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環傢俱城我知道,就在西三環路的路邊上,我印象中離香格里拉飯店不太遠。平時開車走三環常能見到它那特大也特怯的招牌,但從沒停車進去過。
傢俱城門前,沿着三環路的輔道上,停滿了各種汽車,有好幾撥人在進進出出地搬運着傢俱。我本以爲這裡的生意不錯,進去之後才發現,在一眼望不到頭的巨大的傢俱展廳裡,各種各樣的傢俱塞得滿滿的,而在其間遊動的顧客卻寥寥無幾。在絕大多數傢俱攤位上,售貨員們都坐在待售的沙發上聊天,或趴在賣不出去的大班臺上睡覺。我一路往裡走,每經過一個攤位,售貨員們便停止聊天、擡起頭來,或虎視眈眈或睡眼惺論,盯着我不放,直到確信我肯定沒興趣駐足,才又恢復自由懶散的原樣。
我一個廳一個廳地找,像犁地似的一奎一壟地在傢俱的呼陌裡來回地穿行。找到第二個廳,我終於看見了安心。她在一個賣臥房傢俱的攤位上,正朝着遠處不知在張望什麼,也許僅僅是閒得發呆吧。我真服了劉明浩的神通廣大,天底下果真沒有他不知道的事兒!
我走進安心的攤子,裝作看傢俱。這裡賣的是那種木製的、樣式早就過時的產品,一張雙人牀的牀頭上,還包着粉不粉紅不紅的人造革,怯得沒法兒再怯了。安心發現有顧客到,連忙走過來,跟在我身後實力地推銷她這堆“怯活兒”。她口齒麻利,聲音柔和,普通話說得比我剛認識她的時候地道多了,但那些推銷的說詞,全是在別處早就聽膩的俗套。
“先生買傢俱嗎?”——這是廢話——“我們這都是實木的傢俱,貨真價實,您看看這木紋兒……”——我想她真是不懂,好傢俱不一定非得是實木的,而且木紋越大越不是好木頭——“我們這套臥房傢俱現在打七折,不過您要是結婚的話,我們可以另外優惠……”
這時我轉過頭,看她。
她的話戛然而止,瞪圓了吃驚的眼睛,我們對視了幾乎整整半分鐘,她才呆呆地開了口,聲音一下子變得既刻板又機械:“……您結婚的話,憑結婚證可以打五折。”
我嚴肅地看着她,說:“我不結婚。”
她停頓了一下,似乎是找不出此時該說的話,於是順着剛纔的話問下去:“那您,您是來買傢俱嗎?”
我搖搖頭:“不。”
她竭力做出職業化的禮貌,說:“不買也沒關係,您可以隨便看看。”
我說:“我想找你談談。”
她十分冷淡但又客客氣氣地回答道:“對不起先生,我現在在上班。我們規定上班時間不能和客人閒聊。我和你們北京人不一樣,我能找到這份工作是很不容易的。”
這時又有顧客路過,她再次說了對不起,請原諒,便拋下我去招呼其他顧客了,依然是那一套“貨真價實”的推銷辭令,聲音又恢復了正常的活力。我默默地站了一會兒,然後默默離開她的攤子,向門口走去。
我坐在路邊的汽車裡,等她。
兩個小時後,太陽西斜,三環傢俱城關門下班。安心夥在一批賣傢俱的售貨員當中最後走出大門,大家四散而去,安心獨自往南走,我發動車,跟了上去。
那天晚上我用車把安心拉到了嘉陵閣餐廳,我期望嘉陵閣能帶給我們一些共同的記憶和感性的話頭。儘管回憶過去顯然不可能成爲這個晚上的主題。
和兩個月以前相比,安心明顯地消瘦了,臉色蒼白,這讓人心疼不已。消瘦和蒼白都是一種歷經磨難的標誌,而磨難會使人顯得更加高尚和更加美麗,甚至,更加性感。我看着那張依然純淨的臉,真想說我愛你!但我沒說。我只是詳細地問了這兩個月以來她的經歷。我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是怎樣度過了這場突如其來的打擊。
安心表現得比我預想的還要心平氣和,她沒有一句抱怨和詛咒,甚至沒興趣再談起這件“糟事”。她的寬容和平靜讓我感動,同時也讓我更加羞愧自責。
“我前一個月沒找着工作,有點着急,後來到一個小餐館打了兩天工,再後來就到三環傢俱城去了。是常來我們那餐館吃飯的一個老客人介紹我去的,他就是傢俱廠搞銷售的。”
我看她挺滿足的樣子,也就笑,替她高興。我問:“他們這樣誣陷你,開除你,你真的不生氣?”
