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鋒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時分了。
他拉開了房間厚重的窗簾，街燈朦朧的光照進來，屋子裡似乎些微更亮了點。這個城市每天的喧囂，大約到了這個時候，才漸漸地退去了。遠處的樓宇，飄浮在暗黑的天穹下，虛虛實實，高高低低，象山巒一樣蔓延開去。散落的燈火，慵懶地打着瞌睡，欲眠還醒。窗戶對過的馬路，空曠得有些寂寞，偶爾駛過的汽車，包裹在夜色的重影裡，象是被一團灰黃色的霧翻卷而去。
然而陳鋒沒有絲毫倦意，從揹包裡拿出電腦，翻開在寫字桌上，輕輕點開了郵箱。系統提示有一百多封新郵件，陳鋒知道得一會兒纔可能收進來，這家酒店不是第一次住了，寬帶的速度馬馬虎虎而已。
他靠在窗戶邊，點上了一支菸，隨意地向窗外看去。不遠處就是這個城市的地標性建築，三百多米高的國際商貿中心廣場，陳鋒的東家Roderick公司的大中國區總部就設在那裡。六年來已經記不清多少次踏進踏出這座摩天大樓了，而此時此刻，陳鋒突然對它有了陌生的感覺。
會議從早上八點半就開始的，現在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在陳鋒的記憶裡，部門的工作例會從未拖到這麼晚過。四月初的北京仍然春寒料峭，然而更冷峻的是一季度的財務報表。會議室的氣氛有些凝重，天花板彷彿要壓下來，低垂到陳鋒他們的額頭。李天明操着濃重的港式普通話，語氣焦躁而不容置疑：
“我不要再聽任何的抱怨和藉口，我只要業績！會後馬上通知你們的人，我不管你們以前怎麼樣，現在給我聽好了，這個月誰的訂單完不成指標，準備好做PIP！”
李天明是陳鋒所在部門的新老闆，剛剛從別的公司空降過來，一個南京出生、**長大、拿到美國綠卡的海歸。四十多歲，身材不高，頭髮向後梳着，微微透着油光，一副黑色細邊眼鏡的後面，小而有神的眼睛深不可測。白色的襯衫沒有一絲皺褶，素花的領帶扎得整整齊齊，淺灰色的西褲配着打磨得烏亮的皮鞋，可以想見這是一個很注重細節、做事一絲不苟的人。
聽到李天明如此說，陳鋒和同事們有些訝異，大家互相看來看去，彷彿要從別人的臉上找到標準答案，儘管他們誰都不清楚到底希冀什麼樣的答案。新老闆纔來一個多月，脾氣秉性還不太摸底，說這樣狠話是想嚇唬嚇唬兄弟們呢，還是玩真的？
羅德里克公司是世界五百強企業，總部設在美國亞利桑那。曾經也是儀器儀表行業的領導者，現如今技術創新略遜，加上市場競爭慘烈，早已不敢自詡老大了。陳鋒清楚地記得，剛加入這家公司的時候，見客戶時人家一聽是羅德里克公司的僱員，會平添一份尊重的，您還別說，那時候真有那麼一些自豪感哦。但如今這個行業已極其熟濫，洋人的玩意兒見慣了用多了，外企公司的光環也褪色不少，本地競爭者又異軍突起，客戶垂着眼皮看你已經是司空見怪的事了。
“你們還有什麼要講的？希望不要有顧慮，暢所欲言。”李天明緩和了一下自己的語氣。他也不想與團隊的所有人都針鋒相對，畢竟具體的工作還是要這幫人去完成的。在李天明的意識裡，一個職業經理人良好的素質就是，他必須和自己的員工保持適當的距離，而且是有一定高低落差的那種距離，他特別不屑甚至是鄙視那種做老闆一團和氣，和下屬稱兄道弟的人。但是，最重要的還是能夠時時把控好局面，該硬時硬，該軟時軟，他當然知道，光拿着小鞭子抽不是總能解決問題的。
“Richard，你說說。”李天明看到衆人遊移的目光，直接點了一個胖子的名字。
Richard是李天明負責的BU----工業儀器儀表部電力組的銷售經理，中文名字叫羅大瑞，base在北京，在整個團隊裡不算老人，加入羅德里克差不多有兩年了吧。
