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善脣角欲揚,又硬生生剋制住了。
典型的心裡樂開花,嘴上還要犟兩句,道:“主上這話幸好沒被起居郎聽見。”
沈棠用帕子捂住鼻子,聲音悶悶的。
疑惑道:“這與起居郎有何干系?”
自己這回也沒說什麼出格的話。
祈善只是笑彎眉眼,用愉悅的口吻調侃着:“若讓起居郎聽到了,便是叫天下人都知道——善比褚無晦更重要,更得聖心!”
只要國家還在,繼承人有天賦,捲土重來未可知。沈棠距離統一越近,崔孝心中不安也越重,開始思考這些討人嫌的問題。
“主上走後,潛伏的斥候傳回了消息。”
衆臣爲了一致利益,暫時放下彼此嫌隙。
公西仇氣得辮子都要炸開了,將欒信往武膽圖騰腦袋一丟,讓武膽圖騰直接騰飛半空馱人。讓他親自揹人?哼哼,這麼掉價的事情他不幹。公西仇是有原則的男人!
即墨秋對此沒意見,只是將大祭司寬袍脫下,給欒信蓋着禦寒,以免上面風大着涼。
白素正要問他們有啥急事,沈棠從她身後走出來,道:“哦,你們是來找我?”
所有人都認爲這事兒是如今的國主幹的!
褚曜等人轉達沈棠堅定開戰的意思,想將使團打發回去,孰料使團這邊卻給了一個無法拒絕的理由。他們明面上是奉王庭命令促成和談,實際上是想暗中投靠沈棠。
崔孝用刀扇輕敲冰涼堅硬的蛇皮。
沈棠上來就切入正題。
高國使團表面上要和談,背地裡要投靠,怎麼看都透着一股子陰謀氣息。沈棠過來跟褚曜瞭解情況,這關乎着自己留着他們還是屠了他們!跟她玩什麼暗度陳倉把戲!
褚曜的回答倒是出乎意料。
“主上的子嗣跟主上不一樣。”康國臣子的奇葩屬性,註定換個人就壓不住,哪怕那人是主上子嗣也一樣,欒信提醒崔孝,“倘若主上有個萬一,祈元良、褚無晦和寧圖南都活不了,三省廢掉。顧望潮絕對會掛印離開,姜先登和康季壽這些人倒是不會走,但……即便是他們也扛不住世家之流的反撲。”
於是,有了使團這一出明修棧道、暗度陳倉,明面上替新主來和談,背地裡則是藉機跟沈棠接觸。只要談攏價格,他們願意裡應外合,配合沈棠,給高國致命一擊。
沈棠站在營帳外沒有進去。
使團幾人大喜。
有無子嗣都不重要。
這根柱子倒塌,康國不用談什麼未來了。
她回來的時候,大營正熱鬧。
不過——
本以爲是什麼輕鬆的活兒,沒想到主上、公西仇和即墨秋嚴重不認路,不認路就算了還躥得飛快,喜歡領路。欒公義反應慢騰騰的,根本派不上用場。至於崔善孝?
即墨秋眸子似黑沉許多,視線始終落在祈善身上,不知想了什麼東西,他從袖中掏出一尊巴掌大木雕:“祈中書,可願入教?”
公西仇見自己被當伙伕使喚,不爽。
沈棠打開,一目十行。
不得已,褚曜只能出面應付。
褚曜哪天不跟他計較了?
對此,欒信毫無興趣。
不用沈棠派人去找,褚曜收到消息自己趕來,一眼便看到沈棠臉上明顯的病容。
紛紛垂手答“唯”。
呵呵,這種“美差”再也不想要了。
崔孝懶得施展言靈趕路,建房子那會兒透支太狠,他乾脆搭一趟順風車,也跳上武膽圖騰的腦袋。只是他剛坐下,屁股下的巨蟒轉動眼珠子,視線向上,氣息不善。
白素先過去,沈棠後腳跟上去。
也許是太久沒有生病,這次着涼感冒就格外嚴重,沈棠回營地的時候又多了咳嗽症狀,嗓音不復以往清脆響亮。一雙泛紅杏眼充滿水霧,竟有幾分罕見的人畜無害氣質。
沈棠用三封詔書破壞了梅驚鶴的圓滿儀式,同時也將高國王庭折騰得不輕。吳賢第四子拿着詔書上位,雖說也有疑點,但程序上沒問題。禪位的吳賢待在哪裡都不重要了,高國王庭接下來的重心就是上下一心,促成兩國和談。至於代價,他們無暇去想,性命最重要!