安心一笑:“以前有一個相面的說過我,說我年輕的時候多災多難。我一想,這都是命中註定的,氣也沒用。”
我說:“你不應該認命,受了委屈還是要據理力爭,實在不行可以去告他們。他們靠編造事實就能把你炒了,你怎麼就不能維護自己的合法權利?”
安心淡淡地說:“我只是個臨時工,他們要辭退你,說什麼不行。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告也沒用,隨他們說去吧,反正又不往檔案裡寫。”
我被她隨遇而安的生活態度感染,也就笑着問:“喲,你也有檔案呀?”
不料這句話卻把她問得愣了一下,她淡淡地笑笑,然後扭頭看着窗外,自言自語地說:“我現在,就是得找那種不需要檔案的地兒。”
她說的這句話,以及說這句話時的那個表情,都怪怪的,像真有什麼“歷史問題”似的。我心裡的疑問,不便直露,只能用玩笑的口吻刺探:“喲,你以前犯過什麼錯誤吧,你檔案裡是不是有什麼見不得人的記錄啊?”
安心的目光收回來,重又落到我的臉上,她說:“我犯的最大的錯誤,不是已經告訴你了。”
“什麼錯誤,我怎麼不記得了。”
安心再次移開目光,她說:“我最大的錯誤,就是和毛傑有了那種關係。”
每次提到毛傑,她總是臉色枯死,這使我真切地意識到,這大概就是她靈魂中最深的傷痛。我把我腦子裡突然閃過的猜想,脫口而出:“因爲你和毛傑的事,所以那個張鐵軍離開你了,對嗎?”
安心轉頭看我,眼裡分明有了些閃亮的東西,可她卻咧了咧嘴,生硬地笑了一下。我看出她想沉默,同時又聽見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確認了我的推斷。
“對”
我們都不再說話,我完全能體會到安心的悲傷和孤獨。我還可以進而推斷:她應該是依然留戀着那位張鐵軍的,不然怎麼會至今不能解脫!
我們沉默良久,我一向不大善於安慰人的,所以我不知怎麼搞的竟不合時宜地問了這麼一句:“後來你又交過男朋友嗎?”
安心很明確地回答:“不算你的話,沒有。”
她的這個回答讓我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怎麼叫不算我呢,難道我不算嗎?可細一想想,這個回答至少說明她是把我和她的關係,放在一個特殊的位置上了。
我繞開話題,假裝隨意地問道:“我剛認識你沒多久那會兒,有一次去找你,在路口看見你和一個四五十歲的男人在一起。我看你們好像很熟似的,反正不是一般關係,所以我就沒叫你,怕打攪了你們。”
安心疑惑地反問:“什麼時候,誰呀?”我大致描繪了一下那人的外貌,反正那人特顯老。安心恍然點頭:“啊,是他呀,那是我一個最好的朋友。”
最好的朋友?最好的朋友是什麼意思呢?我不便直問,只好帶了些惡意的酸勁兒,說了句:“是嗎,我還以爲他是你爸爸呢,他那歲數,和你算是忘年之交了吧。”
安心沒有回答,對我的尖刻只報以淡淡一笑。她不回答本身似乎也有點反常。她那淡淡一笑,更有幾分曖昧可疑的味道。
我接下去問:“兩個月以前我收到你還給我的錢,是從雲南南德寄過來的。是誰寄的?是你家裡的人嗎?你們家不是在清綿嗎?”
安心這下倒是毫不迴避地說道:“就是我那個朋友寄的,他姓潘,他寫了他的名字嗎?”
