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
星河寥落。
似夜非夜,將明未明之時,纔是一天之中最爲夢幻的時刻。
此等夢幻的氛圍中,又出現了一個同樣夢幻的人。
她是女子,然而她的夢幻與很多女子都不同,因爲其不僅僅體現於外貌之上,還有自然的一舉一動。
她在行走,卻不只是行走。
即便是根本不懂其道的外行人,也很容易沉醉於她的步伐之中,因爲那太像曼妙的舞姿,超出了凡塵。跳脫了樊籠。
她的心也如她的舞一樣麼?
這不得而知。
但現在她的臉上並無愁容,反而嘴角還掛着笑意。
怎樣的事情才能使她發笑?
那似乎有些多,因爲她本就是個頗爲樂觀的女子。
可如果在那些事情上添加一個可以大大方方跟旁人分享的範圍,就無疑要少了許多。
畢竟無論是女孩還是女人,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
然而她現在來到此處,於破曉之前走向山頂,恰恰就是爲了與另一人分享快樂,並且那人還是她平日裡最不願打擾的人。
事實上,不單單是她,三絕門中的很多人都不願意貿然打擾那名常年居住在琴心峰上,很少外出的安靜女子。
因爲他們害怕她受到外界的干擾後,再難保持一顆始終如一的琴心,再難奏出洗滌心神的琴曲。
這樣的擔憂是否有些多餘?
也許是,也許不是。
至少身爲琴絕的她,從未親自開口拒絕過這樣人爲的清靜。
她覺得唯有清靜,才能清淨,是以無塵無垢,自成琴心。
......
不拒絕人爲的清淨,卻並不意味着就要時刻排斥人爲的喧囂。
高山尚要流水相合,天地豈能獨存靜而無動?
她是琴絕不假,但她的琴也不能囊括天地間的所有聲音。
她的琴有着明顯的偏向,那便是靜。
太靜,靜得難以用一種具體的意象來表達。
美好,但無法描述。
她並不知曉這究竟要歸結於得天獨厚的優勢還是令人嘆息的遺憾,她所能感覺到的是,自己名號中的“絕”字代表的不僅僅是琴藝上的超絕,還有“知音少,絃斷有誰聽”的苦絕,以及莫名傷感悲涼的斷絕。
她曾不止一次地想要抓住冥冥中的脈絡,來看清自己斷的那一層絕的那一面是什麼。
她的琴,她的心,又要融入什麼才能趨於完整。
曾有人與她對琴。
以動對靜。
險些亂了她的節奏。
但最後的結果終究是她壓制住了他動如瘋魔的狂暴魔性。
直到現在,她都能夠回想起那個男人爲魔時的猙獰與可怖,但她偏偏無法對他生出恨意,反而對他有種說不清的憐惜與同情。
他應當不需要同情。
可那種感覺就如根深蒂固的種子,一步步發芽生長,以至於年深日久,那個宛如夢的相見非但未曾從她的記憶中褪去,反倒讓她擁有了再見他時必再以琴洗其心的想法。
她卻已有許久不曾見到他。
哪怕是跨越時空的幻夢,漸漸地也不再出現在她的腦海中。
秦一劍。
十年才磨一劍。
而今十年還未到,他這把劍就彷彿已被歲月磨平,只留給了她一個不知是真是假的名字,就連身材相貌她都記不清。
秦夢舞和蕭紫凝那裡倒是還保存着不少當年她憑藉記憶臨時觀想出來的畫像,但卻沒有什麼用處。
旁人無法根據那些畫像找到他。
她自己也不願再看見那些畫像。
努力將一個陌生人的相貌深深刻在腦海裡,真的比兩個熟人擦肩而過,對面不識還要可笑,還要諷刺。
......
秦夢舞登上山頂之前,就已經聽到了一陣猶如天籟的琴聲。
琴聲所過,無人願醒不願醉。
但此時此刻她必須保持清醒,因爲一個醉了的人實在不適合傳信帶話。
該放縱的時候便放縱,該自律的時候便自律,這是她給自己定下的要求,多年以來,無一刻違背。
所以她雖然不是蘇語琴這般的琴絕,也不是蕭紫凝那樣的簫絕,卻是舞絕,一舞可傾人城的舞絕!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秦夢舞數步變作一步,腳尖倏然踮起,頃刻間離地越空去,如登天梯,衣裙飄帶,長髮流蘇,不需要添加什麼裝飾性的舞步姿態,果真已具備了不似人間所能有的絕舞之韻。
騰雲如煙涌,放眼過浩渺一片。
佳人似真仙,擡手起琴音三疊。
蘇語琴的琴,秦夢舞的舞,當世雙絕,時隔許久,終於在這一刻再度相逢。
幸運的是她們互賞互知。
不幸的是旁人難見難識。
天底下的不幸事卻已夠多,再加一件也無妨,人間幸運兒女卻太少,容不得再出什麼差池。
故而一人的琴,一人的舞,都很有分寸,只交流深層次的感悟,而不拼鬥表面上的威力。
琴止舞停時,四周依舊,一切仍然。
風還是風。
雲還是雲。
她們也還是她們。
一個拈花飛葉,巧笑倩兮,一個如坐瑤臺,靜態安然。
蘇語琴的手指還搭在琴絃上,但顯然已不打算再奏曲。
秦夢舞同樣收斂了舞姿舞韻,像尋常人家的女子一樣擺弄着花花草草,且故意將其中的芬芳香氣吹至蘇語琴所在的方向。
“一段時間不見,蘇姐姐的琴果真更好聽,人也更美了。”
“你這張小嘴也更甜了。”
兩人相視一笑,未及數息,就彷彿都讀懂了對方的心思。
簌簌——
風聲起時,秦夢舞腳步輕挪,突然繞至了蘇語琴的身後,湊近聞了聞蘇語琴身上的香味:“冰肌玉骨,蝶粉花香,要是哪個男人有幸娶到了蘇姐姐,怕是做夢都能笑醒啊!”
