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電視上在放一首叫《酒幹倘賣無》的老歌。
那個叫蘇芮的歌手把頭用力地往後仰着仰着,唱出一句歌詞:“……從來也不用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我忽然就有了想哭的衝動。
我覺得用這句話來形容我和葉天宇,應該是再適合不過了。
從某種角度來說,葉天宇代表着我整個的童年。魚丁就曾多次說過,很多時候我都試圖想要忘記這個人,在有風吹過的時候提醒自己展望前方,在媽媽提起他的時候儘量做出一幅冷漠的表情,但是我心裡清楚地知道,我忘不掉。他經過我的歲月遺留下來的痕跡混和着感激憤恨歡樂和痛苦,是一種拼了命去擦也沒有辦法擦去的根深蒂固。
認識他的時候,我只有五歲,他七歲。
五歲的某一天,爸爸把我從幼兒園接回家,中途到一家小店買菸,我獨自跑到大路上去撿一隻別人廢棄的花皮球,根本就沒看到那輛迎面而來的大卡車,路過的一位阿姨不顧危險地狠狠地推了我一把,硬是將我從死神的手裡活生生地拉了回來。而她的腿卻被傷到,在醫院裡住了差不多半個月。
那個阿姨就是天宇的媽媽,我叫她張阿姨。張阿姨出院後我們家請他們全家到家裡做客,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葉天宇。他小時候就顯得挺成熟,穿着很神氣的大皮靴,拿着一把槍在我家的地板上耀武揚威地走來走去。我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這個不速之客,他忽然問我說:“你喜歡玩紙飛機嗎?”
我搖搖頭。
“那你喜歡玩什麼?”
“彈鋼琴。”我說,說完了又拼命地搖頭,因爲我忽然覺得那不一定應該叫喜歡。
“來表演一個啊。”媽媽忽然來了興致,“我們家莞爾的鋼琴進步很快哦,來,給叔叔阿姨表演一個!”
我有些木木地坐到鋼琴旁,木木地彈完了一支木木的曲子。
大人們都給了我熱烈的掌聲,只有葉天宇縮在牆角,在掌聲過後撇着嘴說了一句:“丁丁咚咚的,也不知道有什麼意思?”
張阿姨用力地打他一下說:“不懂不要亂講,跟妹妹學着點。”
“我纔不要學!”他很兇地說,“學那個有什麼意思?”
“對,男孩子不要學。”媽媽替他打圓場說,“天宇以後長大了想當什麼?”
“警察!”他舉着手裡的槍得意洋洋地說。
這回輪到我撇嘴,不過好在他沒看見。
熟悉了之後他開始教我疊紙飛機,我們玩得很高興,在陽臺上把疊好的飛機一隻只往下飛,玩興正濃的時候,他卻忽然地把我往後面猛地一推說:“你往後站站好,掉下去可不得了!”
“那你怎麼不往後站?”我不服氣地問。
“我是男的怕什麼!”他振振有辭。把四個大人笑了個半死,都誇他小小年紀就有男子漢的氣概。不過他也很兇,把我心愛的芭比娃娃扔到了垃圾堆裡,我很害怕他,等他走了纔敢把娃娃從垃圾堆裡撿出來,一邊流淚一邊清理掉上面骯髒的菜葉子。
媽媽把我抱到懷裡說:“莞爾,別生天宇的氣,要不是張阿姨你早就沒命了,做人要知恩圖報,知道嗎?”
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沒過多久,媽媽就收天宇做了乾兒子。張阿姨高興得要命,說她家世代都是工人,天宇總算是半隻腳踏進知識份子的家庭了。媽媽也真的很疼天宇,給我買好吃的好玩的都不忘給他備上一份,每個星期天還把他帶到我家替他補習功課。葉天宇也很喜歡我媽媽,他倆曾經照過一張照片,相互摟着,看上去比親母子還要親熱。(這張照片一直放在我家客廳很顯眼的位置)不過,我並不爲此而感到心理不平衡,想反的是,我還挺喜歡和他一起玩。
天宇本來在一所很破的小學讀書,我爸爸求了他的老同學,他纔可以轉來跟我一個學校,比我高二個年級。有一天放學後在學校的操場上,一個男生揪我的小辮子玩,我疼得滿眼都是淚水。這一切被葉天宇看到了。他像只小豹子一樣地衝上來,把那個男生壓在地上壓得喘不過氣。後來,誰也不敢再欺負我。同班的女生們都羨慕我有一個可以替我出頭的哥哥。但其實,葉天宇和我之間也沒什麼話好講的,特別是在學校,他見了我最喜歡說的一句話就是:“小丫頭,一邊去!”