我說:“沒有,落的是你的名字。看來你們倆關係還真不是一般二般,都好得不分彼此了。”
我的口氣上,明顯話裡帶刺的,但安心不知是裝傻還是真的遲鈍,竟隨着我說道:“對,他對我真的很好。”
我看着她那張畫兒一樣標緻的臉,難以看透她是單純到頂還是老謀深算。我現在才發覺她是一個讓人一眼看不透的女孩。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恰恰是這一點,才讓我一直對她神魂顛倒,欲罷不能。
那天我們從嘉陵閣出來,我本想拉安心找個酒吧坐坐,但後來沒去。一來因爲安心說有事得早點回去,二來我也怕酒吧那地方熟人太多,萬一被誰碰上三傳兩傳傳到鍾寧的耳朵裡,又是一場風波。
我開車把安心送到西三環路離三環傢俱城不遠的一個路口,安心下了車。我堅持要把她送過去,她堅持不讓,說裡邊窄車子不好調頭。她最後跟我說再見時我抓住了她的一隻手,把那隻手放在我的手心裡輕輕地揉搓着,然後拿到我的嘴邊,輕輕地吻了一下,她沒有拒絕,但也沒做反響。
我說:“還想再見面嗎?”
她笑笑,反問:“你還想買傢俱嗎?”說着她給了我一張名片,上面寫着他們傢俱廠的經營項目,還寫着安心的名字。她說:“下次來別忘記拿着它,憑這個可以給你打七折。聽說你要結婚了,帶上結婚證我打對摺賣給你。不過我們那傢俱可是屬於工薪階層的,你們纔看不上呢。”
她說完想拉開車門下車,我接了一下鎖死按鈕,車門嘩的一聲鎖死了。她回過頭來,疑惑地看我。我皺着眉問道:“你聽誰說的?”
“什麼?”
“你聽誰說的我要結婚了?”
“聽跆拳道俱樂部你們班何春波說的,他那天到我們那兒買傢俱來着。”
何春波?我一時想不起這位何春波何許人也,聽這名字顯然是個跟我並不太熟的人,他根本不可能知道我跟安心的關係,不可能把我的這類事兒在安心面前學舌,我疑心地追問:“他怎麼跟你說起我來了?”
安心不答。
我執意再問:“是你問他的,還是他自己說的?”
安心沉默了一會兒,承認:“是我問他來着。”
我心裡呼地餵了一下,愣了片刻,突然扭過身抱住了安心。
雖然在車子裡我們的姿勢都很彆扭,但我仍然緊緊地抱住了她,我在她耳邊輕輕地說道:“你不想我結婚,對不對?”
安心任我抱着她,甚至,她的身體是配合着我的。但她的回答卻依然固守了那種和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冷靜。
“你還是結婚吧,有個家你就穩定了,要是有個孩子,你就什麼都不想了。我希望你有一個安穩的家,我希望你過上最幸福的生活!”
她的話讓我感動,特別是最後的那兩句,讓我從表面的冷靜中,分明聽出她內心的某種悲傷。我都想掉淚了。那一刻我都想發誓索性跟着她離開我已經擁有的一切,相依爲命地過那種一貧如洗的生活去!
但我什麼都沒有說出口,我只是緊緊地抱着她,心裡頭難受極了。
我知道,我愛上了安心。
但我又不能決心了斷和鍾寧的關係。那是一個現成的富貴,一個近在眼前伸手可觸的顯赫的事業。事業對男人來講,就意味着功成名就和一輩子的地位與寄託!而愛情,我知道的,總有冷卻的一刻。
我是不是太俗氣了?太市儈了?太一身銅臭了?
是,我就是俗氣,就是市儈,就是名利薰心!但我也想得到真正的愛,我也向往純真的愛情,真的,我愛安心!
那些天我一有空就去看安心,約她出來吃飯,和她聊天,甚至,還站在她的傢俱攤位前,幫她吆喝生意。但我心裡總是黑洞洞的,沉甸甸的,充滿矛盾。每次去三環傢俱城,心理上都是偷偷摸摸,做賊似的,因爲總還是怕被熟人碰見,碰出麻煩。
我和鍾寧的關係,那些天也恢復了正常。我們第一次恢復接觸是因爲我爸在家門口過街時讓一輛出租車給剮了,我得知後急急忙忙趕到朝陽醫院。鍾寧已經先到了,正在病房外跟肇事的司機吵架。我們既無意又有意地對視了一眼,誰也沒和誰說話,連招呼都沒打。我先進了病房。我爸傷得不重,腿上有點擦傷,已經做了包紮,頭部磕了一下,還需要進一步檢查。我正跟我爸問長問短,鍾寧匆匆結束了吵架進來了,幫着端茶倒水,指使護士拿這拿那,一副孝子賢孫的樣子。我爸挺感動,我也挺感動。忙乎到醫院開始往外轟人了,我們才走。
出了醫院大門,天色已晚,鍾寧先開口問我:“你餓嗎?”我點頭,說:“找個地方吃點東西陽。”於是商量了一個地方,各開各的車去了。
然後一塊兒吃了飯,互相點了對方愛吃的萊。我們也就這麼和好了,過去的事兒誰也不再提起。
我的苦悶只和劉明浩說過,我需要傾訴。劉明浩是認識安心的人。但劉明浩也是一個現實的人,他當然不會鼓動我爲了純潔的愛情而犧牲一切,他說:“對一個女人的感覺遲早是要變的,你不可能把對一個女孩兒的激情永遠固定地保持下去。男人一到了某個年齡,就不會那麼浪漫了。對咱們男的來說,感情這玩意兒很快就是過眼煙雲,惟一實在的,能一輩子對你有價值的,還是事業!要事業就甭講感情,誰講感情誰垮臺!真的,老弟,你還太年輕,千萬聽大哥這句話,大哥說別的都是扯淡,推獨這句話,絕對是至理名言!絕對是真的!”
