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羅家住下來了。
到羅家的第三天,徐中枬就奉羅教授的命令,來做我的家庭教師。他是×中的圖畫教員,每天下午要去上課,一、三、五的晚間還有別家的家教,常教到深夜十一二點鐘纔回來。上午十一時至十二時是屬於皚皚的時間。於是,我的課程就從每天早晨八點鐘開始,到十一時爲止。徐中枬很科學地給我訂了一張作息時間表,八時至九時,九時至十時,十時至十一時,像上課般分成三節,分別補習三種不同的功課。每星期一、三、五及二、四、六補習的功課又各各不同。因爲我決定考乙組,所以功課都偏於文科。下午是我自己溫習及做練習的時間,黃昏和晚上,依徐中枬的說法是應該:
“休息,娛樂,散步,看小說!儘量放鬆你自己!”
我立即開始了唸書。同時,在羅家居住四五天之後,我對這家庭和每個人的生活習慣也逐漸熟悉了。羅家一共是八個人(除我以外),是羅氏夫婦,皓皓皚皚兄妹,徐中枬,李媽(中年女僕),彩屏,外帶一個非主非僕的嘉嘉。八個人的組合,應該是個很熱鬧的家庭,但羅宅卻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得找不出人聲的。只有嘉嘉的歌聲,會不論清晨黑夜,隨時飄送。而且,羅家有個很大的特點,是我進入羅宅第二天就發現了的——他們不像一個“家庭”。例如,他們從不會全家團聚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永遠是各吃各的,誰先到誰先吃,而皚皚和羅太太,還經常是在自己屋子裡吃飯,根本不下樓。羅教授和皓皓這一對父子,有些水火不相容,皓皓經常整日整夜不回家,還常常會有些太妹型的女孩子到門上來找他,羅教授就不分青紅皁白,咆哮着趕出去。再有,他們彼此之間,都非常的不親熱,就像皚皚,我從沒有看到她依偎在羅太太面前撒撒嬌,如同媽媽在生時我所常做的那樣。總之,這家庭給我的印象,是特殊而奇怪的。
我剛剛到的那一天,曾經覺得羅家的人對我都很不歡迎,可是,隨後我就發現,他們並非特別對我冷淡,而是他們本來就是這個樣子的。事實上,羅教授對我確實很寬大,我有一間華麗而精緻的臥室,一份安靜的讀書環境,還有一位幫我補習功課的家庭教師。我,孟憶湄——一個無父無母孤苦無依的孤兒,這已經是走入天堂了,我還能有什麼更好的希望?
有了“家”(我已算它是家了),有了安定的生活,有了家庭教師,又有了作息時間表。我應該定下心來,好好努力唸書,以期不辜負我的母親,和羅教授的一番栽培。我想,這以後,我的生活會是平靜而單純的,向唯一的一個目標——考大學——去邁進。我也靜下心來接受這份生活了,除了夜深人靜,我偶爾會躲在棉被裡偷偷啜泣,思念那離我而去的媽媽之外,平日,我儘量使自己安詳明快,儘量想使生活寧靜和平。按道理,生活中應該是沒有波瀾的,但是,事實上並不如此。
這是一個晚上,我到羅家已將一星期了。
白天唸了過多的書,晚上就不願再埋進書本里,倚着窗子,看到的是月色朦朧下的滿園花影,聽到的是夜風吹拂中的樹梢低唱。一切那麼美,那麼靜謐,“夜”是上帝所創造的最奇妙的時光。大地沉睡着,月光把所有的東西都染上一層淡淡的白,黑影幢幢的樹林迷離而神秘。
無法抵制夜色的誘惑,我離開了窗子,開開房門,沿着樓梯走下去,到了花園裡。聞着花香,踏着樹影,我穿過龍柏夾道的小徑。碎石子鋪的小路響應着我的足音,我的影子長長地投在地上,時而和樹影相合,時而又倏然呈現在開曠明朗的地上。
不知不覺地,我已越過了花壇,而在那小樹林之外緩緩地踱着步子,我不想走進樹林,因爲那盛滿風聲的樹林過於幽暗,而給人一種奇異的不安的感覺。在林外兜了一圈,我下意識地覺得這花園中並不止我一人,彷彿有一對眼睛正在一個黑暗的角落裡注視着我。我站住,四周張望,有花、有樹、有月光,還有樓房龐大的黑影,只是,沒有人。我繼續走,又猛然站住,我幾乎聽到了呼吸聲,一個沉重的呼吸聲音。我確定,這花園中還有另外一個人!
