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一片一片潔白的雪花,從窗口劃過,劃出凌亂的軌跡。玲站在窗邊,凝視着那些絮絮飛舞的雪從蒼茫的天空上飄落,浩浩蕩蕩地覆蓋整個冰冷的大地。
白色,那麼絕望,那麼短暫,宛如流星般消逝,飄在街上路人的身旁。
很遠的地方,教堂敲響了2011年聖誕節的鐘聲。
十年前,那是玲和敬第一次見面。
那時候王菲還在纏綿地唱着《紅豆》,藍的天飄着白的雲。大學新生的入學典禮上,玲如一眼清泉站在人羣裡,絢爛的色彩映入男生們的眼中,定格成那一道最美麗的風景。
男生們都說,玲是個美麗的女孩。男生們的心如小鹿亂撞,等着玲的回眸一笑。
只有一個人,大膽得甚至有些賤地說道:“喂,美女,我可以追你嗎?”
玲輕輕皺起了柳眉,那個男生就站在自己的身後。他笑了,那可以稱得上古怪的笑聲像潮水撲打在臉上,將聽覺瞬間淹沒了。
那一刻,玲是想捂住自己耳朵的。但她沒有多餘的手,所以只是伸手掩了掩鼻子。
那個人竟然在抽菸,香菸辛辣嗆人的氣味滲透到她身邊的每一寸空氣裡。尼古丁的味道,被他吸進肺裡,再吐出來,然後,融入她的呼吸裡。
那個人不依不饒:“喂,美女,考慮一下我啦,我其實很帥的。”
玲,突然很想離開這個無聊的入學典禮,因爲她的身後站着一個十分討厭的傢伙。
但畢業典禮很漫長,校長在主席臺上講着又長又臭的演講詞。那個老頭,頭髮已掉成地中海了,看起來很滑稽。他突然停了下來,演講詞終於完結了。他說:“現在,請本年度的新生代表伊天敬同學上臺講話!”
聽說,他是入學成績最高的高考狀元;聽說,他考了滿分;聽說,他IQ達到180,和愛因斯坦同一級別。有關他的傳說太多太多。和其他新生一樣,玲踮起了腳,以張望的姿勢尋找着那個只會在傳說中出現的人物。
尋尋覓覓,那人卻在身後。
一個身影從玲的眼角迅速地掠過。玲張大了嘴巴,尼古丁的味道衝破了她呼吸道脆弱的防線。那個男生居然仍叼着那根香菸,大搖大擺地向前走去了。
在一羣人的瞠目結舌中,他走上了主席臺。
雙手插在褲兜,頭髮亂糟糟,褲帶沒綁緊,襯衫僅剩下幾顆鈕釦——他就是這樣邋遢,這樣猥瑣。連校長也像見到了外星生物似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無數少女心中曾經構造起的完美的白馬王子形象,就那麼“嘩啦啦”地碎了。
這是玲和敬的第一次見面,算不上美好,但足以刻骨銘心。
誰又能預料得到,從此以後,她的生命便離不開他。
這個大學裡種滿了木棉樹,秋天的時候,一大片的紅紛紛落下。人們從樹下漸次走過,在這片紅的世界裡盡情徜徉着,沒有聲音。
玲安靜地坐在陽臺上看書,四周的空氣中翻涌着木棉花的香味。那樣的日子,多麼美好。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從女生宿舍的陽臺上,經常可以看到敬在校道上走過。
他仍然抽10塊錢一包的廉價香菸,跟同伴說着黃色笑話,朝經過身旁的美女大聲吹口哨。被他挑逗的女生,害羞地掩着臉一路小跑過去,似是一隻驚慌的小鹿。
那種時候,玲總是合上書,然後輕蔑地吐出兩個字,“流氓!”她走回寢室,再也沒有看書的心情了。
大一那年,玲和敬同樣是受人矚目的人。追求她的人不計其數,情書和鮮花是那個時期的主旋律。而敬,他經常翹課,在上課途中,常常會有穿着警察制服的人來找他。
看到他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帶上警車,玲就高興地對身邊的朋友說:“哎呀,那個流氓終於被抓走了。”她以爲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她的心裡因此涌起一陣小小的喜悅。
然而第二天早上,她那小小的喜悅便如泡沫一般破滅得無影無蹤。
敬又嬉皮笑臉地出現了。
他好像並沒有犯下什麼罪行,但警察仍時不時地來找他。直到後來,有人說,伊天敬自高中起就是一個名偵探,警察遇到棘手的案件,都會找他幫忙。
竟是這樣,玲突然想笑。她覺得,伊天敬的行爲更像個罪犯,而不是偵探。
事實上,如果不抽菸,如果不挑逗女孩,如果再正經一些,如果再整潔一些,平心而論,玲認爲,敬還算得上是一個好看的男生。可是沒有如果這麼一回事,所以玲依舊那麼討厭敬。
她和敬的人生交集不過如此。
等木棉樹掉光了葉子,光禿禿的樹椏沿着天空徒勞地伸展,天空就下雪了。
白色的世界,遠眺過去,彷彿一座雪封千年的遠古之城。呼出去的氣息,瞬間就化爲了微小的結晶體。
