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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如蘭, 魏如雪。”葉一柏低聲唸了兩遍,隨即輕笑一聲。
“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按照輩分來講, 我大概還得叫那位魏女士一聲阿姨。”
裴澤弼聞言, 看了一眼剛剛甩了人的手, 嘴緊緊抿成了一條直線。
不多時, 設備室到了, 葉一柏將鑰匙插入,開門進去,他打開燈。
“X光機有輻射, 你在外面等着。”
30年代的X光機還比較簡陋,葉一柏穿上一旁的鉛衣, 開啓了機器, 機器發出一聲震動聲, 隨即緩緩運行起來。
裴澤弼靠在門邊微笑着看着葉一柏,目光隨着葉醫生的動作而移動。
“你離遠一點。”
“不要。”
“跟你說了有輻射。”
“要命我也不離開。”
葉一柏無奈地擡頭, 他從另外的櫃子裡又拿出一件鉛衣,遞給裴澤弼,“那你穿上。”
近三十斤的鉛衣,裴大處長左手毫無準備地一接,差點直接掉到地上, 他有些驚訝地看向葉一柏, “這麼重?”
“鉛衣, 防輻射的, 想進來就穿上。”
裴澤弼有些艱難地用一隻手往身上套, 葉醫生調試完了機器,看裴澤弼單手不方便但是愣是不吭聲的模樣, 不由搖搖頭走到他身邊。
“我幫你。”
裴澤弼聞言不動了,看着葉一柏幫他穿衣服的模樣。
“擡手。”
“疼……”
“剛剛怎麼不喊疼。”
“剛剛沒你嘛。”
裴澤弼擡起右手,左手偷偷向後繞環住了葉一柏的腰。
葉一柏的身體明顯僵了一下,其實隔着厚厚的鉛衣,葉一柏根本感受不到裴澤弼那隻放在他腰後的手,但是就只是這麼一個動作,就讓兩輩子只談過一場戀愛的葉醫生整個人都僵硬了起來。
裴澤弼看到整個人都緊繃起來的葉一柏,臉上的笑意更濃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使得兩人之間的距離只剩下拳頭大小,“不騙你,真疼。”
葉一柏發現,自從默認了兩人的關係後,裴澤弼的謹慎、內斂、小心翼翼就不見了,他就像終於靠近獵物後伸出爪子的獵豹,全身上下散發着充滿侵略感的攻擊性。
葉一柏對於這種變化十分不適應,他後退了兩步,輕聲道:“進來拍片,這裡輻射重,呆久了不好。”
裴澤弼也知道不能把人逼得太緊,他十分配合地舉起左手,表示自己聽話。
繃着臉將裴澤弼的手臂在機器上放好,隨即快速走到機器後面,X光出片雖然慢,但是作爲醫生,葉一柏透過儀器就能看到裴澤弼右手臂的損傷程度。
裴澤弼運氣不錯,這麼大的子彈頭居然只是輕微骨裂,葉一柏輕輕舒了口氣,擡頭正要說話,忽然,設備室頂上的燈閃了閃,而X光機也一下子停止了工作。
接觸不良嗎?
葉一柏從機器後走出來,正想去檢查插頭,然而他剛走了兩步,房間裡卻一下子暗了下來。
因爲X光機運行起來有輻射的原因,設備室是全封閉的,連窗也沒有,兩人無法透過窗借光。
房間裡黑漆漆的,葉一柏有些不安地直起身來,“裴澤弼。”
“我在。”
裴澤弼在燈暗下來的第一時間就已經站起身來,從褲兜裡拿出了打火機,但聽到葉一柏略帶焦急的聲音,黑暗中裴澤弼的打火機在手中轉了兩轉,又被放回了褲兜裡。
裴澤弼是接受過夜間行軍訓練的,他憑藉記憶很快繞過機器走到了葉一柏身邊。
“別怕,我在。”
黑暗中,他伸出手去。
然而同一時間,聽到裴澤弼聲音的葉一柏也動了起來,他往聲音傳來的方向走了一步,兩人瞬間撞到了一起。
被撞到傷口處的裴澤弼悶哼了一聲。
“是不是撞到你傷口了?撞得厲不厲害?”葉一柏聲音中帶上了一絲焦急,平時撞到還好,這時候他可是穿着鉛衣呢,正面撞到傷口的力道可不會輕。
“疼。”裴澤弼一邊說着一邊微微低下頭來,兩人本就離得很近了,這一低頭,葉一柏幾乎可以感受到裴澤弼鼻腔裡呼出來的熱氣。
“真的疼,幫我吹吹好不好。”裴澤弼說着右手慢慢擡起,放到了葉一柏的肩膀上。
葉一柏能感覺到這是裴澤弼受傷的右手,他僵在那裡不敢動彈,生怕再動一下,對患肢造成二次傷害。
“你……你這樣,我吹不到。”黑暗中的葉一柏面上繃得緊緊的,幾乎沒有一絲表情,但是渾身豎立起來的汗毛和聲帶中幾不可聞的顫抖都在說明這主人並不平靜的心情。
“你擡頭就能吹到。”
葉一柏全身的神經都緊繃了起來,心臟快速跳動着,他第一反應是想要後退,但是先是撲面而來的熱氣,然後是脣瓣上傳來的溫潤感,大腦一瞬間彷彿一下子被清空,只剩下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內啡肽、苯基乙胺和荷爾蒙瘋狂分泌,如同煙花般在腦海裡依次炸裂開來。
啃咬、交纏、厚重的鉛衣阻隔了兩個人的身體,而柔軟的嘴脣卻緊緊交纏在一起不肯分開。
葉一柏感覺自己快呼吸不過來了,鼻腔裡充斥着裴澤弼呼出的二氧化碳,他想張口多呼吸點新鮮空氣,但嘴巴一張,新鮮空氣沒呼到,自己的舌頭和口腔都似乎成了別人的。
兩個人的心跳都跳得飛快,血液幾乎就要從脈搏裡迸發出來。
“停電了!”
