語雪滿臉緋紅,嬌羞道:“語雪纔不去呢,老太太你羞人家。”

一副小女兒的姿態,惹得滿屋子的人鬨堂大笑,氣氛好不快哉。

凌語詩這才明白老太太把府內家眷召集起來的目的了。她頷首看了看自己粗糙的手。以她揹負的這名聲,恐怕不會尋得什麼好人家。

老太太接着誇道:“語秀文采好,王知州可跟我提過好幾次了要你做他的嫡長媳。王知州是你太爺的學生,念及師恩,他家的公子斷是不錯的。”

凌語秀抿着嘴笑:"全憑老太太做主。”

老太太拿起最後一個紅帖,衆人都靜了下來,衆所周知凌語嵐是凌家最出色的,無論是容貌還是才情,皆爲上上,語雪和語秀配上的人家都已不凡,這語嵐配的人家不知得多麼優秀。

"這道封是語嵐丫頭自個兒爭回來的。”老太太看着語嵐笑的有些神秘。

“三個月前,語嵐丫頭陪我走了一趟揚州這丫頭性子野,竟瞞着我帶着婢女上街遊玩,這不,給人看上了去了。”

在衆人翹首期盼下,老太太將紅封往語嵐懷裡一塞,爲衆人解惑道:“都察院左都御史尹大人三個月前去揚州出差,撞見這丫頭,硬是讓知府將揚州翻了底朝天,這才找到咱們家來。語嵐雖然胡鬧,但也不失一番沒談."

老太太話畢,衆人皆驚,就連凌語詩都頗感意外。語雪和語秀相配的人家是跟凌家門當戶對。都察院左都御史可是三品京官,這真的是令人驚訝。

宣告完畢,衆姊妹都向三姐妹道喜,語詩不想湊進去,便向老太太道別,剛剛福完身子便聽見老太太道:"語詩,你隨我來。”說完便由杜月紅攙着走進內室。

凌語詩跟着走進內室,裡面擺放着一尊白玉觀音,慈眉善目的,正是老太爺求江南著名雕刻大師雕刻而成,價格自然不菲,所以老太太命令下人一天擦三次。

“語詩,老婆子知道虧欠了你,這也不能怨你,只因你那不知羞恥的娘......"老太太摩挲着手中的佛珠。

“你也知道你這名聲是不大好的,想要尋一戶好人家,是.....十分難的,讓你嫁給粗鄙人家做正室老婆子也於心不忍......倒不如給好人家做填房,你也知道你這樣的,沒有什麼好人家願意讓你做正室。’

凌語詩這才明白,原來她想讓她給人做妾室......語雪和語秀都嫁的近,那只有遠嫁京都的語嵐了,老太太這是想讓她陪嫁作妾室......

"老婆子我就廢話不多說了,我們從京都熟人那裡得知尹大人寵妾滅妻,生怕語嵐受人欺負,所以想讓你做語嵐的大丫鬟,陪同語嵐嫁過去,說不一定後面尹大人對你心生愛憐,給你一個妾室噹噹......"老太太轉過身去,旁邊的杜月紅面無表情。

凌語詩驚了,這下原來連妾室都做不了,原來只是想讓她從嫡女的位置下來,做一個卑賤的通房丫頭,一輩子受人欺辱。

"怎的?"一直沉默的杜月紅轉動着精明的眼珠,冷聲道:"不願意?”

凌語詩強忍着眼淚,弱弱的搖頭,乞求道:“老太太,語詩不求高嫁,只求你念祖孫一場......’

可是,五嬸孃杜月紅開口後,老太太乾脆閉上了眼。

"就你這名節,就你這相貌,誰能夠看上你......讓你跟着語嵐,我都嫌擡高了你。"

凌語詩低垂着淚眼,並不言語,拳頭卻緊緊的握着,指甲快鑲進肉裡。

她並不死心,她跪着向前,顫抖着想要去拉老太太的衣角,可杜月紅眼刀一閃,伺候的嬤嬤便上前毫不留情地踢了她一腳。腳尖觸碰到臉蛋,凌語詩只感覺臉火辣辣地疼。老太太並未看她一眼,在嬤嬤的攙扶下走到佛龕前,虔誠的跪拜起來。

凌語詩被嬤嬤拉出老太太的院子,恍惚中她聽見老太太吩咐五嬸孃去拿族譜。她們這完全不給她任何退路了,她相信過了今晚,凌家族譜上就不會再有凌語詩這個名字了,只是多了一個無名無姓的通房大丫頭。

凌語詩死都不願意做凌語嵐的通房大丫頭,她收拾完行李正要跑,卻被守在後門的五嬸孃抓了回來。

"把她關進柴房,別讓她跑了。”杜月紅冷聲吩咐道。

凌語詩絕望了,任她怎麼敲門都沒用,她跪坐在地上,她真的完了,以後她一輩子就是個受人欺辱的通房丫頭了。她雙手抱膝很無助很無助。

"大小姐,大小姐,我給你拿了一點吃的,你先墊墊肚子。"凌語詩看清了來人是以前孃親的大丫鬟翠果之後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凌語詩斂眸暗想,她被關在這裡不過兩個時辰,剔除族譜不過是突然暴斃或失蹤的下場。她若趕在老太太放出消息前製造出些聲響,說不一定能夠力挽狂瀾......