“謝謝李總！咳…咳…”羅大瑞清了清嗓子。
“我先表個態吧，明天一上班，馬上召集我部門所有銷售員開會，把今天會議上領導的意圖和精神傳達下去。按照計劃，我們跟蹤的項目能在二季度落單的，要確保簽下來。但和指標要求還是會有差距，一個辦法是把三季度的一些項目拉進來，爭取提前籤合同，另一個就是壓經銷商多做一些庫存，我覺得比往常多20%的庫存，他們應該是能夠接受的。”羅大瑞說話的時候，一直微微仰視着李天明，說到最後兩句，轉頭掃視了一圈自己的同事。
“非常好！”李天明臉上現出一團喜色，眉毛向上跳動着。“我想Richard已經找到了很好的辦法，其他人呢？說說你們的想法。”
陳鋒真沒有想到，羅大胖子在這個時候，而且是用這種方法向老闆表忠心。把下個月的訂單拉到這個月，下個季度的訂單拉到這個季度，其實也不算是什麼新創意，但陳鋒他們以往的做事習慣，儘量不幹這種寅吃卯糧的事兒。至於再讓經銷商增加20%的庫存額度，這是要取決於銷售進度的。目前市場狀況不佳，競爭對手惡意打價格戰，陳鋒他們的經銷商已經對羅德里克公司僵化的銷售政策怨聲載道了，再壓他們多存貨，豈不是要逼他們跳起來。
陳鋒不光是個做事謹慎的人，優點是認真細緻，有強烈的責任心和團隊意識。而且經常也能貢獻一些獨到的想法和創新，對整個部門的工作有很大幫助。但最大的問題就是在老闆面前不會察言觀色投其所好，性格過於耿直。好在之前的老闆楊方博，是個和陳鋒很類似的人，所以幾年配合下來倒是相得益彰，不過也造成陳鋒同學這種直來直去的風格一絲一毫都沒有改變。
人說商場如戰場，比商場更殘酷的是職場，陳鋒大學畢業進了一家國企當工程師，做了不到兩年，他就辭職來了羅德里克公司。能夠進外企公司打工，曾經是很多人的夢想，特別是象羅德里克這種，行業內有名的世界五百強企業。楊總又是那種很nice的老闆，對上司不卑不亢，對下屬打成一片，那時候整個自動化市場也還好，大家業績做的都不錯，陳鋒和小夥伴們還是享受了幾年好時光的。
李天明在會議開始講了整個BU一季度的銷售情況，財務部對口儀器儀表部的Lisa，專門過來介紹了更具體的財務運營情況，接下來陳鋒他們每個銷售經理也彙報了各自行業的市場狀態和銷售上遇到的一些問題。一整天的會議總的說來還算波瀾不驚，李天明大多數時間都是在聽，插話的時候並不多。
爭論出現在了晚上工作餐之後，針對白天講到的情況，李天明要求每個銷售經理拿出具體的解決方案來。作爲最大的一個組，習慣上陳鋒都是第一個被要求發言的。而誰也沒想到的是，陳鋒的提議很不對李天明的路子。小夥伴們習慣了之前在楊總領導下有什麼說什麼，甚至和老闆爲某個問題據理力爭，所以也幫腔陳鋒，這讓李天明大爲不滿。
陳鋒提出的方案是，基於整個市場萎縮的現實，適度調低二季度銷售指標，讓銷售人員至少能看到完成任務的希望，變壓力爲動力。另外，在競爭對手紛紛降價大打價格戰的情況下，羅德里克公司也應適度調整價格策略，以穩定經銷商的忠誠度和繼續投入市場的信心。長遠而言要對產品結構和客戶面向做出改變，畢竟中國的市場情況和歐美有很大差異，把完完全全按照美國人需求開發出來的產品拿到中國賣，現如今國內的客戶已不太買賬了。
其實這樣的建議之前早就討論過多次了，楊總也幾番與Global的老大正式談過，但是一直沒什麼有益的進展。楊總的離開多多少少也有這方面的原因，他對儀器儀表部新上任的全球老大Matthew的自大自負還是有些失望的，加上他直率的性格，Matthew似乎也不怎麼喜歡他，就如同今天李天明不喜歡陳鋒一樣。只是一直以來中國區的銷售業績舉足輕重，楊總的才幹也擺在那裡，美國佬纔沒有炒了楊總的飯碗。然而楊方博是個性情中人，幾次和Matthew交鋒下來，覺得道不同不相爲謀，不想再委曲求全下去了，最終還是選擇了離開，跳槽去了一家內資公司。