天宇的爸爸葉伯伯也是個很和氣的人,他對天宇相當的疼愛,很多的週末,我們都可以看到他在小區的廣場陪天宇打羽毛球,打累了替他買一支雪糕,再耐心地替他剝掉雪糕上的那層紙。我要是過去了,天宇會把雪糕往我手裡一塞說:“你來得正好,這種東西膩死了,你替我吃掉它!”
我就毫不客氣地接過,甜甜地吃着雪糕替他們父子倆做起啦啦隊來。
只可惜上天沒眼,天宇十一歲那年,葉伯伯死於一次工傷,聽說是一整堵牆倒下來,把他壓了個血肉模糊。
葬禮的那天我也去了,張阿姨哭得死去活來,可是天宇一滴眼淚也沒有掉,他抱臂坐在那裡,身後的牆是灰黑色的,他臉上的表情是一種近乎於驕傲的倔強的堅持。那是天宇留在我印象裡的最深刻的形象,很多次我想起他,都是這樣的一個鏡頭,陰藍色的天空,張阿姨淒厲而絕望的哭聲,緊咬嘴脣沉默不語的失去父親的孤單少年。
我走近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於是就在他身邊坐了下來。然後,我把攤開的手掌伸到他面前,掌心裡,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彩色玻璃球,他跟我要了很久我都沒有給他的東西。
他輕輕地推開了我的手,起身走掉了。
那年的冬天特別的冷,南方的天空忽然飄起了北方的雪。我穿着厚厚的羽絨服坐在爸爸的自行車後面去上學,在路上的時候看到衣着單薄的天宇,他滑倒了,站起來,又再滑倒。爸爸衝上去扶起他,脫下自己的大衣來裹住他說:“這個天怎麼不穿棉襖?”
天宇滿不在乎地笑笑說:“我媽送牛奶去了,我找不到棉襖在哪裡。”
葉伯伯走後天宇家的日子就艱難了許多,爲了更好地供天宇讀書,張阿姨除了平時的工作,每天早上四點鐘就要起牀,在小區裡挨家挨戶的送牛奶。而爸爸媽媽送過去的錢,每一次都被原封不動的退了回來。媽媽被張阿姨的善良和堅強打動,於是更加的疼天宇了,怕天宇在學校吃不好,每天中午都讓他到我家來吃飯,只要天宇在,他最喜歡吃的糖醋排骨就常常出現在飯桌上。
就這樣,半年過去了。
夏天的中午總是炎熱而又漫長,從我們家餐廳的窗戶看出去,天空單調得一塌糊塗,只有一朵看上去又大又呆的雲。天宇不喜歡做功課,就趴在桌上玩一本遊戲書,那本書上面全是密密的迷宮地圖,要費很大的勁纔可以找得到出口。我一看到那東西就頭疼,天宇卻樂此不疲,他總是對我說:“不管多難找,也一定會找到出口的。”
我不理他,埋下頭認真做起我的作業來。
十歲的我是個人見人愛的乖乖女孩,每一次考試都可以拿到第一。鋼琴也考過了第八級。在鮮花和掌聲鋪就的道路上長大的我沒有想過,就是在那一年,我會遇到了一個很大的挫折:競選班長失敗。
我真的沒有想到自己會失敗。而且是敗給了那樣一個在我看來毫不起眼的對手。結局出來的時候我幾近虛脫,但是我沒有哭,我希望會有一個人可以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但是沒有,一向最疼我的班主任老師沒有安慰我,而是無可奈何地對我說:“也許,你該自己想想是什麼原因。”
我想不出來會是什麼原因,也許,我家沒有選中的那人家裡有錢吧,聽說選舉的前幾天,她和她爸爸媽媽請了全班二十幾個人出去郊遊。我當然不在受邀的名單裡。
世界是如此的醜惡,醜惡到我不敢也不忍去面對。
整整一天,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自尊不允許我掉一滴眼淚,但是無論是誰說話,我都疑心他們在譏笑我。
放學後,我破天荒地沒有按時回家,而是一個人跑到大街上去閒逛。我揹着大書包漫無目的充滿憂傷地走在城市漸漸冷清的大街,第一次想到了死。
死。
雖然我曾目睹了葉伯伯的死亡,但那依然是一個在我那樣的年紀無法真正體會到的冷酷的詞。
於是我去了河邊。
“蘇莞爾,你頂沒用。”我坐在河邊罵自己。
“蘇莞爾,跳吧,跳下去一了百了。”
“蘇莞爾,沒什麼,明年還會競選,你還要機會。”
……
我在內心跟自己進行着激烈的掙扎,完全忘掉天色已經越來越晚危險就在步步臨近。就在這時,一個喝醉酒的流浪漢踱到了我身邊,他噴着滿身的酒氣問我說:“你這麼晚了不回家在這裡做什麼啊?”