停在林外,我的目光向樹林中搜索過去,在這樣明亮的月光下,只有樹林中可以隱住身形。風在林間搖撼着,虯結的樹木伸展着枝椏,重重疊疊的樹影中偶爾會篩落幾點月光,在地上閃爍,如同許許多多鏡子的碎片。
然後,我看到了,就在離我身邊不遠的林內,在一片濃蔭裡,有一點紅色的火光,正靜靜地閃爍着。有人在樹林中抽菸!我可以嗅到花香中所摻雜的那一縷煙味。這是誰?他應該是看到我的,因爲我正暴露在月光之中。爲什麼他竟如此安靜?我感到一陣不安,背脊上微微有些涼意,瞪視着那如豆的火光,我問:
“是誰在樹林裡?”
沒有答覆,那點火光依舊一明一滅。我的不安加深了,與不安同時而來的,是模模糊糊的一層恐怖感。提高了聲響,我再問:
“有誰在樹林裡面?”
仍然是一片沉寂。
我再仁立了幾分鐘,那點火光突然在半空中劃了一個弧線,墜落在草地上,顯然抽菸的人已拋掉了菸蒂。我凝視着那躺在草地上的一點微光,只一會兒,就被草上的露水所撲滅了。林子內剩下一片幽暗,和繁星一般穿過樹隙的幾點月光。掉轉頭,我想我最好是回到我的房裡去,夜的世界裡永遠會包含着一些不可解的神秘,對這個家庭而言,我至今也還是個一無所知的陌生者。追究謎底往往比不追究更可怕。我開始舉步,向來時的路走去。
我只走了十幾步,就聽到身後另一個踏在碎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我停住,那腳步也停了,我再走,那腳步又響了。我手臂上的汗毛全豎立了起來,手心中微微地沁着冷汗,背脊發冷。略一遲疑,我斷定這人是在跟着我,而且從我在林外散步起,他就在窺探着我,爲什麼?他是誰?存心何在?許多問題在我腦中一閃而過,但,最具體的是媽媽生前常向我說的一句話:“面對現實!”於是我倏然地回過頭去。
那是一個男人,月光下,他的身形面目都清晰可辨,那是張年輕而漂亮的臉,烏黑的眼珠在夜色中閃着光。當我回頭面對他的那一剎那,他仰了仰頭,縱聲大笑了起來,眼睛愉快而揶揄地看着我,帶着股得意和調皮的神情。我驚魂初定,用手撫着胸口,我相信我的臉色一定不太好看,我盯着他,有些憤怒地說:
“是你?羅先生?爲什麼要這樣裝神弄鬼地嚇唬人?”
他向我走了過來,咧着嘴對我微笑。
“你最好叫我皓皓,我不習慣被稱作先生。”他說,“希望我沒有驚嚇了你。”
“假如符合了你的‘希望’,你大概就該‘失望’了,”我說,仍然怒氣未消,“我想你是有意要‘驚嚇’我的!”
“你——生氣了嗎?”他斜睨着我說,脣邊的笑意更深了。看他的神情,對我的“生氣”和“驚嚇”似乎都同樣地感到興趣,我想,如果要挫折他,最好是對這個惡作劇裝作滿不在乎。於是,我也微笑了。
“怎麼會呢?”我說,“你僅僅使我有點吃驚而已。”
“我喜歡開玩笑,”他說,“你慢慢會對我習慣的。你很喜歡在月光下散步
嗎?”
“不錯。尤其有這麼好的花園。”
他好奇地凝視我。
“你不會覺得這個花園太大?有些陰森森?”
“你這樣覺得的嗎?”我反問。
“我不知道我父親爲什麼看中這幢房子,”羅皓皓說,“現在我對這花園已經習慣了,但剛剛遷進來的時候,我真不喜歡它。尤其這個樹林,假若夜裡有一個人躲在裡面,外邊的人一定看不見。它不給人愉快感,而給人種陰冷的、神秘的感覺。我是喜歡一切東西都簡單明朗化,花園,種一些花就好了,要這麼多樹幹什麼呢?有一次,我曾經被嘉嘉嚇了一跳。”
“於是,就給了你靈感來嚇唬我嗎?”我說。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
“你似乎膽量很大,皚皚晚上是不敢在樹林旁邊散步的,除非有人陪她。據說,在我們搬進來以前,這林子裡曾經……噢,不說了,你會害怕!”
“說吧,”我的好奇心引起來了,“我不會害怕!”
