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的黑色,彷彿是被濾過水的海綿一般,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那一層深深的黑色,已經靜靜地散去了。
黎明前的天空,呈現出濃濃的黛青色,彷彿一塊巨大的青玉,正在這日月交替之際,散發着隱隱的暗彩。
天地間的輪廓,逐漸地清晰起來。遠的山,遠的草原,就彷彿是大海一邊地起伏着,遠遠地望不到邊際。
東方漸白,有一絲璀璨的亮光,正在日出的地方縈繞着,彷彿在爲日出所鋪就有道路,下一刻,又或者是下一刻的下一刻,就會照亮天地。飄浮在天邊的雲彩,彷彿是深海里的游魚一般,正在天空之中,靜靜地遊弋着,掠過的絲絲波瀾,猶如起伏的海浪。
羊羣奔馳而過,彷彿是起伏的綿白,在豐收的季節,綻放着他獨有的風姿。
遠處的遠處,仍舊是一片朦朧的淡灰,彷彿是被輕紗包裹,彷彿是被薄暮籠罩,更象是女子的柔柔的紗裙,在被風揚起來的時候,散淡着天地之間,特有的,淡然的色調。
原來,不過一頓早餐的時間,天色已經完全地亮了起來。
唐方坐在馬背上和珠玲花告別。卻看到那個年輕的女子向來明朗的笑臉裡,隱隱隱約約有幾分說不出的不捨。風揚起她的長長的衣裙,她的編織得細細的髮辮,在背後揚了起來,就彷彿是無數和挽留的手,任即將遠去的人,心生眷戀。
可是,她的臉上,還是笑着的,一邊笑,她一邊對着唐方揮手:“小唐,你的傷還沒有完全地好,可要注意一點身體啊……”‘
“我會的了。”唐方在疾馳的馬背上,對着珠玲花揮手,也不知道珠玲花有沒有聽到他的話。只見羊羣連綿開去,彷彿看不到邊的細綿一般,而鐵裡木早就馳馬奔去了羊羣的前方,下在指揮那懂事的牧羊犬幫他驅趕羊羣。
草原上的馬,也是奔馳極快的,沒有過多久的功夫,坐在馬背上的唐方再回頭時,只看到了帳蓬剩下一個小點。而那個立在帳蓬之前倚門而待的女子,也漸漸地變成一個模糊的輪廓。
“小唐,沒有想到,你的馬騎得不錯。”彷彿背後長了眼睛一般,看到唐方馳馬前來,鐵裡木笑道:“我相信,很多長年生活在這大草原上的人,都沒有你騎得這樣的好。”
鐵裡木說是的蒙話。
而唐方,在這半年之內,也學會了不少,此時,簡單的交流,也是沒有問題的。他望着鐵裡木微笑:
“其實,騎馬就彷彿是吃飯,用筷子的時候你會,用手抓起來,你也是會的。至於騎得好與不好,只不過自在自己坐得舒服不舒服罷了。”
看到鐵裡木朝着身後的帳蓬望去,唐方的眸子裡的光變了變:“剛纔,你一直都沒有回頭……”
是的,在剛纔,在準備離開的時候,唐方看到,鐵裡木既不留戀,也不回頭,他那樣的挺直着脊背,可是因爲怕自己會難受麼?
唐方微微地笑了一笑:“我還以爲,生活在草原上的漢子,是不會將感情放在女人的身上的呢……”
是啊,長年放牧,然後就是繁衍子孫,草原上生長的男子,天生與這天地爲伴,所以,很少有超出自己的宿命,還有生活以外的追求。
聽了唐方的話,鐵裡木微微一笑,透着眷戀和苦澀:“草原上的男人,也是人。”鐵裡木的話並沒有說完,可是,唐方卻聽明白了。
是的,草原上的男人,也都是人。
他們有血有肉,他們有愛有恨——
唐方微微地怔了一怔,只聽到身後的鐵裡木的話,正從一掠而過的風裡傳來:“可是,生活就是這樣,我們不能天天在一起,所以,只有在離開的時候,做得更好一點。,因爲,我們畢竟是男人……”
男子頂天立地,男子頭頂一片青天。男人是女人的所有的希望和愛戀,而男人,同樣是責任還有擔待的代名詞。
一句男人,就包含了這個世上,所有的責任,還有擔當。
“是啊,我們都是男人……”
忽然之間,唐方就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了遠在天邊的唐方,想起了那個靠着年邁的父親還在苦苦地支撐着的唐門——而他,新一代的掌門,卻爲了自己的私心還有私,欲,而遠走天涯,將屬於他的責任置若罔聞。
他是男人,可是,他的女人,卻還在別的男人的身邊——那個爲了他而犧牲了一切的女人,到了現在,還沒有將他記起……
回憶如潮水,轉眼之間,撲天蓋地。唐方望着遠處的海天一色,望着遠處的輕霧淡紗,忽然靜靜地說了句:“對珠玲花好一點吧,她是一個值得的女人……”
如此不合時宜的話,從唐方的口裡吐出,令鐵裡木詫異莫名。他看得出來,唐方對珠玲花很好。好得令他都無話可說。可是,唐方的這句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對珠玲花好一點?
