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的子夜,再過四十分鐘新的一天就要開始了。羅塞利走出聖塞威爾斯修道院的大門,徑直向東走去。
伊利亞斯-達奧得緊裹着一件發皺的聖方濟會教服,隱藏在卡薩洛娃旅館的陰影裡。遠處是羅塞利的身影,正在逐漸地遠去。很快羅塞利來到了弗萊格勒辛教堂前面,但他卻在門前停了下來,似乎猶豫不決。良久,他又轉了回來。對於羅塞利來說,這可真算得上是一趟長途跋涉,一般說來,羅塞利是從來不走過那條南北分開老城的商業街的,這條街也把猶太教徒的佐區和基督教徒的住區分開了。每當他走到這條街上的時候,都會緊張地縮回了脖子,四處張望着。
對於伊利亞斯-達奧得來說,這趟跟蹤幾乎是白費。
一隻奇怪的鳥,達奧得琢磨着。他不禁開始憎恨起這個修道士來。一個星期以來,他衣衫檻樓,整夜整夜地守在這條路上,他的神經幾乎都要麻木了。
這種憎恨的情緒在他腦海裡瀰漫着,但內心深處卻又有些許惶恐:羅塞利畢竟是個修道士,是上帝的人。
一個多麼奇怪的傢伙?完全像個木偶,似乎受着某個人的操縱,在街上來來回回地做機械似的走動。
這傢伙肯定對某件事懷着矛盾的心情,他和丹尼爾一致這樣認爲,丹尼爾讓他一直盯着這傢伙。
但現在他連丹尼爾都有些怨恨了。因爲他使自己離開了正常工作,去幹一件十分枯燥乏味的事。
但我們應當明白:並不是枯燥乏味讓達奧得心煩意亂。一個禮拜並不算長,況且就天性面言,達奧得也是一個耐心的人,做偵探所不可避免的孤獨與寂寞對於別人來說可能是一種折磨,但對於他來說卻是一種享受。
達奧得的煩惱另有原因。
他的工作一向完成得很好。但不管怎樣,既然現在事情和政治攪在了一塊,他就變成了一個討人厭的包袱和累贅,實質性的工作他們是不會讓他沾邊的——因爲他是個阿拉伯人。
其他的人——即使是年輕的克漢,這傢伙簡直就是個外行,毫無判斷力,人云亦云——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這時達奧得注意到一個奇怪的修道士向前走了兩百米又轉了回來。
他明白完成這項差事後,等待着他的將是什麼:不再插手屠夫案件,回到凱希樂,甚至重新穿上制服,去解決諸如旅客錢包被盜或者口角紛爭之類的小事。也許是繼續幹偵探,但不要涉及政治纔好。
爲猶太人辦事,一切都帶上了政治色彩。
他知道,任何一個阿拉伯人都巴不得猶太人從地球上消失。
民族主義的言論即使在基督徒中都已變得很流行。雖然他本人對政治並沒有什麼熱情,就其個人而言,他更傾向於建立一個純粹的阿拉伯人的政權。但是,這樣雖然再也聽不見猶太人的抱怨聲,但可以肯定地說,基督徒和穆斯林之間,將不可避免地爆發新的戰爭。
幾個世紀以來就是這樣。若事情果真如此,每個人都知道誰將取得勝利——黎巴嫩是個例子。
所以還是有一些猶太人才好。當然不要掌權,也不是僅僅作爲點綴,而是作爲取得政治均勢所必不可少的一支力量。
他走到大街上向東望去,一百米開外,羅塞利的身影隱約可見,這傢伙的鞋底打在石板上的聲音也隱隱約約聽得見。
羅塞利不停地走着,快到達與商業街的交叉點了。達奧得一直呆在陰暗處,正當他準備閃進一條小道以便繼續跟蹤的時候,這個傢伙又朝相反的方向走了過去。
羅塞利在經過埃貝斯利安教堂時,停頓了一下,向右轉徑直朝一座廢棄的教堂走去,接着便不見了。
達奧得吃了一驚,趕快加快了腳步,鬱積在心中的厭倦情緒一下子被焦慮代替了。
他緊張地思索着:如果被他給甩了該怎麼辦?再往東,廢舊的教堂與數十條狹窄的道路相鄰,這些道路通向猶太人住區,猶太人的佐區結構非常複雜,任何一個陌生人在夜晚進入那裡非迷路不可。想到這裡,達奧得不禁倒吸了口涼他在黑暗中快速地奔跑,又不得不躡手躡腳。
又是星期四的晚上。如果羅塞利就是那個屠夫,他可真是罪責難逃了。
達奧得的神經一下子緊張起來,加快速度朝廢舊的教堂奔去,同時心裡想着:肯定要重新穿制服了。噢,主啊,我求求你,別讓他把我給甩了,他在心裡不斷祈禱着。
他定進那座教堂,屏住了呼吸,緊貼着一堵冰涼的石牆,四處張望着。
羅塞利的身影出現了、藉着那拱間漏下來的月光清晰可見,他正沿着石級迅速而又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準備穿過那條廢棄的商業街。
達奧得緊跟着,生怕這傢伙又從視野中消失了。
達奧得迅速走出了廢教堂,前面完全是猶太人的領土了。這修道士到這裡來幹嘛?