我知道這話絕對是至理名言,絕對是真的。道理我全懂,可也許正因爲我還太年輕,還沒有完全度過生理和心理的青春期呢,所以總是擺脫不了對安心的思戀。這思戀總是一天到晚折磨得我坐立不安。
是的,我以前泡妞,常常是三分鐘的熱氣,只要一上過牀,興起馬上減弱,可惟獨對安心不是這樣。儘管後來我找地方和她又上過幾次牀,我不敢說對她的身體,對她身體的每一個部分,都迷戀如初,但確有一種東西始終令我激動,那就是精神上的吸引和心靈中的默契,是那種和其他女孩兒交往時從未產生過的生活的幸福感。和其他女孩兒的肉體交往真是不算少了,但只有安心能夠讓我的心突然變得忠誠和善良起來。
由於有了安心,我和鍾寧的每一天,都過得索然無味。小的口角層出不窮,臉紅脖子粗也時有發生。爭吵無論大小,起因和內容全是雞毛蒜皮。鍾寧爲此多了一個口頭禪:“你他媽真不像個男的!”沒錯,我一點都不知道讓着她,她生氣了也懶得去哄。
而且對她陷害安心那件事,始終耿耿於懷,懷恨在心,所以我有時和鍾寧吵架拌嘴純粹是成心找碴兒,以發泄心中的怨氣,控制不住似的。
慢慢的,鍾寧似乎也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了,她找了劉明浩,她問劉明法我這一段又泡上誰了,劉明港裝傻:不會吧,上次你都晾了他倆月了,現在借他膽兒他都未必敢。鍾寧說:你別他媽替他裝,你們男的我還不知道,你們美是對自己的傍尖兒愛搭不理了,那肯定就是又泡上別的妞了!你們那點德行勁兒我還不清楚,你蒙誰呀!
劉明浩那天晚上火急火燎地狂呼我BP機,約我見面。我和他在莫斯科餐廳見了面,劉明浩向我通報了鍾寧找他的情況,他告訴我鍾寧在打聽安心的行蹤,打聽我和安心還有沒有勾搭。我問劉明浩是怎麼回答的,劉明浩說他開始還堅貞不屈來着,後來鍾於軟硬兼施,甚至威脅劉明浩:始拳道館的工程尾款你不想要了吧,以後國寧公司的生意你也不想做了吧。劉明浩是個軟骨頭,終於叛變,供出了安心的新單位。他解釋說:從鍾寧話裡可以聽出她已經知道了安心的行蹤,我再硬扛着也沒用了,扛着也是無謂的犧牲。
開始聽劉明浩這麼說我還斷定這肯定是鍾寧憑空詐和,劉明浩就是貪生怕死出賣朋友。後來劉明浩突然說出鍾寧在我衣服口袋裡曾經翻出過一張安心的名片來,這個情節立刻令我啞口無聲。安心給過你名片嗎?劉明浩問我。我未置是否,但臉色已經白得很徹底。我真他媽後悔死了,只能暗暗怪自己實在是太馬虎大意了。
劉明浩勸我早做準備,或者和安心暫停來往,避過這陣兒再說。再不行的話,乾脆讓安心換個工作,安全轉移。劉明浩找我通報情況並且出謀劃策是因爲他也不想得罪我,要在抗日戰爭那會兒,他肯定是個見人是人見鬼是鬼的“兩面保長”。不過聽說那時候這種“兩面保長”最後的下場大多是讓其中一方,或者是日本鬼子或者是八路軍游擊隊,給一槍崩了!