那麼,反言之,他若是對珠玲花不好呢?鐵裡木的眸子嚴肅起來,這個小唐,可是在威脅他麼?
迎頭鐵裡木的眸光,唐方坦然一笑:“我的命,都是你和珠玲花給的,所以,在我的心裡,你是大哥,她是大嫂,就因爲你們都是我的家人,所以,我關心你們……”
“珠玲花是個不容易的女人,希望你對她好……%”
是的,說不出爲了什麼,唐方在珠玲花的身上,經常能感覺到一種和陶心然相近的、某種近乎熟悉的氣息。於是,他真心地希望珠玲能夠幸福,希望珠玲花,能一輩子和她相愛的男子在一起,不離不棄。
“我們會的。我們都會幸福。”草原上的粗豪的漢子,向來不懂得那些兒女情長,不懂得那些花言巧語,所以,聽到唐方的如此慎而重之的交待,卻只換來鐵裡木的憨厚一笑:“看得出,你得珠玲花很是投緣,所以,我們幸福,你也一定要幸福啊……”
我們幸福,你也一定要幸福啊——幸福是沾在葉尖上的露珠,只要輕輕地抖,就會零落一地。而所有的沾到了那露珠的人,都會擁有一份完美的幸福。
“是的,我們都會幸福的……”黎明的光線睛,唐方微微一笑,一笑傾城。那樣的幾乎超出六道輪迴的美,將本來色調陰暗的天地之間,在一瞬間,渲染得靚麗無比。也生生地晃花了鐵裡木的眼睛。
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寧不知傾城與傾國,佳人難再得——這是識字不多的鐵裡木,在聽戲時曾經聽來的。當時,他問人家,這是什麼意思,人家告訴他,就是形容一個美麗的人兒,非常的美,一笑傾人城。再笑傾人國。
當日的鐵裡木,並不知道這歌兒的完全的意思,可是,今日看到唐方的如此微微一笑,鐵裡木忽然就明白了那首歌的全部的意思——
原來,所謂的傾國傾城,也不完全是形容女人,即便是男子,若如小唐,則一樣可以傾城傾國。
逐漸亮起來的天色中,俊美如畫的少年,神情歡快如飛鳥,可是,也只不過瞬間,他的好看的眉忽然蹙了起來。然後,唐方的纖細的手忽然揮起馬鞭,指了指前方,歡呼道:“鐵裡木,太陽已經出來了……原來,我們是朝着日出的方向去的啊——”
只要明天的太陽還會升起,我就還在等你。只要明天的太陽還能升起,那麼,就是我還在想你……
那樣的話,在心裡,漸漸地變成烙印一般的存在,此時,在唐方的心頭,重重地迴響——是的,那個女子,一定還在想他的,用所有的承諾,用所有的,答應過的誓言。只不過,這種想念,化成了一道屏障,將她和他的所有隔絕開來,然後,保存在某一角落,等待她的記憶恢復的那個瞬間,所有的幸福,一定會淹沒了他……
心裡酸的,苦的,甜蜜的,苦澀的記憶,如潮水般而來,瞬間將唐方淹沒。而年輕的唐方,就站在這旭日東昇的大草原上,望着那輪漸漸盈出的紅日,忽然之間,熱淚盈眶——守不住寂寞,就無法等來幸福……
聽了唐方的話,鐵裡木擡起頭來。
天際的東西,正在發生着巨大的變化。在鐵裡木擡頭的一個瞬間,只看到一輪巨大的日輪,帶着無以倫比的氣勢,正慢慢地躍出地平線,直朝着天宇的正中升起。
白雲,在它的腳下縈繞,因爲它的出現,而激動得紅了臉。湛海如天,被它的光彩,照得通亮通白。七彩的雲霓,環繞在它的身邊,隨着它的以王者的姿態逐漸上移的身影,而漸漸地向上漂移着。整個天宇之間,整個天地之間,都因爲他的出現,而變得煥發光彩。
遠來的風,將身邊的草葉吹動,在這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裡,凝望着日出的時候,就彷彿是面對着一幅巨大的仿真畫一般,以草青爲背景,以遠天瀚海爲背景,此時的草原,長長短短的葉尖,隨風搖動着,劃出,長的,短的,曲線優美的弧形。圓的葉,長的葉,此時擁抱在一起,將所有的青草的香氣,遠遠地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