難道他要往西走,進入亞美尼亞人的居伎區。但無論是猶太人還是亞美尼亞人,似乎都和一個聖方濟會教徒毫無關係。
達奧得保持着適當的距離,貓着腰前行、一雙銳利的眼睛密切地注視着羅塞利的一舉一動,只見他一直向南走着。經過卡多走廊,來到了猶太人佐區的超級市場前,這座巨大的超市,可謂富麗堂皇,無所不包。超市前的停車場現在是空空的。羅塞利徑直走了過去。
兩個邊境哨兵站在城牆上,來回走動,注視着周圍的動靜,羅塞利的腳步聲引起了這兩個哨兵的注意c他們將目光授了過來:一個修道士!沒過多久,又是一個。兩個哨兵注視了一會,便走開了。
兩個穿教服的傢伙,絲毫不足爲奇。
羅塞利從一個巨大的圓拱門下面走過,在白天,這裡是亞美尼亞放貸者進行放貸的露天場所,無論是基督教徒、猶太教徒抑或穆斯林均可從這裡獲得無患或低息貸款。達奧得緊跟着穿了過前面就是錫安門了。
經過這道門前面是一片猶太入的學校。這裡在1948年以前也是猶太人的教學區,但在1948年猶太人和阿拉伯人的衝突中,這裡被夷爲一片平地,阿拉伯人將它奪了過來,在上面建造房屋。但在1967年的阿以衝突中,這片地區又被猶太人佔領了,阿拉伯人的一切財產統統被沒收,這裡重又成爲猶太人的教學區。
這種蹺蹺板似的遊戲,在耶路撤冷可謂屢見不鮮。
這是一片嘈雜的地區,猶太人喜歡在世人面前賣弄本民族的學問,講經佈道之風非常濃厚,無論是年輕的小夥子抑或上了年紀的老頭,均可走上經壇,背誦《舊約全書》或《猶太法典》中的某一部分,或就其發表自己的觀點和見解。即使現在是夜深人靜的時候,這裡仍是一片熱鬧的景象,明亮的燈光穿過窗戶,打破了黑暗。達奧得經過的時候,可清晰地聽見裡面人們的辯論聲。
這是一個有着極強的凝聚力的民族,你不得不承認。
羅塞利經過一所較大的學校,來到另一所學校前面,這所學校顯得很不起眼。
歐海威-託厄猶太法典專科學校——整座學校被建成圓形,雖小卻顯得精緻、玲斑。在它的旁邊有一棵大松樹,枝葉茂密、繁盛,向四周鋪展開來,留下了一片濃濃的陰暗,罩住了停在下面的四輛小轎車。
羅塞利躲到了大樹後面。達奧得繼續靠近,他發現松樹後面是一堵高大的石牆,將學校和另一座三層高的建築分隔開來,這是一條絕路,這傢伙藏到這裡幹嘛?達奧得心裡不禁有些納悶。
過了一會,羅塞利從樹後轉了出來——他已不再是一個修道長長的教服不見了,穿着襯衫和長褲。
頭上戴着一頂猶太人在夜間常戴的便帽!此情此景,不禁令達奧得目瞪口呆,只見猶太人打扮的羅塞利走到那所猶太法典專科學校的門前開始敲門。
一個約摸十六歲左右的小夥子將門打開走了出來,顯然他們兩人之間早已熟識。他們握了握手,交談了幾句,這小夥子點了點頭,便又進屋去了,留下羅塞利一人,手插在口袋裡,站在門口。
達奧得突然間感到有些害怕,這是一起猶太人的陰謀?那些從《聖經》上摘錄下來的語句是他們送給那個美國記者的嗎?達奧得感到疑惑不解。
他感到,作爲一名偵探,一名阿拉伯人,他必須揭露這起猶太人的陰謀。
但他也清醒地認識到自己所處的環境,自己是在爲誰辦事,即使成功了最終也會歸於失敗,他逃脫不了成爲替罪羊的命運。
這是我的命運,他痛苦地思索着。命運,無法逃脫。
一股莫名的悲哀佔據了他的心靈。但他很快從中擺脫了出來。
他清晰地意識到,現在他必須履行一名偵探的職責。他貓着腰,溜到兩輛轎車中間,對羅塞利密切注視着。
羅塞利仍然站在那裡,戴着那頂便帽,配上那副紅鬍子,活脫脫就是一個猶太人。
屋子裡面的人除了在閒聊,還在幹些什麼呢?一個無助的阿拉伯少女被鐵鏈牢牢地捆着?又一個無辜的受害者在受着他們慘無人道的折磨和摧殘?達奧得不禁打了個冷戰。
另外一個人走到了門口。這人一副猶太教士的打扮,高高的,約摸四十多歲,留着長長的黑色的鬍鬚。穿着短袖衫和長褲,奇形怪狀的流蘇掛滿了腰帶。
他和羅塞利握了握手。什麼意思?向他祝賀嗎?爲什麼?