“有人說,這林子裡曾經吊死過一個女人。”他望着我,大概想研究我的反應。“而且,傳說每到月明之夜,這女人會重新出現在林子裡,吊在樹上左晃右晃,還會嘆氣呢。”
我的後腦冒上一股涼意,但我不願表現得像個弱者,尤其在他那微帶笑謔的眼光裡。
“難道你見過?或聽到過她嘆氣?”我問。
“沒有!”他彷彿很遺憾,“我的綽號叫‘鬼也嫌’,大概鬼真的討厭我,所以從沒在我眼前出現過。可是,李媽發誓聽到過她的嘆息和呻吟,所以,大家晚上都遠遠地避開這個樹林。”
“鬼也嫌?”我對這縛號發生了興趣。“多奇怪的綽號!”
“因爲我太愛搗蛋,從小沒人喜歡我!”他笑着說。
我真想擺脫掉那個關於“女鬼”的話題,雖然我對這位女鬼的傳說也很好奇,可是在這樣樹影憧憧的月夜,和這廣大的深院中談起來,總有些讓人感到毛骨悚然。所以,我熱心地抓住了這個話題:
“你母親一定很喜歡你的,是嗎?”
“我母親?”他深思了一下。“我可不能確定,母親一生中大概有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在生病,她時時刻刻都需要別人照料,實在沒辦法再去照顧兒女。如果她喜歡,也只是放在心裡,缺乏行動來表現。”
我想着那脆弱而冷漠的女人,和她那次突發的病症,她是怎樣的一個人?我低頭望着腳下的碎石子路,沉思着沒有說話。地上,我和他的影子並排向前移動,瘦瘦長長的。我們正穿過曲徑,繞向前面院子裡去。
“羅家的人都有些怪,你覺得嗎?”他突然問。
“噢,”我擡起頭來,羅家的人都有些怪?確實。但,這話竟由羅家的一分子問出來,好像有些奇妙。“怎麼呢?”我泛泛地反問。
“你看,我父親有他的怪脾氣,你決無法認爲他是十分平常的人,是嗎?我母親,曾經有一個醫生說她是神經病,該送醫院。皚皚,是個用冰雕塑出來的美人,美則美矣,毫無暖氣!至於我呢?正和皚皚相反,似乎太過於熱情了,而且,我很樂意把我的感情廣施天下,我的女朋友從女學生到酒家女應有盡有,我都一視同仁……你可別認爲我是色情狂,我愛她們,也尊重她們!許多人說我用情不專,其實,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女孩子好像是一朵花——你愛花嗎?”
“當然。”
“可是,花有許多種類。玫瑰、薔薇、康乃馨、百合、蘭花、海棠、蒲公英……數不勝數,每一種花都有它特殊的可愛處?對嗎?”
“不錯。”我點頭。
“所以,我每一種花都愛,女人也和花一樣,每個女孩子都有她特殊的美處,所以,我也都愛!”
多麼奇妙的理論!乍聽起來好像還蠻有道理。仔細想想又有點似是而非,只是,一時間想不出理由來駁他。我望着他,他那對漂亮的眼睛也正在凝視着我,嘴邊依然掛着那抹笑意。我不贊同他的理論,卻很欣賞他那份坦率和灑脫,那微笑和眼神也有其動人之處。笑了笑,我說:
“怪理論!真的,你們羅家的人都有幾分怪。”
“有一次,中枬和我談話,”他笑着說,“他說我們羅家人人都有些神經病,可以稱作‘神經之家’!事後,我分析了一下,羅家的人確實都有些神經。可是,這世界上的人又有幾個沒有神經病?你想想看,每個人的個性都不同,生活習慣也都不同,是不是每人都會有他‘怪’的地方?所謂‘怪’,不同於一般性就叫‘怪’,是不是?”
“嗯。”我表同意。
“那麼,任何人都會有他不同於一般性的地方,也就是說,任何人都有他怪的地方。例如你,你常在不該發笑的時候發笑,常會突然冒出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來……”
“哦,”我笑了,臉有些發熱,“我有我的道理!”
“每個人都有他自認爲合理的‘道理’,就像我的‘博愛’論,可是,在別人眼光裡看起來就是‘怪’,就是‘神經’,就是‘沒道理’!這樣分析起來,世界上每個人都有神經病,只是神經的地方,方式不同而已,所以,我常說——”他頓了頓。
“說什麼?”我問。
他笑笑,慢吞吞地念:
“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
我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神經人人皆有,巧妙各自不同!”這算什麼話?但是,再分析一下,這話還真的頗有道理。我奇怪他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妙論,那活潑幽默的個性和暴躁易怒的羅教授有多大的不同!這父子二人實在是奇異的。
我們已經繞進前面院子裡了,前面的花園和後面的比起來就小得太多了。我們一邊走着,一邊熱心地談着話,他是個容易接近的人,“陌生感”已經迅速地從我心頭消除,我感到他彷彿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就在這時,從大門邊傳來一陣羅教授的咆哮怒罵聲,羅皓皓側耳聽了一下,就皺着眉說:
“好了,我父親又在趕我的朋友了,他是個天下最不慈祥和友善的人!他生平最感興趣的一件事,就是把我的朋友關在門外!”