他的衣服骯髒極了,眼睛是血紅的。
我嚇得跳起來就跑。他卻一直跟着我過來,我嚇壞了,回頭朝他大聲地喊道:“滾,滾遠點!”
他沒有滾,而是猛地朝我撲過來,把我整個地壓到了身子底下。我的腦子當時一片混亂轟轟亂響,就在我快我暈過去的時候突然傳來一聲暴喝,那醉漢被什麼東西擊中了頭部,軟軟地倒到了一邊去。
救我的人,是天宇。
我嚎啕大哭,他一把把我從地上拎起來,緊緊地抱住了我。
在路人的幫助下,110的民警趕來處理了此事,醉漢終於被帶走了,爸爸媽媽正在趕來的途中。我因爲受到極度的驚嚇,一直躲在天宇的懷裡簌簌發抖,他悶聲悶氣地安慰我說:“沒事了,有我在沒事了。
一個民警問天宇說:“你是他什麼人?”
他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說:“哥。”
那是天宇第一次在公開的場合願意承認是我哥哥。我一邊哭一邊感受到一種說不出的溫情,他卻開始不耐煩地呵斥我:“好了,怎麼沒完沒了?”
被他一兇,我哭得更厲害了。
他只好低聲下氣地說:“哭吧哭吧,怕了你了。”
看着他擰起的眉毛,我的哭聲終於漸漸的小了下去。而他的臉上,竟然好像有了笑意一般。
爸爸媽媽把我們接回了家。媽媽好像比我嚇得還厲害,一路上握着我的手都在發抖。回到家裡,她的牙咯咯響着罵我說:“你這丫頭,這麼晚了到處亂跑不回家,要不是天宇,後果簡直是不堪設想!”
爸爸也說:“我們到處都找了,就沒想到你會去河邊。”
天宇看了我一眼,站起身來說:“沒事我先回去了。”
他正在變聲期,聲音粗粗的怪怪的。
“吃過飯再走啊。”媽媽拉住他。
“不要,”他說,“我媽一個人吃飯沒意思。”
媽媽愛憐地摸摸他的頭說:“今天真謝謝你,你真勇敢。”
他做出一幅怪不好意思的樣子。
沒選上班長的事情就這樣過去了。爸爸和媽媽竟然也沒有多提。不過我一直後怕,也很後悔那天的衝動,要不是天宇找到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可怕的事情呢。
後來每次放學,總感覺到有人在我身後跟着我。回過頭去卻又看不見人。終於有一次發現是他,不遠不近的跟着,嘴裡咬着一根香菸。
“喂。”我走近了問他,“你怎麼抽起煙來了?”
他若無其事:“小丫頭管不着。”
“是不是你老跟着我?”
“你媽讓我看着你點兒。”他說。
“我沒事的。”
“那是最好。”
“你不要抽菸,你媽知道會傷心的。”
“我都說小丫頭不要管這些!”他把煙扔到地上說:“你幹嘛不找個好朋友,每天陪你回家呢,人家小姑娘都是成雙成對的。我也用不着這麼累!”
我大喊起來:“不要你管!”
“那麼驕傲做什麼?”他很不屑的樣子。
他的不屑觸到我最大的痛處,是的,我是沒有朋友,因爲太優秀,所以太孤獨。但是,這關他什麼事呢,他憑什麼用這種不屑的眼光來跟我說這些呢。我的自尊心在瞬間分崩迷離,在眼淚下來之前掉頭跑掉了。
晚飯的時候我對媽媽說:“你不要再叫葉天宇跟着我,我已經小學四年級了,我會照顧我自己的。也不會再亂跑。”
媽媽擔心地看了我一眼,沒說什麼。
那天晚上,我腦子裡一直都回響着天宇的話:“那麼驕傲做什麼那麼驕傲做什麼那麼驕傲做什麼?”
好像從來都沒有人這樣子批評過我。
我真的是那樣子的嗎?