我表面坦然,不再埋怨劉明浩,其實心裡七上八下。劉明措那天要了很多菜,我一口沒吃,呆呆地聽他如此這般地說,聽他給我出各種點子。菜都涼了,奶油湯像漿糊似的凝在盤子裡,他的點子卻越出越熱鬧越出越邪乎。還逼着我發表評價,讓我說他那些點子怎麼樣,聰明不聰明,絕不絕。我聽着,不予置評,最後只說了一句:“你還吃麼?”
他看看我,愣了一會兒,說:“不吃啦?不吃咱走吧。”
我們就起座走了,劉明浩差點忘了結賬。
我開車往家走,半路上呼了安心兩遍,沒有回覆。我把車開到香江花園,從我爸讓車剮了以後我就又搬回這裡住了。我進了門,看見鍾國慶和鍾寧正在客廳裡竊竊私語,見我進來,都住了嘴。鍾國慶站起來,板着臉看了我一眼,沒說話就走到他自己的書房裡去了。鍾寧不看我,也不說話,眼睛紅着,像是剛剛哭過。我一看這架式,心裡當然明白了。
我也不說話,就往自己的臥房裡走。鍾寧這時叫了我一聲:“楊瑞,你來一下,我給你看樣東西。”
她的聲音很啞,因此有些陰森恐怖。我沒理由不理她,於是就過去,在她對面的沙發上坐下。
“楊瑞,你看這是誰呀?”她從茶几上拿起幾張照片,放在我的面前,“你認識嗎?”
我看那幾張照片,臉上儘量平靜,但心裡卻轟的一下,腦門評怦直跳。這都是安心的照片,顯然是被什麼人偷拍下來的,背景是黃昏中一片破舊的居民樓,還有夾在居民樓接縫中的一輪昏暈的夕陽。我說不清是尷尬還是憤怒,但我沒有爆發,因爲我驚愕地看到,那些照片裡的安心,還領着一個一兩歲大的孩子。
我發着抖,問:“這是誰拍的?”
鍾寧沒有回答,反問:“這女的是誰呀,你認識嗎?還有這個小孩兒,你認識嗎?”
我擡高了聲音:“這是誰拍的?”
鍾寧冷冷地說:“我拍的,我讓人拍的。”
我紅了眼睛:“你想幹什麼?”鍾寧說:“沒想幹什麼,我就想知道知道,這小孩兒是誰的。真看不出來,這個大喇表面上裝純像個大學生似的,實際上早就當媽了!孩子都快上街打醋了!”
我眼睛發直,口脣麻木,連心裡都失音不會說話!安心怎麼會有孩子?在我頭頂上,好像有一個漆黑的大鍋壓下來。在那一剎那,我腦袋裡閃電般地閃過我對愛情和幸福的所有回憶和憧憬,然後,我看到它們統統地粉碎了,隨之而來的那種刺痛讓我禁不住用最大的瘋狂嘶聲叫喊:“你到底想幹什麼!”
鍾寧先是嚇了一大跳,繼而綽起那些照片,用更大更尖的聲音反擊過來:“誰是這小孩兒的爸爸!啊!誰是他的爸爸!啊!是你嗎!啊?”
她把照片摔在我的胸前,我真想給她一巴掌,但我壓制住了。我站起來走進臥室,把門砰的一聲關住。我幾乎喘不過氣來,我竟然淚流滿面。
鍾寧在外面叫罵:“楊瑞!你給我出來!你給我滾出去!你早就有女人有孩子,你他媽騙了我這麼久!你還有臉住在這兒,你還是人嗎!”
鍾國慶也從書房出來了,先是和他妹妹說了句什麼,然後在我門外厲聲叫道:“楊瑞,你出來!”
我打開門,還沒看清鍾國慶的樣子,臉上便重重地捱了一巴掌,我沒有一點準備,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不知道是牙被打出了血,還是鼻子出血流到了嘴裡,我滿嘴是紅!我沒有還手,我想我畢竟有對不起鍾寧的地方,所以我不還手!
鍾國慶咬牙切齒:“你他媽玩兒的夠狠的啊,你不打算在北京呆了是怎麼着!小子你別以爲這就完了,你敢跟我來這個,我他媽照死了整你!”