說着,他對大門口直竄了過去,我也緊跟着他向大門口走,走到門邊,剛好趕上羅教授把門砰然一聲闔上,和他的雷霆一般的大吼:
“滾!我們這兒沒有羅皓皓這個人!”
羅皓皓衝了過去,嚷着說:
“爸爸!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羅教授把他滿是鬍子的臉湊到他兒子的鼻子前面,“就是這個意思!你在外面亂交朋友我管不到你,可是你別想把你這些狐朋狗黨帶到家裡來!”
“你怎麼知道我的朋友是狐朋狗黨?”羅皓皓的聲音提得和他父親同樣地高,“你自己不愛朋友就不許別人交朋友!一個家庭像一座大墳墓!”
“你不滿意,儘可以走!”羅教授嚷,“晚上九十點鐘還在外面閒蕩,這種年輕人會是好東西?女孩子打扮得妖里妖氣,半夜三更找上男朋友的門,簡直不要臉!”
“白天找我的人,你也是照樣趕呀!”羅皓皓說,“你希望我怎麼樣?沒有一個朋友,也沒愛人,一輩子不結婚,做個老怪
物,是不是?”
“你可以交朋友,但要是正派的人!”
“你把我的朋友一概都得罪了,所有的都趕出去,你怎麼知道被你趕走的人裡,有沒有滄海遺珠的正派人呢?”
我站在旁邊,望着這父子二人腦袋對着腦袋,鬥牛似的把兩個頭越湊越近,兩人的鼻子都快碰成一堆了,這景象奇妙而怪異,羅教授吹鬍子瞪眼睛,羅皓皓則臉紅脖子粗,兩人都大有把對方吃下去才甘心的樣子。可是,論起吵架的技巧來,顯然羅皓皓比他的父親高了一着,羅教授只會窮嚷窮叫,羅皓皓則每句話都有些分量,常使他父親答不上辭。羅教授更加激怒了,他暴跳如雷地狂喊:
“我斷定你那羣朋友裡沒有一個好東西!我斷定!”
“好!”羅皓皓說,突然伸手把我拉了過去。“你曾經把憶湄也關在門外,問都不問清楚,你相信你的眼光,那麼,你只憑一眼就斷定憶湄也不是好東西了?”
羅皓皓這一手完全出乎我的意外,顯然也很出乎羅教授的意外。看到了我,羅教授愣住了,他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瞪視着我的臉,半天,才蹙着眉問:
“你怎麼也在這兒?”
“我——”我說,“我本來就在花園裡。”
“我們在散步,談天,和賞月。”羅皓皓冷冷地加了一句。
“散步?談天?你和皓皓?”羅教授盯着我問,帶着股不信任的神情,彷彿我和羅皓皓一塊兒散步是件不可思議的怪事。
“是的,”我說,“我們談了好一會兒。”
羅教授突然地暴怒了,他對我伸過頭來,嚷着說:
“你!不學好!”
我愕然。難道他竟如此討厭他的兒子?父子之間,又沒有深仇大恨,怎麼可能如此仇視呢?而且,說實話,我很欣賞皓皓,他有他的一份可愛。幽默、愉快,微微有些玩世不恭,這些,都不能算是缺點呀!年輕人愛交朋友,這也是很正常的事。羅教授未免責人太苛了!我爲皓皓不平,再說,我既然住在羅家,和皓皓談談天,散散步,就是“不學好”嗎?這不是有些言之過重?於是我帶着幾分反抗的情緒,低聲地說:
“我和皓皓談得很愉快,他很溫和,又很會談話,我不覺得他有什麼不好。”
“好呀!”羅教授的鼻子差點撞到我的鼻子上,他跳着腳說地“你是個笨蛋!大笨蛋!笨!笨!笨!”他猛然停住,用手揉着鼻子,眼睛奕奕地瞪着我,喉嚨裡嘰哩咕嚕地不知在詛咒些什麼。然後他對我命令地說,“你跟我來!”
我不敢不從命,跟在羅教授後面,我們向客廳走去。我曾偷偷看了皓皓一眼,他給了我一個安慰而鼓勵的微笑,漂亮的黑眼睛溫柔地凝視着我。
走進客廳,羅教授並不停留,而把我帶進了他的書房裡。關上了房門,他在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了下來,拍了拍他面前的另一張椅子:
“你坐下!”