女生宿舍裡的人經常會看到,玲戴着厚厚的圍巾,穿着羽絨大衣,迎着寒風走出門去。下午五點,她總要走到男生宿舍和女生宿舍樓中間的樓道里。她拿着一袋貓糧,蹲下去,嘴裡喊着“小細”。一隻小花貓就從看不見的地方探出頭來,可愛地“喵喵”叫着。
它叫小細,這是玲給它起的名字。那一天,她下課回來,經過這條狹窄的樓道,便發現它可憐兮兮地瑟縮在牆角。它的腳受傷了,旁邊還有一條染了鮮血的木棍。
它是一隻可憐的流浪貓,因爲被人類欺負,所以躲在了這裡。
玲走了過去。它睜大充滿恐懼的黑色瞳孔,黑白相間的毛髮微微顫抖着豎了起來。這是人類,曾經傷害過它的人類,絕望在它的眼瞳裡裂開了紋路。
“不要害怕。”她把蹲下的動作做得很輕很輕。小花貓像是聽懂了她的話,這個女孩溫柔而善良的笑容淺淺浮起在嘴角,沖淡了貓眼瞳裡的恐懼。
“不要害怕,小細,”這是她信手拈來的名字,玲對此十分滿意,“以後就叫你小細,好不好?”她將手指輕輕地放上去,貓的毛髮暖暖的。它蹭起了她的手掌,小小的腦袋,撩得她的手心癢癢的。它似乎在說,小細這個名字很好聽。
從那時起,每天給小細餵食三次便成了她的日常安排。貓糧很貴,學校附近沒有,玲要搭一個小時的公車特地跑到寵物市場買,這幾乎佔去了她一半的伙食費。她開始吃很少的飯菜,每次去飯堂都吃不飽。有一次她暈倒了,校醫告訴她是營養不良造成的。
她在寢室休息了好幾天,躺在牀上惦記着小細這幾天有沒有吃的,會不會餓死。日夜的思念,終於催使她疲憊的身體活動了起來。她下了牀,套上一件外套,因爲高燒還沒有退,雪花飄落到額頭上彷彿立刻就要融化似的。
裹緊了外套,玲走向那個樓道。她腳步遲疑,生怕會見到一具瘦骨嶙峋的屍體。
如果小細死了,她的心裡會裝滿內疚的。
地上的雪畫出她一步一步的腳印,另外有一串截然不同的腳印延伸向前。前方出現了一個蹲在地上的身影,正在慢慢地撫摸着吃得正歡的小花貓。那人抽着煙,穿一件熟悉的外套。
玲躲向了一邊。雪花落在那人的肩膀上,他稍微側過頭,輕輕拍去。
半邊臉,一半的五官,一半的瞳孔,一半的嘴角,和另外一半組成的,就是那個討厭的男生——伊天敬。
玲抱着貓糧站在宿舍樓下的拐角處。天氣太冷了,她感覺身體在慢慢僵硬。回到宿舍就會暖和起來,但她沒有走,留在那裡聽敬跟小花貓說:“小賤,天氣冷了,要多吃一點哦。”
玲記起來了,以前,她來喂小細,總髮現地上有一些剩餘的貓糧,而小細吃得並不多。現在,她明白了,還有另一個人同時在喂這隻流浪貓。
但是……小賤這個名字可真難聽。
身後不遠處傳來誰打噴嚏的聲音。敬回過頭,拐角處有個身影迅速地閃了過去。他走過去,看不見人,只發現一串嶄新的腳印慌亂地留在了雪地上。
遠處,教堂的鐘聲沉重而孤獨地飄蕩在天空中。那些雪花,彷彿是被敲落的音符。
2001年的聖誕節。
玲喜歡上了一個男生,他不叫敬,而是大她幾歲的在讀研究生——何思源。
源長得很帥,面容總是蒙着一層薄薄的憂傷,他和敬是完全迥異的兩個人。實際上,從入學典禮的那次挑逗起,玲便沒有和敬說過一句話。雖然讀同一班,但玲總是刻意地和敬保持着距離。
而敬,似乎也把她給忘了。他可以交往到許多漂亮的女孩,她們喜歡他的幽默和才氣。他有時候跟她們講破一件奇案的過程,她們敬佩得眼睛裡溢滿了光。更多的時候,他因爲一腳踏兩船而被女孩子在教學樓的走廊上大甩耳光。
那樣的時刻,怎麼說也有點大快人心。
找到比敬更優秀的男生,玲很滿足了。源比敬更帥一點,成績也十分優秀,且家境優越,聽說父親在省裡做高官。玲有一次跟他去見父母,那是一個有教養的高幹子弟的家庭,是風流成性的敬無法比擬的。
只是玲無法確定她是否愛源,就像無法確定源是否愛她一樣。他有一次聊電話,特地找了偏僻的陽臺,對電話裡的人時而情意綿綿,時而惡言相向。玲躲在衛生間裡,聽得一清二楚。
後來關於源的流言越來越多。有好心的同學告訴玲,源是個花花公子,弄大了本校一個女生的肚子,還拋棄了她。玲也見過那個女生。當她挽着源的胳膊在校園裡走過時,她扭過頭看見一個女生遠遠地站在樹下,既恨又愛地望向這邊。
有一次,那個女生闖進了玲的宿舍,跪在她的面前勸她離開源。那一幕,宿舍裡的很多人都看到了。玲羞愧難當,決定找源說清楚。
那是一個下着大雪的晚上,源說,他在研究室,她可以去找他。
他們見了面。研究室很冷,源坐在椅子上,上面墊着一層薄薄的被單。放在一旁的電暖爐沒有開啓,據說是壞掉了,他瑟瑟地說着好冷。玲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把手提包放在了椅子上。
兩個人談論着感情問題。源承認了他和那個女生的瓜葛。玲提出分手,源很爽快地答應了。他跟她說:“既然如此,我們出去吃最後的一頓晚餐吧。”玲答應了。源按了一下桌子上的排插按鈕,便擁着她走出了研究室並且鎖上了門。