蘇語琴偏頭看了她一眼,覺得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便又像往些時候一樣揪了揪秦夢舞的側臉,道:“細皮嫩肉的,怎麼總說些輕浮的玩笑話?”
秦夢舞嘟了嘟嘴,道:“輕浮?這哪裡輕浮了?看來蘇姐姐你是在琴心峰待得太久了,照你這般說法,要是哪天你心血**出去逛一圈,指不定遇見多少無賴流氓。”
蘇語琴搖頭失笑道:“行了,不用拐彎抹角了,此行是突然想起我,專程陪我聊天,還是說有什麼其他的事?”
秦夢舞揉了揉蘇語琴的柔嫩雙肩,道:“說想也想,說有事也有事,不過這事和我沒什麼關係,我主要是負責給蘇姐姐你帶個信,傳個
話。”
蘇語琴頗爲意外道:“你什麼時候也做起傳信使來了?再者,我在琴心峰深居簡出這麼久,除了門主和你們幾個姐妹之外,還有誰會來突然找我?”
秦夢舞輕笑道:“你猜猜看啊,沒準兒是你的追求者也說不定哦。”
“小丫頭淨會說些玩笑話,你要再不表明來意,那我這個主人家可要回到房間休息了。”
“別別別,蘇姐姐。哎呀,其實也不算開玩笑嘛,前幾年你不是說腦海中突然間浮現出一個以往素未謀面的男子身影嗎?是他,就是他......”
秦夢舞話未說完,蘇語琴的神色就驀然變化,也不知是驚是喜,只是很快問道:“秦一劍!他來三絕門了?”
手掌捧起一撮蘇語琴的青絲,秦夢舞笑道:“瞧把你給緊張的,還說和他沒什麼關係,前些時候你老說將他淡忘了,依我看啊,怕是見過一面就再也忘不掉了吧。蘇姐姐,你現在再回想一下,有關秦一劍的面目,是不是又變得清晰了?”
蘇語琴突然愣住。
誠然,如秦夢舞所說,那些原本趨於模糊的記憶片段自此刻秦夢舞提到秦一劍這三字後,就如潮水般復回,難以想象,也難以阻擋。
“怎會如此?”
“怎麼不會如此?蘇姐姐,你就承認了吧,等哪天有空,你也給那秦一劍回封信,讓他來三絕門做客,我和蕭姐姐她們試一試他,要是他的本事足以通過我們的考驗,想來門主也不會反對了。”
聞言,蘇語琴沒有過多解釋,只是起身直視着秦夢舞的眼睛,問道:“夢舞,你的意思是秦一劍還未來到三絕門?”
秦夢舞道:“是啊,要是他自己來了,我還至於做傳信使嗎?他只是派了一個人前來傳遞消息而已。”
“什麼人?”
秦夢舞想了想,道:“貌似是無端城一帶的人,距離三絕門說不上遠,但也不算近。”
“無端城......難道他在無端城?”蘇語琴喃喃片刻,轉而又向秦夢舞問道:“那人傳來了什麼消息?”
秦夢舞自懷中拿出一封信件,交到蘇語琴手中,道:“那人沒帶來多少口頭消息,只是說他們城主受一位名叫秦一劍的公子所託,派他來此,具體事宜,還是在這封信中。我善解人意,念他舟車勞頓,加上又想蘇姐姐你了,故而接過這封信來找你了。”
蘇語琴點了點頭,當即動手拆開信件,然而緊接着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無字的白紙。
爲之一愣的不僅蘇語琴,就連來傳信的秦夢舞也是良久沒有回過神來。
“這......這是什麼意思?他在跟我們開玩笑麼?”
仔細觀察了手中無字白紙許久,雖仍舊未曾看出什麼明顯端倪,蘇語琴卻也對秦夢舞言道:“他應該不是那種故弄玄虛的無聊人。”
秦夢舞伸手指了指蘇語琴手中的白紙,疑惑道:“那這無字的信怎麼解釋?”
蘇語琴沉思半晌,忽而道:“會不會和某些秘術一樣,需要特殊法門引發,才能顯現本質?”
秦夢舞道:“倒是不排除這個可能,只是天底下的奇術異法不勝枚舉,我們怎麼知道破解這封無字信要對應哪種法門?”
蘇語琴道:“先從水火等較爲常見的法門入手吧。”
秦夢舞疑慮道:“呃,蘇姐姐,萬一不慎毀了這張紙怎麼辦?”
蘇語琴深深看她一眼,轉而又望向上方的迷離天色。
“毀了的話......便算我與他無緣吧。”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