我順從地坐了下去。他凝視着我,咳了一聲,伸伸脖子。好半天,才說:
“我告訴你,憶湄,”他又蹙蹙眉頭,用手抓了抓滿頭亂髮,不知所云地說,“你是——是個好女孩。”
我瞪視着他,他到底要說什麼?
“你看,憶湄,”他聳聳鼻子,似乎儘量要使語氣平和,“我很想幫助你,讓你順利地考進大學。我給你安排一個讀書的環境,又叫中枬來幫你補習。可是,你,你居然不學好!”
我漲紅了臉。
“羅教授,”我囁嚅着說,“我自認沒有做錯什麼!”
“你還說沒有做錯什麼!”他又大吼了起來,嚇得我在椅子上跳了一下。但他立即又忍耐下去了,只一個勁兒地在鼻子裡哼着氣,半晌,才又說:“我告訴你,我期望你好,你該好好地念書,別想交男朋友。皓皓這孩子……是……是……嗯,也不是很壞,可是,嗯,嗯,反正,嗯,他見一個女孩子追一個,嗯,你嗎?你是個好女孩……喂!你懂了嗎?”
我張大了眼睛,他嗯嗯哼哼了一大串,老實說,我實在沒有聽懂。他瞪着我,看樣子有些懊惱,他又揉鼻子,又蹙眉頭,又嘰哩咕嚕地詛咒,鬧了半天,才猛地把頭向我一伸,吼着說:
“反正一句話!你少和我的兒子接近!知道沒有?”
我有些氣憤,站起身來,我說:
“您放心,羅教授,我不想給您惹麻煩。我知道,您收容我已經是天大的恩惠,一等我考上大學,我就搬到宿舍裡去住。我對你們家並無企圖,而且——而且——”我憋了半天,終於說了出來,“我一點也沒有想要做你家的兒媳婦!你實在不必防範我!”
說完,眼淚已經在我的眼眶裡打轉了。想想看,只因爲我無父無母,所以要來受這家人的氣!他以爲我看上了他的兒子嗎?轉過身子,我想走出去,但他伸出一隻大手抓住了我,他的眼睛看來煩惱而無助。
“喂喂,你別走!”他說,語氣又突然地溫柔了起來,“憶湄,你不要誤會。嗯,哼,我是爲了你,我這個兒子不成材,他是個——嗯,色情狂——”
“他不是,”我打斷他,“您從沒有費心去了解過他,他是個很善良很好的人。”
他盯着我。
“哼!好吧,就算他很好。不過,我希望你少去招惹他。嗯,你——應該以考大學爲重!”
我點頭,憋着氣說:
“好,我明白了,我會——按您的希望去做!”
“那麼——就沒事了,你走吧!”
我向門口走去,剛推開門,羅教授又在房裡叫:
“憶湄!”
我回過頭來,羅教授站在桌子旁邊,怔怔地望着我。那張被鬍子掩蓋的臉似乎有些扭曲,發亮的眼睛靜靜地凝注在我的臉上,裡面包含了一些新奇的東西——屬於感情的東西——以前,在他安慰羅太太時,也曾出現在他的眼光裡,有着使人心碎的溫柔和深情。我呆住了,好長的一段時間,我們就這樣對立着,然後,他走近了我,俯頭望我(他比我高了將近一個頭),籲出了一口氣:
“憶湄,你還缺乏什麼嗎?”
我搖頭。
“哦,你會沒有錢用,我忘了這一點。”他大發現似的說,伸手到口袋中,掏出一堆亂糟糟的鈔票,有一元的,十元的,五十元的,和一百元的,也不知道一共是多少張,往我手裡亂塞一陣,我有些猶豫,退後着說:
“我——我——我並不需要錢用。”
“拿去,你會需要!”他總算把那一大堆鈔票塞進了我的手中。沉吟了一下,他又說,“哦,對了,你到臺北來,都沒有出去玩過,你想玩嗎?哪一天,我帶你出去玩玩,怎樣?”
我點點頭。
“好——”他說,“你去吧!”
我走了出去,握着那一大堆鈔票,神思恍惚地向樓上走。心裡有些昏昏濛濛,情緒激盪而不安。剛剛走上了樓梯,一個人影躥了出來,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驚,擡起頭來,是皓皓!他關心地望着我:
“憶湄,爸沒有爲難你吧?”
“沒有。”我輕聲地說,繞過他的身邊,徑自走向了我的屋裡。我必須單獨一個人,靜靜地想一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