崔孝被他看得維持不下去,泄氣一般狂扇着扇子:“唉,其實還是有些擔心會步了前人後塵。縱觀這幾百上千年的亂世,多少國家因子嗣青黃不接而走向衰亡。其他不說,光是武國這個前車之鑑就讓人不安了。”
沈棠就是康國最重要的頂樑柱。
“瑪瑪,憑什麼?”
“自然是上書,請主上廣納後宮,綿延子嗣,安撫臣心。”崔孝拱手衝沈棠方向施了一禮,腦補那個畫面,他用刀扇掩住失禮笑容,“嘖,只是想想祈中書和褚尚書的脾性和眼光,世上怕是沒雄的能入他們的眼。”
就不信大祭司剛纔的疑問沒讓祈善警惕。
“主上怎麼病了?”
“不礙事兒,文士言靈的反噬罷了,估計再病兩天就好了。”要不是那個使團還等着她,她非得跟無晦好好訴苦,這次受太大委屈,“剛纔的高國使團怎麼回事?”
崔孝二人有武膽圖騰代步,沈棠幾人就比較慘了,只能靠着言靈趕路。偏偏她還是個病號,鼻子時不時就不舒服。只是流鼻水一個症狀還好,最煩兩個鼻孔都堵住無法自由呼吸。
崔孝道:“哪裡不一樣?”
理論很美好,現實很殘酷。
倒是一側的大祭司問:“聘禮的聘?”
這幾家大族懷疑新主,自然不會跟新主一條心,還要提防新主拿他們開刀立威。
來的時候一行四人,走的時候一行六人,沈棠將祈善留下主持上南郡大局,率兵鎮壓戰亂後的動盪,方衍和晁廉也留下來,這倆兄弟對上南郡有特殊感情,不看着上南郡安穩,他們怕是不會安心。沈棠帶走了崔孝和欒信,欒信的身體還未恢復由公西仇揹着。
她可算完成任務了。
這也是高國王庭聚攏人心的好機會。
“倘若臣子不爭聖心,哪有機會建功立業?”不是有能力就能登高位的,聖心也是官場重要指標,奪得聖心就能得到最大限度的自由、權限和資源,才能一展才華,“主上方纔要臣等着,給臣拿回完整的西北大陸,若讓起居郎記下來了,流傳後世,世人會如何讚揚咱們這段情誼?江山爲聘,足以!”
祈善得意道:“他哪是不跟我計較?”
從雲達幾個老登就看得出來,時隔百年,他們依舊懷戀着當年的武國。但凡當年的武國國主還有子嗣,這個子嗣就會成爲凝聚一衆老臣的紐帶,說不定武國還有機會苟延殘喘。
“嗯。”
先下手爲強,後下手遭殃。
她始終沒進入營帳的意思,褚曜也只能跟她站在營帳外,從袖中抽出一份機密文書,呈遞上去:“不外乎是世家那點利益。”
欒信好半晌纔給了反應。
文士瞳孔一顫,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深深作揖下去:“失敬失敬,原來是白大將軍!喧譁並非吾等本意,實在是有萬般緊急大事想求見沈君,還請白大將軍恕罪。”
沈棠本就病着,腦子反應慢。
“主上,莫要氣傷身體。”
在高國宮變第二日朝會,內廷有三名妃嬪喪命,這三人與高國前朝大族親密,更與那日宮變失敗的吳賢第五子有利益接觸。也正是這三人的死,徹底斷掉王庭上下一心的可能!
“合作條件呢?”
隨後收穫親哥眼刀一枚。
遠遠就看到一支陌生隊伍。看清這支隊伍亮出來的旗幟,她瞭然:“是高國的使團吧?過來議和的?上次不都說了,這一戰不會就此停下麼?咋又來?”
“白少玄。”
也有觀察敏銳的注意到沈棠身上裝束。
儘管很離譜,但康國臣子聽到“江山爲聘”,九成九隻會想到聘金,那位大祭司第一反應卻是聘禮。崔孝意味深長道:“主上也到年歲了,老夫觀此人也是秀色可餐。”
使團衆人不敢有絲毫怨言。
一名文士裝扮的男子轉頭,上下打量白素,猜測她身份。白素一身穿舊了的粗布麻衣,哪怕氣勢了得也讓人看輕。文士還有腦子,不敢在沈棠地盤放肆,壓下心底煩躁,衝白素拱手問道:“不知您是哪位將軍?”