凌語詩便湊到窗前對翠果暗聲道:"你去北堂衚衕裡的幾家鋪子分說,凌家大小姐要嫁人,原定明日付清貨款,現在不得不延遲一個月,還請各位掌櫃來凌府喝杯喜酒。.’

翠果急衝衝的去傳遞信息了。

不知過了多久,柴房的門被打開了。來人正是老太太的伺身嬤嬤。

"大小姐,老太太有請。"

整日滴水未進,凌語詩原本紅潤的臉蛋變得慘白。她跟着嬤嬤來到了老太太的院子,老太太坐在太師椅上對凌語詩招招手

"語詩,過來。"

凌語詩乖巧的走到老太太身邊。

"語詩請老太太安。”

"嗯,乖。'老太太又招了招手,"來,再走近一點。'

凌語詩不動聲色的走到了她跟前。老太太拉住了凌語詩的手,笑道:"原本就是想要試試你,你該不會以爲老婆子就這樣不管你吧。”說着又在凌語詩手上輕撫幾下,以示安慰。

站在一旁的嬤嬤將一張紅紙遞過來,老太太接過後遞給了凌語詩,道:"北郊外有一處封地,雖然沒什麼人,物質資源也不豐富,但是好歹看守的是王爺,不管怎麼說,都是一戶好人家。最起碼,人家是靖王爺,你嫁過去就是靖王妃了,而且人家是明媒正娶,也就只有這種外鄉人,會在不知道你名聲的情況下娶你當正室.......靖王爺送來的聘禮共兩擡。你過門之後,這兩臺聘禮就原封不動的給你作嫁妝了。你看如何?”

凌語詩低頭看着手中紅紙,上頭的筆下筆有神蒼勁有力,像是行伍出身。聽老太太的話,這靖王爺應該不知道什麼原因被貶於此了,剛來玲瓏不久不知道她的名聲才上門提親的,不然王妃這種身份怎麼也輪不到她的。不過這樣也好,如果不是被貶,老太太定然不會允許她嫁過去的。

凌語詩將紅紙放入袖中,不管怎樣,只要不做語嵐的通房,她都願意去做。至於以後風言風語傳入夫家,她該如何立足,便是後話了。

"好,我嫁。”

凌老太太欣慰的點點頭。對兩個老嬤嬤說道:“帶大小姐去梳洗一番,換身乾淨的衣裳,明日就出門吧。”

明日出門?這是連做嫁衣的時間都不給她啊。凌語詩臉色蒼白的對老太太福了福身:“語詩謝謝老太太成全愛護。”

老太太一邊站起身,一邊朝凌語詩擺擺手道:“去吧。”

凌語詩被兩個嬤嬤帶下去梳洗。貴喜嬤嬤攙扶老太太走走,行走間,貴喜嬤嬤不解道“老太太,你這麼倉促的把大小姐嫁出去了,會不會兩頭不討好?你之前答應五奶奶把大小姐給語嵐姑娘,這下五奶奶又要擾你清淨了。”

老太太冷哼:“杜月紅算什麼東西,她以爲我讓她管家就能一手遮天了?她越要除掉凌語詩,我越不讓她得逞,這個家裡我說的話也還算的。”

貴喜嬤嬤恍然大悟:“原來老太太一開始並不是真的想讓大小姐去京城啊。”

“不,一開始我的確答應杜月紅的要求了,打算七日後宣佈凌語詩暴斃,然後讓凌語詩跟語嵐上京城,可是也不知道那些商鋪的掌櫃不知道哪裡得來的信息說凌語詩大小姐要出嫁了,前來討酒喝然後碰上了落魄的靖王爺來娶親,那廢柴王爺的手下就以爲我們答應了娶親然後四處宣傳,打的我措手不及,我纔不管凌語詩死活呢。”老太太冷嘲熱諷道。

“老太太果然高明啊,你就不怕大小姐成爲王妃以後報復你嗎?”

“一個失了節的女子,又嫁了一個瘸子王爺,你沒看見那聘禮寒酸成什麼樣嗎?諒他也發生不了什麼。”老太太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