李天明是何等聰明的人，在加入羅德里克之前，早就對方方面面的情況做了瞭解，特別是Matthew的喜好。在他看來楊方博就是個失敗者，是個不合格的職業經理人。不管你工作做得在別人看來有多好，如果不能讓老闆滿意，一切都是零。他對自己的前任是有點輕看的，如果換作他，可能早就坐在更高的位子上了。當然，李天明之所以接受了羅德里克公司儀器儀表業務單元中國區總經理一職，就是想在兩三年內能晉升到亞太區總裁的位置，進而一步一步邁向職業道路的巔峰。傻瓜纔會在一個職位上一干就是五六年，在李天明看來，這樣的職業生涯毫無價值。
所以當陳鋒講述他的建議時，李天明自然而然就想到了楊方博，陰雲瞬間堆在了李天明的眉梢，眼鏡片後閃出一縷異樣的光。他感到這個部門裡的人中了楊方博的毒太深，缺乏進取精神，缺乏銷售人員身上應當具備的狼性，卻又天真地把自己當作公司的主人，操着和自己的級別不相稱的心。這個部門需要徹底改造，李天明在心裡對自己說。
當其他的銷售經理還在七嘴八舌附和着陳鋒的時候，本來也人云亦云表示贊同的羅大瑞，卻敏銳地覺察到了李天明急速冷下來的眼神，他及時地閉上了嘴。
“市場不好永遠都不是藉口。”李天明打斷了衆人的議論。“市場不好是事實，市場總有好的時候，也有壞的時候，如果你們認爲市場好的時候就可以做得好，市場不好的時候就可以給自己找做不好的理由，公司請你們來做什麼？”
會議室裡頓時鴉雀無聲，原本還有點熱鬧的氣氛瞬間凝固了。
“市場好的時候做得好那是應該的，市場不好的時候仍然做得好纔是本事，不是嗎？”李天明環視了一圈坐在橢圓會議桌邊上的一衆下屬，最後把銳利的目光落在陳鋒的臉上，頓了頓繼續說道：“至於跟風降價，我從來不認爲降價可以提高業績，我們賣的是高科技產品，不是蘿蔔白菜。如果哪個經銷商因爲價格而降低忠誠度，那隻能說明一個問題，它不配做我們羅德里克的經銷商！”
陳鋒聞言在心裡苦笑了一下，客觀地說，李天明的這番高論也不是沒有道理，但聽起來總覺得刺耳。事情是要一點一點做的，象陳鋒他們這些從一線銷售幹起來的人，從來不覺得大道理可以當飯吃。但人家李老闆可是美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畢業後在美利堅打拼，拿到了綠卡，一定是有更好的辦法解決問題的吧。於是陳鋒很誠懇地問道：
WWW .тт kan .￠〇
“那李總覺得我們應該怎樣做呢？”
原本沒想那麼多，陳鋒的這句話也是隨口而出。但在李天明聽來卻完全不一樣了，他覺得這是挑釁，是在故意將他的軍，是藐視他李天明初來乍到不了解情況。李天明的上一份工作，他曾看到另一個部門的員工，他們合起夥來欺負一個新來的上司，那人也無能，竟然毫無辦法，只幹了不到三個月就主動離職了。李天明覺得這種事太匪夷所思了，他知道羅德里克的這個團隊是楊方博建立起來的，但是他李天明是什麼人，那種情況不可能，也絕不會發生在自己身上。他必須讓這些人明白，楊方博已經是過去式了，現在是李天明說了算。
“你在考我嗎，陳經理？”李天明語帶諷刺地說道。
會議室裡一片愕然，空氣緊張得彷彿凝成了冰。一種莫明其妙的感覺升騰在衆人的臉上，不安的情緒也開始蔓延。沒有人覺得陳鋒的發問有什麼不妥，李天明何以說出這樣的話？顧曉菲原本想喝口水，剛端起的茶杯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半空中……
“抱歉，李總，我並沒這樣的意思。”陳鋒對李天明的過度反應很是奇怪，他隱隱感覺到將來和這位上司的相處會很不樂觀。