他們在學校附近的餐廳吃了一頓飯,聊了好久。大約兩個小時後,待源要結賬時,玲才發現她的手提包忘在了研究室。源跟她回去一起拿,走到半路,口袋裡的手機卻突然響了。他接起來,像有急事。之後他便把研究室的鑰匙交給了玲,讓她自己去拿回來。
玲回到了研究室,打開門,研究室裡突然變得十分暖和。地上的暖爐不知爲何又工作了,將屋裡的寒氣全部驅走了。玲看見她的手提包就放在自己剛剛坐的座位上。徑直走過去,手剛接觸到手提包的那一瞬,彷彿被凍僵了一般,她瞪大了眼睛。
地上躺着一具屍體,那個女生——源的前女友,睜着死不瞑目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這個充滿罪惡的世界。她的脖子上有一道深深的紫色勒痕。
“你殺了她?”一個聲音從身後傳來。
玲回過頭,看見源站在身後,臉上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詭笑。
那年大學最轟動的一件事,就是玲被當成殺人兇手抓了起來。
曾經那麼美麗的玲,很快便變成了一個心如蛇蠍的女人。大家都說,她是因爲感情糾紛而殺了死者。她和死者之間的糾葛,是很多人都知道的。
更重要的是,玲的口供顯示,她在進入研究室找源時並沒有看到屍體。研究室擺設很少,屬於一目瞭然的類型,屍體不可能在她的眼皮底下藏起來。她第二次進入研究室時,就發現死者躺在了地上。在這之前,研究室一直處於密室狀態,唯一一串鑰匙就在源的手裡。而他向警察證實,他在半路上就已經將鑰匙交給了玲,那是不可複製的電子鑰匙。
案件看起來那麼簡單。辦案的警方認爲,玲是在去研究室的時候遇上了正要來找源的死者,因爲感情糾紛,所以玲對她起了殺意。這是合情合理的解釋,否則屍體又是怎麼飛進密室的?
研究室全部安裝了防盜窗,外人根本不可能從外面進入。而唯一的鑰匙也一直在源的身上,在回去的途中他才把它交給玲。
警察跟玲說 :“再怎麼狡辯也沒有用,兇手除了你,再無其他人。”
玲委屈地流下了眼淚。她蹲在冰冷黑暗的拘留室裡,細細回想着所有的一切,但她根本想不出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她確定自己沒有殺人,根本不知道屍體怎麼會在密閉的研究室裡出現。
自己是被冤枉的,卻無力申辯,這多麼可笑啊!
兩行滾燙的眼淚從她的臉頰滑落。黑暗中,她的冤屈無聲地忍受着寂寞。
突然,玲擡起了頭。她想起了一個人。
她非常討厭的那個人,或許能救她。
他就是傳說中的名偵探——伊天敬。
敬趕到警察局,見到了要求和他見面的玲。
“咦?你要見我?你是誰啊?”他撓了撓腦袋,漆黑的雙眼漾滿了困惑。
“啊——”玲又想哭了,眼淚在眼裡波動着。
敬居然忘了她。是的,他真的不記得了,在入學典禮對她的挑逗只是他無數個惡作劇之一。在敬的人生中,出現過太多的女孩。他的手機上,女孩子的號碼排得長長的。愛情對敬而言,不過是一杯不溫不冷的白開水。他只對案子感興趣。
聽了玲對案子的陳述,敬陷入了沉思。
會客室在頃刻間安靜下來,夜色從窗口瀉進來,在牆壁上裂開涇渭分明的紋路。彷彿全世界被清空了,只剩他們兩個人。敬側着頭不出聲,眼瞼半垂下來,睫毛上的月光溫柔地睡着。
玲靜靜地凝視着敬。這個男生安靜的時候有一張很美好的面容,然後玲
就聽到了自己心中花開的聲音,一下一下,春意瀰漫了整片荒野。
過了很久,敬的嘴角突然動了動,浮現出如霧靄般的微笑,遊弋進了她的血液。
他說:“謎底解開了。”
窗外,一城的夜,結束了,一縷清晨的熹光將他的笑容鏤空成透明。
真正的兇手是源。
敬找到了三個疑點:一、他利用電信公司調查了源那天晚上的通話記錄。通訊記錄能夠證明那個時間段並沒有電話打入源的手機。源只是故意按響手機的鈴聲,裝作有來電而已。二、源曾經說電暖爐壞了,但事後經過檢測發現,電暖爐沒有壞。在玲的回憶裡,源離開研究室前曾經按下排插的按鈕,他這樣做,無非是想啓動電暖爐,使屋裡的溫度升高。三、在兩次進入研究室的過程中,玲記起來,屋裡的擺設少了一樣東西,那就是源坐過的椅子。
少了一張椅子,卻多了一具屍體,再加上低溫——敬解開了源使用的詭計。
源殺了死者,然後把她的屍體擺成椅子的模樣放進雪地裡凍僵。這樣的人肉椅子還缺兩條椅腿,源應該在屍體的下面放了兩根木棍做支撐。然後他就坐在人肉椅子上等着玲的到來。當然,就這樣不加僞裝是不行的,所以源故意在椅子上放了一張被單。這樣一來,玲根本不會對椅子起疑心,只會認爲源是因爲太冷才墊上了一張被單。
