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送走鄒老爺子, 葉一柏看着目光灼灼的伊萊恩,給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吧, 你想問什麼問吧。”
伊萊恩聞言, 臉上露出了大大的笑容, 他道謝後坐下, 隨即從包裡取出記錄本, 再擡頭,伊萊恩的表情變得正經而嚴肅起來。
“您好,葉醫生, 我是《週六郵報》的記者伊萊恩,很榮幸有機會採訪到您, 那麼, 我們的採訪開始了。”
“那麼首先, 葉醫生,您知道您完成的這項手術是外科史上前所未有的, 是世界首例嗎?”
葉一柏背靠在椅子上,雙手十指交叉,自然地放在腿上。
“現在知道了。”
“那麼對此,您有什麼想法?”伊萊恩一邊問,一邊迅速做筆記同時修稿採訪稿, 因爲臨時變更採訪主題, 採訪稿必須現場重新做, 這對於一個記者來說, 是個不小的挑戰。
“想法。”葉醫生微微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斷指再植是一個新的術式,它是新的, 正如你所說,樑聰或許是世界第一例斷指再植的病歷,但是同時它也是舊的,一切新的手術術式都立足於衆多外科醫生對人體奧秘的探索。”
“每一條血管的作用,還有肌腱、神經,這是集合衆人智慧後衍生和發展出來的成就,今天就算不是我,也會李醫生、張醫生或者……伊萊恩醫生,這是外科發展史的必然。”
葉一柏頓了頓,繼續道:“我很榮幸能推動它儘早地出現在了這個世界上,都說醫學是一門在悲傷和遺憾中進步的學科,新的術式新的醫療方法的出現,至少能讓這種悲傷和遺憾少一點。”
伊萊恩手下的筆飛快記錄着,他一邊寫眼睛裡一邊異彩連連,眼前這位葉醫生一次又一次地打破了他對他的影響。
從虛榮的謊言者到盡職的醫生,再從盡職而天才的醫療工作者到一位富有智慧的……學者?他很難想象這段話是從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醫生口中說出來的。
“那麼您覺得這種斷指再植技術有沒有可能被推廣開來,讓更多人享受到您所說的醫學進步的福利。”
“當然,斷指再植本質上來說,是急救手術的一衆,它對時效的要求非常高,因此只有更多的醫生掌握這門技術,更多的患者瞭解患肢保存的知識,才能最大程度地避免遺憾的發生,伊萊恩記者,我剛剛跟你講過斷指再植的前提,我希望您能刊登在報紙上,讓更多人知道。”
“當然。”伊萊恩聞言,立刻點頭,他笑道:“那我可以理解成您願意將您掌握的技術分享出來嗎?”
葉一柏聞言詫異地擡頭看他,“你有見過一個醫生會把自己的手術方法藏着掖着的嗎?”
傍晚的紅霞鋪滿了半個天際,裴澤弼半靠在門口看着笑得一臉溫和的葉一柏,向來淡漠的眼中逐漸有了一絲溫度,世界上怎麼會有這樣的人,透過他好像能看到一個他夢裡纔有的世界,民主、平等、和諧、秩序。
他一輩子追求的東西,都縮影在了這個人身上,心臟劇烈而蓬勃地跳動着,從心室一直流向四肢百骸,原來,世界上真的有一個人,能讓他見之歡喜,讓他願意低下頭來將其於塵埃中高高托起,不忍讓他沾染這世間的一絲醜陋。
“好了,我們的採訪就到這裡,謝謝您葉醫生,樑聰是不是還在外面,我去請他進來和您一起合影,畢竟是世界上第一個斷指再植案例,這個小傢伙也將被記錄進歷史。”
治療室內,伊萊恩站起身來,同時將筆記本收起來放進包裡,“再次向您表示感謝,能採訪到您是我的榮幸。”
葉一柏笑着和他握握手,“能接受你的採訪,也是我的榮幸。”
手術室外,樑聰眼巴巴地等着,剛剛那個外國記者說,要給他拍照,讓他登上外國報紙,頭版頭條做主角的那種,這可把樑小少爺給牛氣壞了。
外國報紙呢,他爹說了,都是超級厲害的人才能登上外國報紙,頭版頭條的主角,就算是姨夫都沒能有這個待遇呢。
“樑小先生,我們來拍照吧。”伊萊恩從房間裡探出頭來。
樑聰聞言,兩隻眼睛立刻亮了起來,他“頓頓頓”邁着堅實的步伐跑進治療室。
“來,一二三,cheese!”