“停電了!有發電機嗎?”
細小的聲音從設備室門口傳來,葉一柏猛地一驚,停電?不是設備室線路短路,而是停電!
理智一下子回籠,他左手擡起,一把抓在裴大處長的傷口處。
裴澤弼吃痛地“嘶”了一聲,還沒等他說話,葉一柏就已經把他重重推開,摸索着快步向門口走去。
裴大處長腰撞在X光機上,臉一下子變得青白。
“停電而已,怎麼了嗎?有蠟燭油燈,日子不是照過。”
民國這時候,上海雖然已經實現全市供電,但是由於電費高,很多老百姓到了晚上還是會選擇用油燈照明,對很多人來說,停不停電跟他們關係不大。
“外科還有好幾個重症病人需要呼吸支持,鐵肺沒電就會自動停止,沒有立刻給予人工給氧,他們會死的!”
葉醫生一邊說一邊快步向前走去,黑暗中他好像撞到了什麼,悶哼一聲,但腳步卻絲毫沒有停止。
裴澤弼的面容也嚴肅起來,他左手快速摸索着口袋,但是因爲穿着鉛衣,動作不是那麼靈便,還是耽誤了幾秒鐘。
“你別動,我有打火機。”
然而葉醫生絲毫沒有理會裴澤弼的話,他用手摸索着,沒等裴澤弼把打火機掏出來就已經摸到了門把手,開門,隨後飛快向二樓跑去。
他跑到樓梯口的時候,迎面碰上了理查和凱瑟琳。
“你們還在?”
“幸好凱瑟琳在外面跟我吵了一架,我們還沒走遠。”理查答道。
兩人說這話,但腳上的速度卻是絲毫不慢。
二樓外科病房區
值班的護士已經忙做一團,濟合值班制度本就不怎麼科學,一個大外科,值班護士不過兩人,醫生還可以在五樓臨時休息房間裡休息,有了危急情況護士再上去敲門喊人。
布朗女士穿着便服在護士臺前指揮,她頭髮上還滴着水,想必是洗頭或者洗澡洗了一半跑回來的,莉莉還有其他科室值班的護士醫生也都過來幫忙了。
“葉醫生,理查醫生,凱瑟琳醫生,太好了,你們去213,那裡只有兩個護士,忙不過來。”布朗女士直截了當地說道。
三人立刻點頭,連話都沒來得及說一句,就迅速向213跑去。
213、214、215是濟合統一的危急病人呼吸支持室,每個病房擺放着七八個鐵肺,現在幾乎所有空的白大褂都擠在了這三個房間裡。
“呼吸囊,我需要呼吸囊。”
“停跳了,天吶,我這裡需要心肺復甦!”
“氧氣罐呢,氧氣罐呢!他支持不住了!”
房間裡白大褂的聲音此起彼伏,其中隱隱還帶着哭腔。
“該死!電力公司在搞什麼鬼!後勤處的人還沒到嗎?發電機呢!”
葉一柏和凱瑟琳三人衝進213病房的時候,兩個護士跪坐在地上,兩隻手張開,一手一個呼吸囊用力擠壓着,邊擠壓邊哭,“氧氣罐不夠,氧氣罐不夠,他們怎麼辦,他們怎麼辦?”
兩個人只有四隻手,她們在努力也只能拿四個呼吸囊,而一個呼吸支持室裡只有兩個氧氣罐,那就是還有兩個病人是無法得到氧氣支持的。
理查和葉一柏一人一個迅速衝到兩個還未獲得供氧的鐵肺前,迅速從鐵肺旁的備用抽屜中取出手動呼吸囊給兩個病人接上。
葉一柏動作飛快,等到換上呼吸囊平穩地擠壓兩下後,他纔有些顫抖地去摸眼前患者的脈搏,還好,還來得及。
但是他來得及不代表所有都來得及。
“該死,停跳了。”耳邊傳來重重的震動聲,理查的拳頭重重砸在鐵肺上,聲音裡滿是不甘。
“保護好你的手,心肺復甦,還來得及,把人推過來,呼吸囊給我。”葉一柏的大腦前所未有得冷靜。
理查點頭,正要推動鐵肺,一個聲音在衆人耳邊響起。
“我來吧,這種簡單的忙,我還是幫得上的。”裴澤弼將外衣一脫,站到了理查的鐵肺前,“按就行了是吧。”
“對對對,按照你的呼吸來,按就行了。拜託,還有,謝謝。”現在不是客氣的時候,理查雙掌交疊,用力給病人做起心肺復甦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