接着,源便故意約玲出去吃飯,開動電暖爐,讓屋裡的溫度升高。凍僵的屍體便慢慢變軟,倒在了地上。在回來的途中,他藉故走開。在玲走上樓的時候,他已經悄悄溜到了研究室所在房間的樓下,利用早設置好的繩子,將被單和椅腿一起從敞開的窗口拉出來。這樣一來,屍體就憑空出現了,他讓玲成爲替死鬼的詭計也順利完成了。
得到敬的幫助,警方很快拘留了源。在審問之下,他終於交代了殺人的過程。正如敬推測的那樣,源實施了栽贓嫁禍的詭計。更令玲心寒的是,源從一開始就打算讓玲當他的替死鬼,才和她交往的。
她的初戀,就這樣悲慘地結束了。
走出拘留所,雪花還在漫天飛舞。她剛流出的淚水掛在臉上,隨即變得冰冷。
她蹲在地上,身體不斷地發抖,弄不清是悲傷還是寒冷。突然,一襲溫暖罩上了她的身體。她擡起頭,看見敬只穿着單衣,雙臂環抱着。他把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錯開的體溫絲絲滲入。
他叼着煙,樣子賤賤的:“美女,跟帥哥去喝一杯啦。”
玲“撲哧”一聲笑了。
所有的悲傷,似跟雪一起融化掉了。
大學後三年的聖誕節,玲是和敬一起度過的。
他們坐在教堂外面的長椅上,隔着一道神聖的大門,聽信徒們念着如天籟一般的頌詞。有純白無瑕的光芒從大門的裂縫處滲出,彷彿門的另一邊是縹緲的天堂。
雪惆悵地紛紛灑落,街道如一條緩慢流動的河流。
經過的情侶,戴着聖誕帽子,相互依偎在一起。佈滿星辰的夜空中,彷彿有一隻麋鹿拉着車掠過,“叮叮噹噹”的悅耳鈴聲在雪中緩緩地跌碎。玲依靠着敬溫暖的肩膀,兩個人不說話。他身上的尼古丁味道,她早已熟悉。
雪落下來,沒有聲音,一層層的白將兩個人覆蓋了。
敬抽着煙,很久很久才說一句話:“五年後的聖誕節,我們結婚吧。”
他說話的聲音很小,零散的音符潛入到落雪之中,迅速不見。玲緊緊抱住他的胳膊,狠狠地點了點頭。
時針跳向12點整,教堂的鐘聲奔向了夜空之上。
雪是安靜的看客,見證他們的約定。
畢業後,敬開了一家偵探社。玲也順利地進入警察部門,當了一名法醫。
有時候,玲會到敬的偵探社幫幫忙。他一個人,辦公室總是很凌亂,終日瀰漫着香菸的味道。剛開始,敬接的案子都是一些婚外情之類的無聊小事。即使是殺人案件,也簡單得令人覺得乏味。
敬更多的時間是泡在酒吧裡。他可以喝上三天兩夜,然後醉倒在街頭。幾天不洗澡的他,下巴上長滿了鬍鬚。玲經常一個人把他從酒吧裡扶回來,滿身酒氣的他,爲無法盡情施展自己的才能而苦惱。
玲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他。她站在偵探社辦公室的窗口,望着冬天的第一場雪洋洋灑灑地鋪蓋這片冷寂的大地,心情悲傷。敬還記得去年聖誕節的約定麼?
今年的聖誕節,他們沒有一起過。敬接到了一件殺人案,是外地警方的委託。案件詭異離奇,他專程趕了過去。玲孤單地看着街上洋溢着幸福的人們,耳裡卻是電話裡敬興奮的聲音。
這是一件很複雜的案子,把他給難倒了。正因爲有難度,敬才如此興奮,他好久沒遇到這樣離奇的命案了。
“是嗎……那就好……”
話到末尾,在嘴角打個旋兒,玲悲傷地伸出手,去接一片片落下的白雪。
“嗯,那我掛了。”
敬似乎忘了,聖誕節對他們而言是一個多麼重要的日子。
去年的今天,他向她求婚了。
那應該是求婚吧。玲不確定,這或許也可以說是約定。她蹲下去,在雪地上寫下了2005這個年份,然後是2006……一直到2010。
還有很久呢……她想着,蠕動了一下嘴脣,便嚐到了眼淚的鹹味。
敬用了三天才查出那起命案的真相。當他道出兇手所用的詭計時,真兇絕望地癱倒在地上,像是受到了極大的打擊,不敢相信地看着敬。
“你怎麼可能破解?那個人說,這是完美的犯罪,我不會出事的。他騙我。”
那個人?敬對此很困惑。難道有人在背後唆使他犯罪嗎?然而無論他再怎麼追問,真兇就是一句話也不肯透露,眼神驚恐,彷彿在畏懼什麼。
目送真兇上警車,敬鬆了一口氣,和負責辦案的刑警握手道別。就在那一刻,他的視線突然捕捉到了不遠處的空地上的一個黑色的身影。
那是一個身穿黑衣的少年,黑色的帽檐被壓得低低的,稍稍擡起的半張臉上,精緻的皮膚近乎裹着一層透明的膜。他是那麼陰森,整片的黑影都在夕陽下被大幅地拉開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他手中拿着的一個鮮紅的蘋果。
只見他坐在鞦韆上,慢慢地搖晃着。每一次搖擺,都能拉扯出一簇簇鮮紅。那些鮮豔的顏色,恍惚地流失在荒蕪的黃昏中。敬凝視着他。
周圍已經安靜,橘色的夕陽帶着一羣焚燒着的雲彩逃亡了。敬朝黑衣少年走了過去。
這個少年,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在解開謎團的這幾天,敬總在現場有意無意地看到這個少年。他是誰?敬對少年的身份很感興趣,在走向那個搖晃的鞦韆的過程中,他的腦海裡不斷地重放着剛纔真兇的自白:“那個人說,這是完美的犯罪……”