這種自我的審視讓我覺得疼痛極了。
從那天后,我好像就刻意地躲着他,他來我家吃飯,我就飛快地吃了下桌看書去,我不想和他說話,當然他也不會主動和我說話。
我們的關係變得奇怪和僵持。
後來他不再來我家吃午飯了,說是快結畢業了學習很忙,中午要在學校看書,媽媽沒有辦法,就做好了菜放在保溫盒裡要我帶到學校裡去給他。我扭扭捏捏地老大不願意,老媽氣得直哼哼罵我忘恩負義,於是我只好委曲求全地去了,我把飯盒送到他班裡的時候他們班有男生取笑我,說是我他的“小媳婦”,我的臉羞紅到脖子根,葉天宇反手就給了那男生一耳光,把那男生打得氣都不敢出。
然後,他從教室裡出來,把我拉到遠處,聲音硬硬地說:“以後不要做這些事了,我心領了。”
我也聲音硬硬地說:“不是我要送,是我媽逼我送。”
“那你以後就自己吃掉。”
“好。”我說。
我說到做到。如果哪天我媽再逼我給他送吃的,我就在路上找個垃圾筒原封不掉地倒掉它,再把空飯盒送回不知內情笑眯眯的老媽手裡。
有一天,體育課後,我經過學校的小賣部,看到有很多同學圍着那個阿姨在買冰水喝,天宇也在,我眼睜睜地看着他溜過去偷偷拿了兩瓶水,沒付錢就跑掉了。我忍不住把這件事告訴了媽媽,媽媽沒吱聲。但我知道她開始給天宇零花錢,他來一次我家就給一次,每個月給他的錢肯定比給我的多得多,不過張阿姨一直都不知道。
可惜的是天宇並沒有因此而改邪歸正,而是更加的變本加厲了。六年級的他劣跡斑斑,,抽菸,賭博,偷盜,校布告欄上常常會出現他的大名。
我們在學校擦肩而過的時候,誰也不理誰。
就這樣子離得越來越遠。
他的所作所爲也終於被張阿姨知道,我還記得那是一個週末,小舅到新疆玩,帶回來很多的馬奶子葡萄,媽媽和我拎了一大盒送到張阿姨家,發現張阿姨正在用皮帶追着天宇打,一邊打一邊流着淚罵:“你小小年紀就學會了偷,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天宇被打得滿屋子上竄下跳像只尾巴着了火的猴子。媽媽心疼極了,尖叫一聲撲過去想攔住張阿姨,可她還沒撲到,張阿姨已經卟通一聲自己倒在地上了。
我們送她到醫院,醫院的診斷結果是冰冷的:胃癌,晚期。
就這樣,短短一年的時間,天宇竟先後失去了雙親!
記憶裡,那是一個相當冷的冬天。在醫院長長的充滿蘇打水氣味的走廊裡,我看到天宇用拳頭緊緊地堵住了嘴巴,低聲的嗚咽像只被困的小獸。我的心尖銳地疼起來,眼淚搶先一步落地,媽媽撲過去摟住他,爸爸則飛快地拉走了我。
我沒有想到的是,那是我兒時最後一次見到天宇。
張阿姨走後天宇住到了他唯一的親戚也就是他叔叔家,他也升了初中,我們不在一個學校讀書了,以前的房子也被很快地賣掉,不知道爲什麼,他叔叔不喜歡我們和天宇來往,我媽媽打電話過去他們也常常不接。於是很長時間我們都不知道關於天宇的消息。天宇十三歲生日的時候爸爸媽媽曾經和我帶着禮物到他叔叔家去探望他,可是我們被告知他們已經搬走了,那個饒舌的女鄰居說:“都怪他們領養了他姐姐的小孩,那個小孩是個剋星,剋死了父母,如今又讓他叔叔的生意一落千丈,不能沾呵,沾上他要嚇死人的咯。”
“到底會搬到哪裡?”媽媽不死心地問,“一點兒也沒說嗎?”
“東北吧,挺遠的一個地方。”女鄰居一臉的麻子,看上去可惡極了。她說完這話就砰地關上了門,不再理我們了。
那晚媽媽哭了很久。之後的很多日子,她總是說她這個乾媽沒盡到應盡的責任,不知道天宇會不會過得好,要是過得不好張阿姨在天之靈也會不安的。
爸爸摟着她的雙肩安慰她說:“放心吧,一定會有再見面的一天,天宇這孩子其實挺重感情的,他不會忘掉你這個乾媽。再說,沒人管了也許會更懂事呢。”
我當時覺得老爸的話挺有道理的,只是沒想到這一分別,就是整整的六年。不知道爲什麼,在這六年裡,我常常會想起他。一個人走過學校的操場的時候想起他,在大大的飯桌上做作業的時候想起他,他就像是兒時曾聆聽過的一首歌,不管你喜歡還是不喜歡,那熟悉的旋律卻總是想忘也忘不掉。
如今,我已經十六歲,他十八歲。對於過去,我沒把握他會記得多少,不過,他還記得蘇莞爾。這讓我心裡多多少少感到有些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