還記得一個來月前李天明剛剛上任，就召集陳鋒他們到北京見面。陳鋒和負責市政與環保行業的銷售經理顧曉菲都base在上海，倆人在上海到北京的高鐵上曾經聊起這位新老闆。顧曉菲比陳鋒晚兩年加入羅德里克公司，也是先做了幾年銷售工程師，去年初提升到行業部門經理，這個女人很聰明，業務能力也很強，不過平常多少有點八卦。
“陳鋒，你知道嗎？這個新老闆據說很tough的，在上一家公司曾經搞得雞飛狗跳，剛上任就把原來的人換掉了一半還多。”
“不會吧？你都哪兒聽來的？”陳鋒半信半疑。
“我跟你說，你別不信，我消息還是蠻靈通的啦。”顧曉菲撇了撇嘴，她一直覺得陳鋒過於憨實了些，總不願意把別人往壞處想，這樣是很容易吃虧的。
“這麼多人換掉不影響業務嗎？”陳鋒並沒有多想，頭也沒擡，依然敲着膝蓋上的筆記本電腦，隨意搭着腔。
“怎麼不影響，當然影響啦！但是人家會講呀，在老外面前說的一套一套的，最後老大挺他了。”顧曉菲說這句話的時候，嘴角又撇了撇，顯然她並不喜歡這個尚未謀面的李天明。
前老闆楊方博是顧曉菲特別欣賞的類型，工作上極其開明，認真對待下屬的任何意見和建議，不管是公事私事，對部門裡的每一個員工都很照顧，他管工業儀器儀表BU的這幾年，除了偶爾有自己離開的，從未辭退過一個人。而且楊方博還是位標準的暖男，家庭觀念很強，重情義，他經常說羅德里克儀表部是他的第二個家，你們就是我的兄弟姐妹。當然，在顧曉菲眼裡，陳鋒有點像楊方博二號。
“那他爲啥還離開了上一家公司？”陳鋒有點不理解。
“好像是他那個後臺老大離開了，沒人罩着了，新老大不太喜歡他這個款的，只好到咱們這高就來了。”顧曉菲略帶嘲諷地說。
“一朝天子一朝臣呵！”陳鋒感嘆道。
“還有呵，這個李天明一直在IT公司任職，從來沒接觸過自動化，你說公司怎麼會招他進來管我們？”顧曉菲說。
“這個也不奇怪吧，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們系統部的亞太區總裁以前還是賣餅乾的呢！”陳鋒笑道。
“那倒也是，可我還是覺得，一點兒專業都不懂，能管好業務嗎？公司有一個賣餅乾的總裁，這次又來一個賣電腦的總經理，羅德里克用人倒是多樣化了。”顧曉菲說。
“呵呵，多說無用，見着人就知道了。”陳鋒說。
“李總，陳經理也是想聽到您給我們一些指導意見。畢竟大家幹了這麼多年，思維上有一些定勢，現在您來了，一定能給我們更好的指引和領導，大家纔會有方向呀！”看到陳鋒和李天明話不投機，顧曉菲試圖打個圓場，消融一下緊張的氣氛。
陳鋒知道顧曉菲是幫他解圍，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麼的，便努力嚥了回去。他從來就不是一個對別人有成見的人，但多多少少感覺到，今天的會議上李天明不象是個善茬。想起之前顧曉菲囑咐他見新老闆的時候留點心眼，也忖度着這裡面似乎有事兒，否則他李天明初來乍到，和自己第二次見面而已，何至於要如此針鋒相對。
陳鋒和李天明初次見面是上個月。這位新老闆剛來的第二個禮拜，召集了所有直線彙報給他的員工到北京，但沒有集體見面，而是一對一和每個人談話。那時候李天明表現得溫文爾雅，一直在瞭解部門業務和人員的情況，沒有過多發表自己的看法，只是頻繁地問了很多問題，並不時地在小本上記錄着。在陳鋒的印象裡，他沒有展現任何的強勢和好惡，逐個談完以後就讓大家回到各自工作崗位上去了。顧曉菲還曾開玩笑說這個新老闆好摳門呀，竟然都沒請大家吃頓飯。