那個人,神秘的黑衣少年……兩個問題糾纏在一起。
“吱呀——吱呀——”
鞦韆很舊了,生鏽的鏈條承受着少年的體重,發出遲鈍的聲響。
突然,黑衣少年伸出腳,卡在地上,鞦韆停止了晃動。他站了起來,朝走向這邊的敬擡起了頭。那張天真可愛的臉上,有的卻是不羈的邪氣笑容。短短一瞬,他又低下了頭,臉部隱沒在帽檐下的陰影裡,僅留下一抹神秘的微笑,很淺很淺,看上去彷彿被風一吹就散。
他轉過身,要離開,背影迎着夕陽墜落的方向。
“哎,請等一下。”敬叫出聲,但黑衣少年沒有停下來,而是繼續向前走。
“等一下。”敬走快兩步,追了上去。
“什麼事?”這一回,黑衣少年停在了馬路邊,偶爾有飛馳的汽車卷着灰塵從面前經過。放學和下班的人們,稀稀疏疏地將自己的影子拓印在了黃昏的街道上。
“那個……”敬站在黑衣少年的身後,也不知道該問些什麼。
晚霞擁抱着安靜的色彩,沉默在兩個人之間長久地蔓延着。
突然黑衣少年輕笑了一聲。
敬眉頭一皺:“你笑什麼?”
黑衣少年給出的卻是另一番迴應。他的聲音澄澈,有些低沉地飄出來:“你知道死神筆記嗎?”
“死神筆記?那是什麼?”敬問道。
“嘿嘿嘿,你以後就會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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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聲聽起來很遙遠,然後,他突然飛快地跑了起來。還沒等敬反應過來,黑衣少年便騎上一輛摩托車,消失在了黃昏的天幕之下。
那天是敬第一次聽到“死神筆記”這個名字。
之後,他和喜歡吃紅蘋果的黑衣少年還有幾次邂逅。
這個城市陸陸續續出現了很多奇怪的案件,作案的人每次都能用近乎完美的手法實施犯罪,弄得警方焦頭爛額,他們不得不經常來向敬求助。每次到案發現場調查,敬總會有意無意地見到那個黑衣少年。
他開始確定,這些案件的發生和那個少年一定有某種關係,和那本死神筆記也有莫大的淵源。他不禁對少年口中的筆記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它到底是什麼樣的筆記本呢?
時間突然變得不夠用,離奇的案件一件接一件地出現。敬不再去酒吧酗酒了,連待在偵探社的時間也變得很少了。玲做好飯菜等他回來,黑夜在窗外流逝,路燈下依舊沒有出現他歸家的身影。
飯涼了,她就拿去熱一下,再涼,再熱一下……
好不容易手機響起了敬的號碼,他留下的卻只是匆匆一句:“今晚我不回來了。”
玲拿着手機,看見玻璃窗映出自己的臉,悲傷像腐爛的塊根一樣爛在了上面。她默默地拿着手機,過了很久纔對手機那邊早掛線的人慢慢地說:“聖誕快樂!”
第二年的聖誕節,他們依然沒有一起過。
離那個結婚的約定,還有三年。敬,你忘了嗎?
其實,敬是記得的。
他只是打算在那之前,揪出一個龐大的犯罪集團。
敬漸漸發現,這些奇案之間都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繫。因爲案子裡的兇手都使用了高超的犯罪技巧。以他們的智商,是根本想不出來的。這些殺人的詭計,彷彿都來自同一個人。
而有些嫌疑人在坦白的時候,都有意無意地泄露出了他們幕後還有人的事實。但彷彿在害怕着什麼,他們不敢多說一句。敬於是對此進行了縝密的偵查。他的調查對象鎖定在了那個黑衣少年的身上。
毫無疑問,那個少年和這些案件有關。
敬曾多次截住黑衣少年,事實上,好像是他故意讓他截住的。敬覺得很奇怪,黑衣少年似乎並不怕被發現,反而還特地將敬的偵查方向引導到自己的身上。
一個沒有星星的夜晚,黑衣少年和敬進行了對話。
四周浮動着沉甸甸的黑暗,城市的輪廓迅速在夜色中暈開,模糊不清。霓虹的光,根本無法爬上那張神秘的臉。
“你是誰?”敬問。
“我?嘿嘿,我沒有名字。”黑衣少年說着,手中像變魔法似的亮出了一張撲克牌。
他隨手一拋,那張牌便似飛刀一樣飛了過來。敬伸手接住,在他手中的撲克牌是,黑葵A。
“這就是你的代號嗎?”敬問。
黑葵A低頭不語,微微的笑意在月色下泛着寒光。
敬猛然想到什麼,問:“你們的組織是以撲克牌爲代號的吧?”
黑葵A繼續笑着,彷彿對敬所推測出的一切都表示默認。
“可是,你爲什麼要讓我知道?”這個敬就不懂了,他問少年,“你們的組織理應一直隱藏在暗處,不能讓世人知曉的。你這樣做,不是背叛了你的同伴麼?”