我爬起來,一言不發,返身去衛生間把一嘴的污血吐出來,然後洗乾淨,再然後回臥室把我的衣服和一些東西快速地裝進一隻手提包裡。裝那些東西不過是一種要離開的表示,並沒有算計哪些東西該帶走哪些可以不要了。三下兩下把包裝到半滿,拎起來就走。鍾國慶罵完,已經惡狠狠地回書房去了,不知給什麼人在高聲打電話,大概也是說我的事。鍾寧趴在客廳的沙發裡抽泣,我大步從她身邊走過,走了幾步又回身,把國寧公司發給我的手機和我那輛車的鑰匙,統統拿出來放在茶几上,然後離開了這個燈火輝煌的華麗的家。
天色已晚,我徒步沿着開闊的京順公路往城裡的方向走,沒有出租車,那些運貨的大卡車和拉人的小轎車沒人敢搭理我。我後來也不再心存僥倖地招手了,這麼晚了誰敢貿然停車拉上我這樣一個野獸般的流浪漢?我走了兩個多小時,走到夜裡快一點了才走到了三元橋。夜裡風大起來,風一直吹着我的臉,我的臉有點腫,臉和腳都感覺麻木。
我反覆想着:一切都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我還想着:那孩子是誰的?
後來我才知道,那天鍾寧從三環傢俱城的門口跟蹤了下班出來的安心。跟到一個居民小區,看到安心走進一幢居民樓,沒用多久又抱着一個小孩兒出來,路過一個小賣部時,安心放下孩子去買東西。孩子大概一歲多了,已可以在旁邊顛着跑。鍾寧從汽車裡下來,假意去逗那小孩,她問:“你幾歲呀?”小孩低頭不答。
鍾寧又問:“你叫什麼呀?”小孩靦腆地笑,抿嘴不答。鍾寧再問:“媽媽呢?”小孩回身指指安心,說:“——媽媽!”鍾寧拿出了她常常隨身帶着的一張我的照片,問孩子:“這是爸爸嗎?”
小孩份增懂懂地,居然點了頭。這時候安心買完東西,回頭看見了鍾寧。
安心馬上認出了她!鍾寧也沒有迴避,她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安心,嘴巴卻咧開來惡毒地一笑。
她說:“你真夠有福氣呵,有這麼好看的孩子,他爸爸也一定長得不賴吧。”
安心沒有回答,她抱起孩子就走。鍾寧也不追,返身回到她的車上,這時她已經面色鐵青,她已經把我恨到骨頭裡去了,她那時就在心裡發誓一定要讓我付出代價!
她上了車,車上還有她的一個隨從,正在收起相機,取出膠捲。她接了那膠捲,說了句:“走!”
這些情況是我事後才知道的,但我同時也知道,這並不是一場誤會。
一切都是我的錯,我愛一個女孩兒卻不敢和她公開在一起,而我不愛的女孩兒卻要因爲某種功利的目的和她違心地廝守。我是個卑劣的男人。
這一切還是結束了好!
我站在三元橋上,深夜的三元橋不再擁擠,四周的空曠使我攀然發現這座老式立交橋的壯觀,從它的主幹延伸出去的無數歷陌般的支脈通往東西兩面,把成串的路燈帶向不知盡頭的遠方。
這時我突然痛恨安心。她口口聲聲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男人撒謊,可她自己最大的毛病就是撒謊!她什麼都瞞着我,明知道我愛她可依然對我吞吞吐吐,話總是說到一半,總是說得模棱兩可,含混不清。她知道我是誰,住在哪兒,我有什麼親人,我從哪兒畢業,在哪兒上班,我的一切她統統知道!連我還有一個鐘寧,她也~清二楚,我對她已經沒有任何隱瞞!而她呢,她是誰,她過去發生過什麼事情,她究竟愛過幾個男人或被幾個男人愛過,我至今模糊不清,我居然連她還有個已滿週歲的孩子,都一無所知!
我越想越失望,越想越憤怒,越想越不可思議。當初我追她是以爲他純,爲了得到這個“純”,我徹底喪失了已經擁有的一切!我追她的原因和過程的本身就帶有一種諷刺的意味,她不僅不是我想像中的純情少女,而且,我怎會想得到呢,她還是一個拖兒帶女經風歷雨的媽媽!也許她自己都說不清,那孩子的爸爸是誰,在哪兒,還管不管她,還管不管這個孤兒般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