羅塞利和猶太教士離開校門,徑直向着停放的轎車,也就是達奧得隱藏的地方走過來。
達奧得蹲了下來。他們從他旁邊經過,中間僅僅隔着一輛轎車。兩人向右拐了個彎,肩並肩地向前走去。他們穿過錫安門,向着東南方走去,前面就是錫安山了。這塊地盤傳統上劃給猶太人管轄。雖說是山其實不過是個小土堆,猶太人爲了紀念對阿拉伯人的勝利才這樣命名的。
達奧得也跟着他們爬上了錫安山,這時兩人經過旅行公司的辦公大樓和戴維公墓,沿着一條小路向下走去,這條小路通向一條公路。
這條小路差不多已完全廢棄了,兩個人走到盡頭,翻過欄杆,徑直穿過公路,便消失了。
肯定是到山邊上去了,達奧得對這一帶的地形比較瞭解,公路那邊再走一段就是懸崖峭壁,可以-望黑洛姆峽谷。夜晚,人們經常在峽谷裡舉行簧火晚會,現在還依稀看得見一點點火光,點綴在谷底。
達奧得緊跟而上,穿過了公路。
在這懸崖邊上還有誰在等待着他們?難道這裡又有一個魔窟?達奧得踩在鬆軟的草地上,小心翼翼地向前走着。很快便看見了兩個人的身影,他們就坐在數米開外一棵傘狀的金合歡樹兩人正交談着,達奧得可以偶爾聽清幾個宇,但聲音還是太模糊,沒法聽清他們到底在講些什麼。
他又向前邁了幾步,不小心踩在了一根幹樹枝上,兩人立刻站了起來,四處張望。
只聽見那個猶太教士說道:“一隻耗子。”
接着兩人便坐下來繼續交談。
達奧得屏住了呼吸,又向前邁出了一步,接着又是一步,來到了離兩人很近的一棵松樹後面,這時他完全可以聽清兩人說的每一個宇了。達奧得蹲了下來,開始屏息聆聽。
“喬斯菲,”猶太教士說道,“我已經拒絕你三次了,現在我覺得應該聽你談一談了。”
“謝謝你,布奇沃德教士。”
“不用謝我,這是我的職責。然而,我也覺得應該提醒你,你應該清醒地認識到你現在的行爲將導致的後果。”
“我認識到了,教土。”“是嗎?”
“是的。我不知曾經多少次在深夜前來找您,腳凍僵了,半路又折回去。最近兩個月來我什麼事兒也沒幹,一直在思考這件事,整日沉思累想,祈禱上帝。最後終於下定決心。我相信我必須這樣做,我也不得不這樣做。”
“你這樣做將給你的生活帶來巨大的變化,喬斯菲,這是很痛苦的。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將在一夜之間完全消失,你將變成一個孤兒。”
“這我知道。”“你的母親——你會把她當作已去世了一樣嗎?”猶豫。
“是的。”“你有信心?”
“即使我不這樣做,教士,她也肯定會和我完全斷絕關係的,無論哪樣,結果都是相同的。”
“伯納多神父呢?你和他之間感情非同一般,你和他也能徹底斷絕一切關係嗎?”