“嘻!”黑葵A又笑了,嘴角彎起來,脣齒間擠出冰冷的聲音,“同伴?我不需要這種東西。”
敬愣住了,這個看起來不過15歲左右的少年,身上的孤獨卻像一棵瘋長的植物。敬定定地望着少年,心中的悲傷就那樣一點點暈開了。
這樣一個孩子,卻有着成年人的孤獨和滄桑。
之後,他們還談及了Joker,談及了死神筆記,談及那個組織的很多事情。黑葵A毫無保留地將他所知道的一一告訴了敬。敬知道,黑葵A是打算借自己的手鏟除那個組織。
“別誤會,”離開的時候,黑葵A突然說,“我把一切告訴你並不是爲了維護正義,嘿嘿嘿,我自有我的正義。”
他轉身離開,悄悄隱沒於夜色之中。朦朧的月光下,黑葵A像煙一樣迷幻的影像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來自於黑夜盡頭的風,大片大片地掠過敬的身邊。敬不知道,以後再遇到黑葵A,他們將是對手還是朋友。
一年過去了,又是新的一年。
敬依然那麼忙,連續好幾天不見人影。玲隱隱地察覺到,敬在暗地裡調查着什麼,而且那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她好幾次想問他,但嘴巴張了張,聲音在脣邊徘徊數秒,終還是化成一團嘆息輕輕吐了出來。
在獨守着偵探社的日子裡,玲決定嘗試着織一條圍巾。樓下新開了一家毛衣店,她到那裡買了一大包毛線。中年的老闆娘笑着問她 :“你是織給老公的嗎?”
她羞澀地離開,臉上不知何時綻放出了一朵暈紅的花蕾。
網上有教織毛衣技巧的視頻,玲一邊看一邊學。她的手很笨,編織針總是戳到她的手指,久而久之,手上便聚集了一片傷痛。它們像一羣被捕捉的獸,不守本分,痛得她皺起了眉。
痛了,累了,玲就會擡起頭,望向牆上的日曆——離聖誕節還有兩個月。
2010年的聖誕節,是他們約好了的。
停下編織的動作,玲轉頭看向陽臺外面。葉子開始變黃了,風凜冽起來,乾枯的樹枝發出斷裂的脆響,迴盪在南方特有的天氣中。
那個約定,
敬還記得嗎?
事情就快完成了。
冷風四處吹着,敬裹緊了大衣,迎着風行走在落葉飄零的大街上。
他的心情十分沉重。對撲克牌組織的調查快完成了,他已弄清了組織裡絕大部分人的身份,僅剩下最重要的那個人——Joker!
路過一家小小的珠寶店,敬突然停下腳步。他凝視着擺放在櫥窗裡的一對精緻的戒指。
他並沒有忘記。跟玲說好的,今年聖誕節,他會向她求婚。他走進去,訂下了那對戒指。他要求在戒指的背面刻上兩個字母——Y和M,那是他和玲姓名的拼音首字母。珠寶店的店主讓他一個月後再來取。
一個月過去了,店主沒有等到敬。她在想,客人是不是因爲什麼事而耽誤了。店主是結過婚的女人,她知道,這對戒指代表着什麼,客人一定會來取的。店主把戒指放進保險櫃存放了起來。
牆上的日曆一天一天地翻過去。城市的溫度越來越低,樹木掉光了葉子,風在大街上如一頭咆哮的猛獸,狂奔而過。
店主守着她的店,看着形形色色的路人在櫥窗上稀疏地留下匆匆的身影。每次有客人進來,店主都會忍不住擡起頭。來的人不是那位客人。時間又過去半個月了,店主有些擔心,客人是否趕得及。
臨近聖誕節,雪花碰撞着小節拍,在城市的上空飛舞。
電暖爐呼呼地吹着暖氣,掛在店門上的風鈴激盪着悅耳的旋律。又有客人來了。店主循聲望去,表情頓時一片釋然——那個遲到的客人來了。
敬匆匆忙忙地拿了戒指。
“聖誕節快樂!”店主笑着說。
敬愣了一下,也笑了:“聖誕快樂!”
他走出去,站在雪花飄飄的大街上。落在手心裡的雪,彷彿是天使翅膀上無意間掉落的羽毛。他擡起頭,看了一眼這個城市和冰冷的天空。
“又是聖誕節了。”敬這樣感嘆道。
沒有戴圍巾,一些細細的雪花調皮地鑽入衣服的領子裡,一小簇一小簇的冰冷寄居在皮膚表層,敬不由得縮了一下脖子。有一些擔憂,悄無聲息地凍結在了他的心中。
就在今天,他已經查到了Joker的真實身份。但不幸的是,他也被Joker察覺了。
Joker不會放過他的,敬很清楚這一點。他必須趕在Joker找到他之前,將他得知的真相都寫在推理筆記裡,然後公之於世。
“敬,今晚平安夜,我在教堂外等你。”
“玲,我會去的。”
掛斷手機,敬繼續工作,電腦裡的時間顯示爲8:00。
急促地敲打鍵盤的聲音,成羣地填補着這一片黑夜的縫隙。設置好推理之房的密碼,敬將推理筆記上傳到了推理之神的專用服務器,那是一個叫二代的男人告訴他的空間地址。他曾經和二代在一起殺人案中相遇,二代很賞識他,並答應把他推薦給推理之神。
如果二代發現這個推理之房,他一定能通過10道推理之門,挖出Joker的真面目。敬深信這一點。蒼白的電腦屏光跳躍在他緊張的臉龐上,外面的雪,安靜地飄着。
敲打鍵盤的手指終於停了下來,敬長長鬆了一口氣,拿起早已放涼的咖啡杯,送至嘴邊。眼睛裡,電腦屏幕上顯示着“正在上傳中,已完成56%”的字眼。
70%,80%……隨之增加的是內心的不安。敬看了看手錶,和玲約定的時間只剩20分鐘了。從這裡趕去教堂,已來不及。
敬拿起手機,撥打那個熟悉的號碼。他沒有想到,這將是他最後一次撥那個號碼。
他想跟玲說,他會晚一點過去。
在他的身後,這時在靜靜的黑暗中露出了一張不動聲色的邪惡的臉,兩顆幽暗陰冷的瞳孔下方,彎起的嘴角正在微微陰笑着。
玲打了一個噴嚏。口袋裡的手機振動着,她拿出來一看,是敬的來電。
“喂,是敬嗎?你怎麼不說話呢?敬?敬……”
來電沉默着,接着是久久的忙音。隨後,電話不明原因地掛斷了。等玲再回撥過去,卻怎麼也打不通。
敬怎麼了?他出事了嗎?不,不會的!