即墨秋再次安利失敗,倒也不氣餒。
木雕頭上的帷帽還是可拆卸的。
再者說了——
欒信依舊毫無興趣。
崔孝道:“要不要跟老夫打個賭?”
白素上前就是一聲呵斥。
沈棠面無表情聽着。
“軍營重地,豈容爾等喧譁?”
“阿年,不得對殿下無禮。”
欒信沉默了會兒:“不一樣。”
正式踏入大營,白素長舒一口氣。
冷笑着將東西合上:“跟我討價還價?他們舊主吳賢都沒這個資格了,他們算個屁!找個人告訴他們,我病了,不便將病氣過給他們,讓他們再等等。等不下去就滾!”
“你待如何?”
家中有些臉面的僕從都比她穿得好。
公西仇他哥還怪好的。
這事兒也不復雜,高國使團想求見沈棠。
她忽略了。
見沈棠接過去,他小聲提醒。
越是心眼多的人,越容易多想。
欒信許久纔給了回答。
哪怕康國佔上風,但雙方再打起來,沈棠這邊也得損失一定兵馬。損失再小也是人命啊,對於仁君而言,能不犧牲就不犧牲。
不過,沈棠的頭銜和實力就是她最大的資本,不需要任何華裳加持點綴。別說一身粗布麻衣,她就算胡亂披一件麻袋草裙,誰敢說那不是袞衣繡裳?她有這個特權。
“你們先在這裡等着,我還有別的事情。”站在光鮮亮麗的使團衆人跟前,兩腳沾滿厚重污泥,不斷流着鼻涕水的沈棠絲毫沒不自在,“你們的事情,一刻鐘再給答覆。”
這一路全靠白素一次次修正。
他們這些年明爭暗鬥就沒有停過好麼?
雙方對一些細則沒達成共識,即便是褚曜也不能做主,這事兒只能繼續拖着。使團這邊催促得緊,希望能二次談判,褚曜這邊一直沒給反應,於是有了沈棠等人看到的畫面。
欒信:“……”
世家大族互相聯姻,牽扯極深。
“蛇大哥,莫小氣。”
“老夫還是想逗逗,公義就不想看祈元良和褚無晦扭打起來?”崔孝可太想看到祈善倒黴了!他承認,自己有公報私仇的成分。
崔孝下注是祈元良。
欒信思索時間更長了:“賭什麼?”
欒信只是默默扭頭看着崔孝,不發一語。
沈棠要快速瞭解這幾日發生了什麼,跟高國使團又談了什麼,以便做出正確應對。
他嘴角一抽,婉拒。
沈棠表情微囧,差點兒噴笑,急忙將剛放下的帕子捂回去,沒好氣道:“元良,你今年三歲了?怎麼還跟孩子似的,與無晦較勁兒這些?得虧無晦年長,不與你計較。”
她一邊走一邊下令:“讓無晦來見我。”
“賭一賭,誰會先上書提議主上納後!”
祈善低頭看着那尊木雕。
祈善劍眉一挑,道:“自然是聘金的聘,即墨大祭司爲何會有如此荒誕的念頭?”
只要沈棠願意收留,沈棠就能不費吹灰之力吞下他們手中掌控的兵力,包括一大片高國疆土。沈棠作爲國主,沒拒絕的理由。
崔孝嘆氣:“這倒也是。”
白素眯眼看着使團方向,那些人似在爭執什麼。她道:“主上,末將去看看。”
信任危機一旦產生就會產生雪崩。
與其等着什麼時候被新主幹掉,倒不如趁着新主還有價值的時候,賣個好價錢。
巨蟒最後也沒將他撅下來,縱容這隻螻蟻坐在它尊貴的腦殼之上。崔孝呼吸着上方新鮮空氣,神清氣爽。一側的欒信慢吞吞撐着起身,坐在他一側,視線落在肩頭那件祭司袍。崔孝用刀扇點着蛇頭,化出屏障隔絕迎面吹來的勁風:“這位大祭司倒是有意思。”
挾“功”圖報?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麼樣。
康國建國的時候,她都沒給世家留下族田佃戶,現在國家穩定還打了勝仗,想讓她鬆這個口?想屁吃呢!她率領鐵騎將人殺光了,田和人依舊是她的,他們的命也是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