“我知道這並不容易,但我相信我能辦到。”
“你極可能被驅逐出教會。”又是短暫的猶豫。
“這不相干。”
達奧得聽到教士嘆了口氣。兩人默默地坐了好一會兒,羅塞利默然不語,布奇沃德則輕輕地搖晃着大腿。
“喬斯菲,”末了他說道,“我能提供給你的東西和幫助很有限。我的工作是挽救失足的猶太人,而不是相反。充其量我能給你提供住宿和伙食,但也是最低標準的。”
“我已習慣了,教士。”
布奇沃德咳嗽了一下:“是的,我相信。但除了孤寂,你還將面對敵意和歧視。我不能親自去幫你,即使我想這樣做——事實上我並不。我明確的意見,就是把你和其他的人隔絕開來。”
羅塞利沒有反應。
教士又咳嗽了一下:“即使我待不同意見,你也將被視爲叛逆,沒有人會相信你。”
“這可以理解。”羅塞利說道。
“再就是,你得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喬斯菲,作爲一名修道士,你是接受過教育的,以前你是一個有學問、有身份的人。但到了我們這裡,你所學的一切將一文不值,甚至是包袱和累贅。
你將從最低點重新開始學習,連低年級的小學生都可以教你。”
“這並不重要,教士。我知道我該幹什麼。我覺得現在是時候了,我應該踏上這片神聖的土地,這種衝動和渴望現在是前所未有的強烈。我的靈魂已屬於這片土地了,其他的一切都微不足道。”
布奇沃德點了點頭:“對——靈魂信仰,這些是最核心的。
現在把你以前的一切統統地拋棄,徹底地忘掉。你想成爲一名猶太人,我應該祝貿你。事實勝於雄辯,現在是你付諸行動的時候了,喬斯菲。”教士擡起了雙手。
“告訴我,我現在應該做什麼,我會遵照你的話去做的。”
“就像西蒙所說的,嗯?”羅塞利沉默了。
“好了,好了。”布奇沃德教士說道,“你想成爲一名猶太人,我將給你一個機會。但我們將從你行動的每一步來證實你的真誠。”教士停頓了一下,“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爲止吧。”
教士站了起來,羅塞利也跟着站了起來。
“還有一件事情。”羅塞利說道。“什麼事?”
“警方已就屠夫事件審問過我了,第一個遇害的女子曾在修道院住過一段時間。是我發現她在修道院附近流浪,又累又餓,我才說服伯納多神父收留了她。一名警官曾就此事向我詳細地打聽過情況;第二個女孩子遇害之後,他又來了。也許我已成爲他們的重點嫌疑對象了。”
“爲什麼會這樣,喬斯菲?”
“我真的不知道。和那名警察談話時我很緊張——這是我的一個老毛病,以前我曾被拘捕過多次。這些警察很粗魯,我不喜歡他們。”
“坦白是天主教的行爲準則,”布奇沃德說道,“但你沒必要把這些話講給我聽。”
“他們也許還會來找我,我希望這不會令你和校方感到尷尬。
“你做過什麼會連累我們的事嗎?”“沒有,絕對沒有。”
“好了。時間不早了,我還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布奇沃德教士開始往回走,羅塞利跟在後面。當他們經過達奧得隱藏的那棵松樹時,達奧得屏住了呼吸,直到他們快走上公路,才長長吐了口氣,邁開雙腿,跟了上去。
“你什麼時候過來?”布奇沃德問道。
“估計在禮拜一——這樣我纔有足夠的時間把東西都收拾好。”
“帶上你所需要的東西。到時通知我一下,以便讓我的孩子們做好迎接新同學的準備。”
“會的,教士。”
兩人在馬路邊停留了片刻,直到一輛載貨的大卡車過去了,才穿過馬路,爬上錫安山。
達奧得保持着不緊不慢的步伐跟在後面,豎着耳朵,生怕前面兩個傢伙有什麼談話漏了過去。
“我老是做惡夢,夢見菲特瑪——第一個受害的女子,”只聽見羅塞利說道,“我常常想自已是否應該能救得了她。”
布奇沃德教士將一隻手放在羅塞利的肩上拍了拍:“你有極好的忍耐力,德性也不壞,約瑟夫-羅塞利。我們可以讓你成爲猶太人。”
達奧得跟蹤他們一直到了猶太法典專科學校門前,這時兩人停了下來,羅塞利向教士道了聲再見,便回頭向北走,教士走了進去。羅塞利則來到大樹下重新換上那副修道士打扮。
僞君子,達奧得暗暗罵道,裹了裹身上的衣服。他對羅塞利那套什麼關於靈魂信仰的談話極爲反感。將自己原有的信仰棄若敝展,卻在這裡大談什麼靈魂、信仰,真可謂厚顏無恥。達奧得一直緊跟在羅塞利後面,希望能發現什麼新的秘密,看看這傢伙的腦子裡還有什麼鬼點子。
當羅塞利來到猶太人市場前的停車場時,他停了一下,沿着石級爬上了城牆,在上面閒逛,直到來到了一個城垛前才停下來,兩個哨兵就在前面。
兩個哨兵看了看羅塞利,向他定了過來。他似乎認識這兩個哨兵,向他們點了點頭,笑了笑,三個人閒談起來。過了一會兩個哨兵走開了。繼續巡邏。這個修道士又是孤身一人了,只見他爬進城垛,抱着雙腿,蹲在V形切口裡。
他就這樣蹲着,雙眼呆呆地望着沉寂的夜空,默默無語,毫無表情,一直蹲到天亮。達奧得則躲在不遠處一棵大樹後,漫不經心地,注視着羅塞利這個方向,顯得有些疲倦。這時一輛油罐車叮叮噹噹地開了過來——