在窗外漫天紅霞的背景下,葉一柏一身白大褂溫和地笑着,旁邊的樑聰舉起自己的右手想要做出勝利的姿勢,然而他忘記了自己小指和無名指上還有鋼針,使得這勝利姿勢有些不倫不類的,更像是京劇裡旦角的起手式。
伊萊恩完成採訪拍完照片,立刻表示他要趕回《週六郵報》上海辦事處,按照他的說法,如果他動作快的話,這次的報道還趕得上這週六那期,說完,他立刻告辭,掛着照相機跑得飛快,好像後面有什麼東西在追他似的。
樑太太牽着樑聰第無數次向葉一柏表示感謝,她越來越明白樑聰這臺手術意味着什麼,她的寶貝兒子究竟是多麼好運才能碰到葉一柏。
葉一柏也第無數次表示不用客氣,叮囑了一定要堅持手部鍛鍊後,兩人約了一個月後取鋼針的時間。
將人都送走後,葉一柏看向一旁安靜呆着的裴澤弼。
“你怎麼還沒走,鄒老先生呢?”
“在陽陽的病房,我家和謝家是世交,舅公和謝氏故舊也多有往來,你別看他一副咋咋呼呼的模樣,其實他挺欣賞你的。”
裴澤弼一邊說着一邊偷偷打量葉一柏,今天早上,他究竟什麼時候醒的,他有沒有誤會他的動作?其實誤會了也好,但倒是給個反應啊。
裴大處長思緒亂竄,腦細胞和多巴胺在狹小的腦部空間裡交互、碰撞,使得他極其少見地出現了神思不屬、話癆、詞不達意的表現。
“欣賞?”葉一柏擡頭,有些詫異地看向裴澤弼。
他可看不出那位鄒老先生有任何欣賞他的表現。
“我舅公處境尷尬,他內心想的和他能表現出來的不一定是一樣的,我也差不多……”裴澤弼不知道他怎麼會和葉一柏說這個,裴大處長有一種想甩自己一巴掌的慾望。
“額,你們今天是不是要回濟合,我送你們?”
“不用,理查和艾倫都開了車。”
這說曹操曹操到,艾倫和理查手頭上也有各自的病人,在搶救完急性哮喘的病人後,兩人便各自和接手醫生做交接去了,完美地錯過了現場版的治療室風雲。
“那個英國佬居然變臉變得這麼快,那麼說,葉,你上《週六郵報》了,天吶,《週六郵報》國際版是公共租界賣得最好的報紙,很快租界裡的所有人都會知道,你完成了世界第一臺斷指再植手術。”
“不,不僅是租界,這條新聞絕對會傳播開來,卡貝德被叫‘濟合之恥’叫了這麼多年,早憋着一口氣呢,我猜他肯定會大做文章,就是波恩老師……”
理查還記着波恩教授忽視他的“仇”,他看向葉一柏和艾倫,“打不打賭,波恩老師絕對會拉下臉來問羅伯特把你要回去,他們倆絕對會打起來。”
艾倫把葉一柏的行李箱也拿了下來,他將箱子遞給葉一柏。
“不會打,會吵,波恩教授臉面太重,吵不過羅伯特主任的。”艾倫一本正經地答道。
葉一柏啞然,笑道:“有這麼誇張嗎?”
兩人同時轉頭看他,異口同聲道:“你不懂,老男人的科室尊嚴之爭。”
葉一柏:……
“我幫你拿。”裴澤弼看着葉一柏的行李箱,伸手道。
葉醫生將白大褂和聽診器交還給護士臺,聞言笑道:“裴叔叔,我可不是謝陽,需要你照顧。”
裴澤弼還待開口,只見剛從謝陽病房出來的周大頭快速衝了過來,“裴處,葉醫生,我來,我來。”
他看到裴處想要幫葉一柏拿行李的樣子,本着“上官有事,下屬服其勞”的原則,快速衝了過來。
不等葉一柏和裴澤弼反應,周大頭已經憑着一線幹警的矯捷身手將行李箱拿在手裡。
葉醫生乾咳一聲,強忍住笑意笑道:“謝謝,周警官。”
周大頭聽到葉醫生的謝謝,立刻挺了挺胸膛,“不謝不謝,葉醫生您真客氣,您叫我大頭就好了,周警官,怪怪的。”
幾人邊說着邊往停車場走,葉一柏坐理查的車,周大頭殷勤地幫他把行李箱搬進後車廂,“葉醫生,您慢走啊。”愣是搶在裴澤弼面前說出了告別的話。
“謝謝。”
“再見。”葉一柏目光掃過周大頭,隨後視線在裴澤弼身上停下。
裴大處長的腎上腺素和多巴胺同時飆升,“再見。”他溫和地道。
看着葉一柏坐上車,看着兩輛橋車駛出上海紅十字會醫院往公共租界方向駛去,裴大處長的多巴胺逐漸平緩,而腎上腺素繼續上漲。
他一腳踹在周大頭的小腿上,“周苗,你明天開始到戶籍科去報到,老子最近不想看到你!”
戶籍科?!
周大頭立刻面色大變。
“裴處,老大,我犯了什麼錯啊,咋讓我去戶籍科呢?我大字不識一個的,去戶籍科不是去添亂嘛!”
“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