第一次見李天明，陳鋒對新老闆的印象還是不錯的。他不似楊方博那樣平易近人，但也表現得彬彬有禮，陳鋒只是覺得，李天明好像總是拿着勁兒，讓人敬而遠之。但是大千世界，花有千種，人分百樣，況且李天明這個型號的，羅德里克以前有，現在也有。
顧曉菲可能是把李天明之前的故事聽多了，她與陳鋒看法不同。她覺得那都是因爲李天明剛來，原形還沒畢露。當然，其實她心裡也希望那些傳言都是言過其實的，興許真實情況不是那樣的。
“顧曉菲，那你說說，你有什麼建議？”李天明見顧曉菲站出來替陳鋒說話，於是問她。
“我，我還沒想好，李總。”顧曉菲回答道。
對於羅大瑞的發言，其他幾位經理其實和陳鋒想法差不多，都是不以爲然的。可想到稍早陳鋒碰了釘子，這時候李天明又表揚羅胖子，於是誰也不願說話，或者也不敢說話。會議室裡安靜得有些可怕，聽得見中央空調送風口發出颯颯的聲音，以及會議室外走廊裡有人路過的腳步聲。這樣的沉默持續了一分多鐘，然而感覺起來好長好長。大家把眼睛都盯在桌面上，儘量避開李天明看過來的刀光劍影。
李天明端起自己的杯子呷了一口咖啡。
“都沒有想法嗎？唔？”
他掃視了衆人一眼，目光落在了羅大瑞的身上。
“Richard的建議我覺得就很好呵，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他換了一種鼓勵的語態說。
羅大瑞有一點點得意，眼神裡升騰起熱烈的亮光，躍躍欲試地想着是不是應該再說點什麼。他的辦公室在北京，李天明來的這一個月，和他說話的機會要多一些，自然要比陳鋒和顧曉菲更瞭解李天明。
其實羅大瑞也是楊方博招進來的，但是後來楊方博有點不喜歡他，因爲羅大瑞小聰明太多，喜歡猜測老闆的心思，發表看法的時候又總想順着老闆的意思說。當然，羅大瑞內心裡也不喜歡楊方博這樣的老闆，但從來不會表現出來。楊方博離開羅德里克後，羅大瑞心裡是歡喜的，他盼着來一個不一樣的上司，而李天明的風格果然迥然不同。
李天明並沒有留意到羅大瑞的表情，只是一邊瞄了下手錶一邊接着剛纔的話繼續說：
“今天已經不早了，暫時到這裡吧。大家先回去休息，也好好思考一下。通知下去，明天你們各自的部門討論，給我一個具體的方案。我也不是一定要給你們壓力，在我們這樣的公司，大家要有緊迫感，這也是爲大家好！”
氣氛略微鬆弛了些，衆人慢慢從石化狀態回過神來，開始有人直一下腰背，拉了拉屁股下的椅子，發出輪子和地板摩擦的吱吱嘎嘎的聲響。會議室裡彷彿恢復了空氣的流動，聽得見有人長出一口氣的聲音。
大家陸續離開會議室的時候，羅大瑞趕上幾步，和李天明小聲說着什麼。只見李天明點了點頭，拍了拍羅胖子的脊背，說了句加油，然後徑直回他自己的辦公室去了。
顧曉菲走在李天明和羅大瑞後面幾米開外，雖沒聽見他倆說什麼，卻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她鄙薄地撇了撇嘴，心裡暗暗地罵，馬屁精。顧曉菲想着回頭一定要提醒陳鋒，不光要小心應對陰晴不定的李天明，也要留神羅大瑞這個傢伙。
會議好歹告一段落，羅大瑞他們住在本市的幾位同事直接回家了。只有平時在上海的陳鋒、顧曉菲、負責市場部的趙凱，還有在蘇州的技術部的李東進是出差來的，不過都住在同一家酒店，於是約伴一起回去。酒店離辦公室不算很遠，打車起步價而已，大廈門口就停着一蹓兒趴活的出租車，李東進伸手拉開了前面一輛的車門。
“四個人坐一輛車太擠了吧！”顧曉菲嚷嚷着。
“打兩輛，打兩輛，我和東進先走，我倆可不想當電燈泡。”趙凱笑着向頭一輛車走去。
顧曉菲和陳鋒關係要好，在整個部門都不是什麼秘密，同事們也愛開他們的玩笑。陳鋒憨厚實在，顧曉菲大大咧咧，儘管大家都曉得陳鋒有女朋友，倒也不太忌諱什麼，經常拿顧曉菲尋尋開心。反正陳鋒實誠，不會爲此急眼的，而顧曉菲表面上嗔怪，沒準在心裡還美美的哩。