她站在那片紛飛的雪花中,忐忑不安地等待着敬的到來。
而她等候的人,此時卻已經倒在了一片血泊中。
Joker收起裝了消聲器的手槍,檢查了一下敬剛纔用的電腦,然後懊惱地拍了一下桌子。這個傢伙臨死前消除了所有的記錄,對他足以構成威脅的推理筆記不知所終。但,只要這個伊天敬死了,他從此應該可以高枕無憂了。Joker想到這裡,又放心地露出了邪笑。他掏出手機,打給他的手下。接下來要做的,無非是將這個名偵探的死僞造成一次意外車禍。這對他來說是小事一樁。
到處是歡聲笑語,到處是平安夜的讚歌,教堂響起了鐘聲,是一年的終結曲。
玲坐在教堂外的長椅上,雙手緊緊地握着手機。約定的時間早已經過了,敬還是沒有來。玲抱着她爲敬編織的圍巾,眼淚不聽使喚地掉落,溫度滲入雪堆裡,悄悄融化。
手機抵着掌心,突然,振動的頻率不顧一切地傳過皮膚。
來電了,玲猛然擡起頭,是敬的來電。
“敬,是你嗎?是你嗎?!”
結果不是,打電話的是一個陌生人。他說他是交警,在處理一樁交通意外,他從死者的手機上找到了這個號碼……玲頓時懵了,手機裡的聲音彷彿噩夢一般在耳朵裡涌動。
那個人說,敬出了車禍。那個人說,敬死了。
不會的!她絕不相信!
玲忘了自己是怎麼走進那個比外面的大雪還要冰冷的停屍間的,裡面站着一個自稱是交警的男人。銀色的金屬牀上,敬安靜地睡着,鮮血染紅了他的頭髮。玲愣愣地站在那裡,覺得自己彷彿正處在一個不真實的夢境裡。
耳邊交警的聲音聽起來像從天外傳來:“這是他留下的東西。”
那是一個小盒子,打開來,裡面是一對戒指,刻着Y和M——伊天敬和馬小玲。
原來,敬,你沒有忘記我們之間的聖誕節約定。
淚開始密密麻麻地落下,瓦解了整個冬季。
失去敬的日子裡,玲很孤獨。
曾經在法醫部的同事給她介紹對象,她婉言拒絕了。一有空,她就去敬的偵探社打掃。主人雖然已不在,但房間裡的一切還保持着原來的樣子。玲隱隱有一種感覺,敬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這多麼可笑啊!
她站在屋頂上,在這個城市的喧囂中孤獨地守望着。遠處,交錯的黑色電線,劃破了完整的天空。
院子的門口放了一箇舊信箱,斑駁的綠色與白色的柵欄相映成輝。
每天早上,郵遞員都會騎着一輛老舊的單車,挨家挨戶地將信塞進信箱。聽到那輛單車熟悉的鈴聲,玲都會走到窗口。毫無理由地,她認爲敬會從天國寄信回來。
這並不可能。人死了,就變成了塵世中消逝的一縷輕煙,從此不復存在。
時間會磨去她對那個人的記憶以及對他的愛,玲很害怕。她每天都要翻一次相冊,數着裡面敬的笑,數着那些被定格在過去的時光。數着數着,她哭了。
她想起她的一個學生,一個叫夏早安的女生。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想起夏早安,可能是因爲夏早安在思考問題的時候很像一個人吧。有時候,玲的腦海裡會重疊出現兩個人的樣子,夏早安和伊天敬,他們很像呢。
一天她在校園裡走着,夏早安突然從身後追了上來。
“老師,今年聖誕節,你要怎麼過呀?”
玲回頭看着她,悲傷的眼裡像是有一座已經傾掉的城,空空的。玲說:“我一個人去教堂。”
“哦。”夏早安說,“聖誕節應該找個人一起過的。”
“嗯。”玲忽然想起了敬,這是她失去他之後的第二個聖誕節,“我還沒有找到那個人……”一些隱隱的傷痛開始在心底作祟。
夏早安突然抿了抿嘴,笑容在陽光中變得曖昧起來:“說不定,今年聖誕節會有好事情哦。”
說罷,她跑開了。玲眺望着她的背影,心情複雜。
今年的聖誕節,敬,你會在天上看着我嗎?