“你個死趙凱，讓你胡說八道，讓你胡說八道！”顧曉菲大聲嚷嚷着衝了過來，拿小皮包摔打着趙凱。
“好啦好啦，姑奶奶，算我說錯話了還不行嘛！”趙凱一邊躲閃着，一邊拽住了顧曉菲的包包。
“道歉！”顧曉菲睜圓了眼睛，小粉拳頭幾乎抵在了趙凱的鼻子尖上。
“我道歉，我道歉，顧大美女大人有大量，千萬不能生氣哦，生氣對女孩子皮膚不好的啦！”趙凱撤回手，合掌在胸前作着揖，向顧曉菲告饒。
這邊廂顧曉菲和趙凱鬧作一團，那邊廂李東進和陳鋒看到趙凱狼狽的樣子，也笑得直彎腰。其實陳鋒知道顧曉菲對自己有那麼點曖昧，但他覺得只不過是同事間的好感而已，況且顧曉菲認識自己的女朋友，她們關係也不錯的。而且顧曉菲自己從未有過任何特別的超越界線的言行，大家平時開個玩笑也都無傷大雅的那種，陳鋒從未太過介意。
“要不我們走回去吧，反正也不算遠的。”顧曉菲提議道。
“也好啊，坐了一天，正好活動活動筋骨。”陳鋒表示了同意。
李東進和趙凱沒有異議，一行四人便向酒店的方向走去。
“哎，哎，你們說明天怎麼辦嘛？這個新老闆一點也不善吶！”顧曉菲邊走邊說。
“反正沒我事兒，我幹好自己技術的活兒就行了。”李東進說。
李東進是羅德里克年頭最長的員工之一，從普通的技術支持工程師做到技術部經理。他不僅自身技術過硬，也帶出來了好多年輕人，使他們成爲了儀器儀表部技術領域的中堅力量。李東進的名頭很響的，在儀器儀表行業很多人都知道他。經常有競爭對手公司透過獵頭想挖他，都被李東進拒絕了，楊方博對自己有知遇之恩，他曾私下對陳鋒他們說，只要老楊在羅德里克，他就哪裡都不去，所以也放棄了不少高薪機會。
“也沒我事兒，我和東進呢，都是輔助工種而已，拿訂單是你們銷售部門的事。”趙凱也說，故意裝作倖災樂禍的樣子。
“嘚瑟！你可別高興得太早！”顧曉菲白了趙凱一眼，在他胳膊上掐了一把。也是，今天的會議上李天明就盯着幾個銷售部門了，除了上午每個人講自己的PPT，包括趙凱在內的幾個職能部門的經理，幾乎再沒什麼機會發言，李天明也好似忽略了他們的存在。
“大小姐，姑奶奶，我開玩笑的，咱們什麼關係，回頭一起幫你們想辦法。”趙凱說。
“這還差不多。”顧曉菲說。
“要我說今兒就不提工作的事了吧，這一天真是又累又煩的。”趙凱接着說道。“管他怎樣，明天再說明天的，新老闆還能吃人咋地！聽說別的幾個BU一季度還不如咱們呢，他李天明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就是想在鬼佬那裡表現唄！鐵打的營盤流水的總經理，還能把兄弟們都開了不成！再說開了又怎樣，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再不濟咱們兄弟姐妹們自己幹，還不伺候這些假洋鬼子了呢！”
“快閉嘴吧，我剛說一句，招你一堆話，貧不貧！”顧曉菲一直都覺得趙凱很玩世不恭，不過這廝平時很仗義，說的也是心理話，就是有時候口無遮攔，好在說這種話他倒也會看是什麼場合。
這個季節的北京還沒有暖和起來，夜深如許就愈發覺得清冷。街燈把亮光傾瀉而下，照得整條馬路白花花的，不時有車輛呼嘯而過，捲起滿地的落花，撲簌簌地打着旋飛起來，又灑落在不遠不近的地方。一隻白色的塑料袋，在空中飄飄忽忽地，最後掛在了街邊的樹丫上盪來盪去，欲飛不能。天邊泛着橙黃色的氤氳，那是城市的燈光被空氣中的煙塵吸收，倒顯得光怪陸離，如夢如幻。街上行人已經很少了，偶有擦肩而過者，腳步匆匆，有人走過去了，又轉過頭來，瞥一眼這走成一排的三男一女，可能覺得有些奇怪，也便快速離去了。