她擡着頭,眼簾中突然涌進了一片冰涼。只見荒涼的天幕上緩緩地飄落着一羣潔白,下雪了。
學生們大羣大羣地跑出教室,校園裡突然多了許多玩雪的孩子。他們在玲的身邊,無拘無束地歡笑着。就在一個月前,夏早安剛剛揭穿了Joker的陰謀,讓這個城市恢復了平靜。
所有都結束了,Joker死了,撲克牌集團覆滅了。今年的聖誕節,再無罪惡橫行了。
只是,有些人再也等不到今年的聖誕節了。他們跟敬一樣,在與罪惡的抗爭中死去了。
這些雪,是上帝爲他們落下的淚吧。
那天,很奇怪。
站在窗口的玲,居然看見郵遞員騎着破單車在她家門前停了下來。他從包裡掏出一封信,塞進了那個從未收過信的信箱裡。
玲一下子緊張起來,心“撲通撲通”得彷彿要從喉嚨裡跳出來。她慢慢走過去,打開信箱,將裡面的信取了出來。那封信,還殘留着郵遞員的體溫。
“啊!”她忍不住叫了出來。
那是一封來自天國的來信。
玲:
今年聖誕節,在教堂外等我。
愛你的敬
玲激動地抓着信紙,說不出話來,千言萬語彷彿只能在皮下徒勞地沸騰。
是敬的筆跡!是他的來信!
他果然在天國守望着我嗎?
平安夜,玲走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
雪帶着它的美麗跌碎在這片大地上。穿着厚衣裳的人們,纏着白色的圍巾,擁着相愛的人幸福甜蜜地漫步着。商店裡坐滿了人,店門口掛着的聖誕燈飾,如繁星般閃爍着,沿着街道蔓延開來。
小廣場上擺放着一棵巨大的聖誕樹,繽紛的光在上面有節奏地跳動着。路人駐足,觀看兒童樂團的表演。小提琴的聲音如水一樣流淌,一羣天真的孩子整整齊齊地排着隊,合唱着平安夜的讚歌。
美妙的歌聲,似羽毛般輕盈,飛上了天堂。
從這裡走過去,前面便是熟悉的教堂。
多年來的長椅,依舊孤獨地停放在昏黃的路燈下。玲坐在上面,藉着暈開的燈光又讀起那封信。寥寥數字,無論讀多少次,內心的激動都無法平復。
那無疑是敬的筆跡,信封上的郵戳也是最近的日期。
這真是他寄來的嗎?
信紙攤放在掌心,那用黑色鋼筆寫的字跡在燈光下清晰可見,玲陷入沉思。她想,這會不會是敬很久之前寄出的信,因爲某種原因被郵局給耽擱了,所以現在才寄到她的手上。
這是最合理的解釋,畢竟敬已經死去兩年了。
即便這樣,玲還是來了。
一個小小的不切實際的幻想,縈縈繞繞地纏住了她。她竟然認爲,敬會在這個平安夜出現在她的面前。他會撥去落在她黑色長髮上的雪花,溫柔地笑着說:“玲,你等急了嗎?”
那個聲音將是全世界唯一的聲響。
玲閉上眼睛,放緩了呼吸,彷彿敬就站在面前。她生怕再睜開眼,這個美好幻想就碎了。
雪花被踩碎的聲音,玲的神經突然繃緊了,有個人在她的面前停了下來。
敬,是你嗎?
玲的呼吸紊亂起來,她緊張地睜開眼睛,藏在眼睛裡的驚喜卻在一瞬間化成了泡影。
“老師,你在等人嗎?”
站在她面前的人是夏早安,不是敬。
也對,那個人現在已經在天國,怎麼可能再回到人間呢?
玲衝夏早安擠出了笑容,同時將手中的信紙摺好,放回口袋裡。
今年的聖誕節,還是一個人過。
玲並沒有立刻離開教堂,仍然坐在長椅上,夏早安坐在旁邊。夏早安說:“要等的人,沒有來。”
玲輕輕撫了一下她的肩膀,眼睛氤氳着憂傷的水汽。玲說:“那我們一起度過這個平安夜吧。”
夏早安點了點頭。
鐘聲響過最後一遍,雪也停止了。她們就那樣坐在昏黃的路燈下,看着街上的人越來越少,商店關門了,聖誕樹的燈飾也熄滅了。玲懷揣着敬的來信,暖暖地睡了過去。
朦朦朧朧中,她覺得有人在輕輕撫摸她的頭髮,彷彿敬的聲音遊進了她的夢境裡。
敬說:“玲,你要幸福哦。我會一直在天國守望着你的。”
那是一個多麼幸福的夢啊!
玲甜蜜地笑了。一直坐在她身邊的愛迪生輕輕地將她的笑臉擁近自己的身體。
玲,我回來了,只是你並不知道。
天逐漸亮起來,玲睜開了眼睛。
不知不覺竟在這裡睡了一夜,她摸了摸臉頰,突然覺得敬昨晚就在自己的身邊,臉上似乎仍保留着他的體溫。而坐在旁邊的夏早安已經不見人影了。
她回去了麼?
玲伸了伸懶腰,站起來,忽然有什麼東西從她的身上掉落—— 一張潔白的信紙落在同樣潔白的雪地上。玲疑惑地撿了起來。
時間瞬間靜止了。她看到,那是敬的筆跡。
玲,這是我們過的最後一個聖誕節。不要再牽掛我,我跟你約定,下輩子,我們還一起過聖誕節。
這是敬的另一封信。
他回來過,在她睡着的時候。昨晚的平安夜,他就在她的身邊。那不是夢,那是真的。他遵守了他們的聖誕節約定。
那一瞬,所有的淚水如一條氾濫的河流,肆意地流淌着。
白色的雪又緩緩地飄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