顧曉菲突然覺得身子一緊，不覺就打了個寒顫。“哦，好冷！”她本能地把衣領拉了拉，身體向走在旁邊的陳鋒靠了靠。
陳鋒側過臉看了顧曉菲一眼，左右手交替拎着電腦包，毅然脫下了自己的夾克衫披在了顧曉菲身上。
“我不要，那樣你會凍感冒的！”顧曉菲看到陳鋒只穿了一件深藍色的襯衣，不是很厚實的那種，便試圖把夾克拉下來還給他，可被陳鋒的一隻大手按住了。
“我沒事的。”陳鋒說。
“要不穿我的，不過肯定沒阿鋒的暖和喲！”趙凱一邊打趣一邊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了一半。
“去你的！纔沒一會兒，皮又緊了不是？就不要你的！”顧曉菲嬌嗔地回敬了趙凱一句。
“讓我說對了吧，阿鋒的外套，穿着多有感覺呀！”趙凱笑道。
“哎，趙凱，有本事脫下來，老孃今天就穿你的了，看你還滿嘴跑火車。”顧曉菲突然改變了主意似的，說着便上手去拽趙凱的衣袖。
“要不穿我的，省得阿鋒和老趙打架？”李東進在邊上起鬨。
“李東進，老同志了，你也跟着趙凱不學好。”顧曉菲從趙凱身後繞過去，假裝去打李東進，東進哈哈笑着躲開了。
“好啦，就讓她穿着我的吧。我身體好，這麼會兒凍不着的。”陳鋒按了按趙凱的肩膀，幫他把外衣領子往上拽了拽。
“阿鋒，你這件夾克好像是女朋友給你買的吧！”趙凱嘻嘻哈哈地又補了一刀，話未落音就快步向前跑去。
“你個死趙凱！不想活了是吧，我要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顧曉菲摔打着小皮包，高聲嚷嚷着追了上去。
看着趙凱抱頭鼠竄的樣子，陳鋒和李東進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陳鋒叫顧曉菲放過他算了，李東進卻一個勁叫好助威。
這真是一個難得的場景，陳鋒幾乎忘了在會議室的所有不愉快，忘了他們的老闆已不再是那個和藹的老楊，忘了明天到底怎麼和自己手下的兄弟們說今天的事情。彷彿一切都還停留在過去，雖然工作上總會有壓力和挑戰，但大家夥兒都是心情舒暢的。就像眼前打打鬧鬧的這一幕，毫無顧忌地玩笑，每個人都開開心心，多好啊！
“嘟”的一聲，電腦的蜂鳴器表示全部郵件都收進來了，陳鋒從思忖中回過神來，把早就燃到了過濾嘴已然滅掉的菸頭摁在了菸灰缸裡。
象羅德里克公司這樣的外企大多都是如此，規模龐大臃腫，部門設置複雜，又是垂直管理，又是橫向管理，美其名曰矩陣式組織架構。原本陳鋒他們這一級的經理更多的是負責一線銷售工作，可是八杆子才能打着的事兒，也會有人抄送給你，結果就是每天都要收到一大堆的郵件，一多半都是隻需要知道知道而已，其實不知道也沒任何要緊。
陳鋒把重要的一些郵件做了回覆，有幾封不能馬上決定的做了待處理的標記。這一切都完事了，陳鋒下意識地抻了抻胳膊，活動下發酸的肩膀和手指，然後瞄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鐘，已經是三點十分了。陳鋒這才忽然注意到，手機屏幕上微信小圖標的右上角掛着一個數字2。
兩條信息都是陳鋒的女朋友王盈盈發來的，晚八點時說：老公，開完會了嗎？想你！晚十一點又說：老公，我要睡覺覺了，在夢裡想你！
陳鋒覺得有一股幸福的暖流涌上心頭，輕輕吻了一下手機裡的女友照片。那是一個漂亮女孩兒，長得文文靜靜的。陳鋒遐想着她閉起好看的眼睛，嘟着小嘴在自己的臉頰上也親了一下，胸中頓感百花開放。
爲了不吵醒盈盈，讓她擔心自己這麼晚還沒休息，陳鋒決定先不回信息給她了，只在心裡面默默唸着：寶貝兒，我也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